十年旅痕-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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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这样便宜?”
王乡长也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肉摊,一语道破天机:“喏,那是小猪肉。”
“小猪肉!”我吓了一跳。曾听人讲起,小猪多半是病了才杀的。如此说我吃
的是病猪肉无疑了,顿时,有一种上当受骗之感。我禁不住责怪王乡长:“怪不得
你不吃呢,原来是病猪肉,也不告诉我一声。”
王乡长咧嘴笑笑:“当面砸人家的生意,要挨骂呢。”
我不由得往杂烩摊那边瞧了瞧,咂咂嘴巴,虽说是小猪肉,但味道之好确是令
人无话可说的,更何况价格也便宜。这样一想,心中便释然了。
这时,王乡长指着身旁卖鸡蛋的农民向我介绍道:“这位是河西村的村长老杨。”
老杨憨厚地笑笑。他是个40岁左右的矮汉子,看上去有一身的蛮力。特别显眼
的是那颗特殊的脑袋,左边头发又黑又浓,右边却只有闪光的红头皮,像《西游记》
里的小妖。他身上只穿一件破棉衣,背和手臂上的肌肉,多处裸露出来,但这并不
使人感到褴褛,反而觉得这表现了他的朴素和健壮。只是那满口黑牙,实在令人不
敢恭维。
“鸡蛋怎么卖呀?”我随口问了一句。
“8 分钱一个。”老杨说着,摸出一支皱巴巴的劣质烟递给我。山里人卖蛋是
论个而不论斤两的。
“抽我的吧。”我掏出一支带嘴的烟递过去,打上火,又玩笑似地问:“怎不
让你夫人来卖呀?”
“他还没讨婆娘呢。”王乡长笑着告诉我。
老杨尴尬地摸摸光滑闪亮的头皮,自嘲他说:“咱这辈子,姑娘是甭想了,年
轻的寡妇也沾不着边了,能找个老一点的,也算是祖上有德。即使不能生育,也可
图个晚上有人做伴,冬天有人暖暖脚呀。”
我忍俊不禁,又打趣道:“啥时才有暖脚的老伴呢?”
老杨吸了一口烟,略显得意他说:
“不怕你见笑,我正在造新房呢,这些年也攒了千儿八百元钱,上月托人说媒
去了。实在说不成的话,也就盘算着从人贩子那里买一个。”
“买一个?”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这可是犯法的呀!”
老杨摸着光光的头皮,沉思了一下,说:
“我也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咱大小也是个干部嘛。可咱这好多婆娘都是买来的
呀!再说,请人做媒不一样花钱吗?要给媒婆辛苦费,还要给女方彩礼钱,过门时
又得摆酒,这说来的媳妇比买来的媳妇算下来贵多了呢。”
正说话间,一个挺着大肚子,装束十分邋遢的女人和几个大汉吵吵闹闹地来到
我们面前。女人瘦得尖巴巴,鼻子仿佛要淌下鼻涕似的,脸和手更是脏得不得了。
从他们的争吵中,我知道那几个大汉是做计划生育工作的干部和民兵,他们要
抓这个大肚子女人去引产,女人不肯,便一路嚷着找乡长评理。
“你们管天管地,还管女人生崽呀?狗屁!”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干脆坐在
地上撒起泼来。
王乡长指着女人气哼哼他说:“对你是够宽大的了,说了多少遍要你去做节育
手术,可你竟躲出去,有本事死在外面呀。”他朝几个汉子挥挥手喊道:“押她去
引产,真不像话!”
“走!”几个汉子架起女人就往前拖。
女人见斗不过了,就从地上爬起来,跺跺脚,甩一把鼻涕,说:
“引产就引产,反正我还要生。没有男娃,谁给咱家续香火。”一边走,一边
嘟哝,“女人不就是生意的吗?人家生我,我生人家,天经地义。不然要女人干啥!”
我张大嘴巴,感到女人的抱怨里,隐藏着一种朴素而又极为可怕的人生哲理。
王乡长告诉我,这个女人才24岁,却已经是4 个女孩的母亲了。因为超生,家
里被罚得精光。王乡长还告诉我,有个28岁的女人在生下第7 个女婴后,当场就把
女婴扔到水缸里淹死了,自己也用一根麻绳做了吊死鬼。
我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真是一片神奇而又令人费解的山野。
行程很快,天气变暖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了武陵山深深的腹地。满眼所见的,
是山连着山,山套着山,山衔着山,山抱着山。千山万岭,峰峦叠蟑。农民们在狭
窄的坡地上种瓜点豆,连一尺见方的泥土都不肯放过,统统被垦为耕地。山里汉子
在那里犁地,三五步便到了头,半站在悬崖边,既不能进,也不能退,于是,人们
只得从泥土里提起沉重的犁辕,使劲儿往后拉,身子后坐,几乎悬空在山崖外。那
牛。那汉子在这一瞬间便组成了一尊极富英雄气概的雕像。
这种奇特的山地画面,奠定了我认识武陵山,理解武陵山人的基础。
爬上一座高高的山,展现在面前的是一片平整的旱地,稍远处有一个村落,这
个地方叫天堡寨,村民们大多在耕地播种。
路旁地头,一个农夫使唤着一头非常瘦小的黄牛。小黄牛已经累得口吐白沫了,
可农夫仍在一个劲地抽打它,嘴里不停地呛喝着:“呵呀!呵呀!”
小黄牛似乎很委屈,低垂着头,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它那通红的眼珠好像啜
满了泪水。
“喂厂我看不下去,朝农夫喊道:“人知道做累了要休息,难道牛就不要休息
了?”
农夫咧嘴笑笑,停下来,说:“不加紧,今儿的地就犁不完了。”
我蹲在地头,用手抚摸着可怜的小黄牛。它喘着粗气,用一种温和的目光望着
我。
“干吗不使大牛?”我责怪农夫。
农夫摇摇头,说:“家没呢。这小牛还是去年买的,大牛买不起。”顿了顿,
又问我,“你这位同志好眼生,是从县上来的?”
“不,我是过路的。走晚了,想到村里投宿。”说罢,我投过去征询的目光。
农夫扔下犁,从地头的暖水瓶里倒一碗热茶给我,爽块他说:“没问题,没问
题。我是本村的支部书记,本人姓李,十八子李。”
“啊,这真是太巧了。”我很高兴。
李支书扭头朝另一块地里的人喊道:“婆娘,来贵客了,你回屋做饭去。”
做婆娘的得到指令,向在地头干活的小女孩交待几句,急冲冲地走了。
我扔下行羹,走过去对女孩说:“我们一块干好吗?”
女孩调皮地问:“你懂得做活吗?”
我笑笑:“你可以教我呀。”
她不好意思了,给我一把锄头,真的教起我来:“你在前面犁好的地方刨一个
小坑,我在后面抓一把肥料撒在坑里,再扔几粒苞谷种,然后用土盖上就行了。”
我们竟配合得很好,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我一边干活,一边问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虎妹。”她响亮地回答。
“畸,好神气的名字。你几岁了?”
“13岁。”
“念书了吗?”
“小学没念完就不念了。家里没钱,爹娘要我做活。”她的声音低低的,很委
屈的样子。
“你喜欢读书吗?”
虎妹眨巴了一下眼睛,又得意他说:“我的成绩可好呢,年年是三好学生。”
我笑了,说:“等做完活我送你几本书。”
“真的?”
“骗你是小狗。”我伸出指头与她拉了钧。
白天快要过去,太阳的余辉把晚春的山野照得一片血红。山里的天很怪,等太
阳刚一沉人西边的群峰,四周立刻伸手不见五指。
晚餐炒了一串腊肉和十几个鸡蛋,我明白这是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山里人平时
舍不得吃,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太珍贵了。
吃饭的时候,虎妹间我:“叔叔,你送我的书呢?”
我想起自己许下的诺言,赶紧从行囊里取出两本当地《民间传说》送给她。
虎妹接过书,饭碗一搁,高兴地跳到一边,凑在油灯下,津津有味地瞧了起来。
李支书见状,笑着说:“这孩子,生性爱书。你瞧她那劲头,赶明儿见到她的
小伙伴们,拿出这些书,还不知道吹啥牛皮呢。”
我递给李支书一支香烟,说:“你还是该让虎妹上学的。”
李支书咧嘴笑笑:“上月老师也来动员过了,说咱是支书,要带个好头。话是
这样讲哩,可咱经济不行。去年刚给19岁的大儿子娶了媳妇,花不少钱。小儿子今
年也16岁了,在县里读初中,负担很重。反正虎妹是个丫头,过几年就给人了,不
读也罢。”
我笑笑,故意批评他:“你是共产党员,可不能有重男轻女的旧思想呀。”
李支书突然急了,一块肉刚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便赶紧吐出来,用手
掌接着,说:
“不是我不想让虎妹上学,而是学校的老师没名堂,三天两头停课,花钱也白
花。”李支书指了指虎妹,“她现在读四年级,可三年级的课还没上完。不信你问
她。”
我瞧了瞧虎妹。她扭头“嗯”了一声,又凑在油灯下读起书来。
吃罢晚饭,来了很多的乡亲,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他们是特意过来凑热闹的。
“孙同志,问你个事,不要笑话呀。”李支书递给我一袋旱烟,见我摆手,于
是自己点燃,吸了一口说:“面包是啥东西呀?”
“晦!面包都不晓得?”一位青年农民抢着回答,“不就是用麦面做的馒头吗。”
我笑笑,没有说话。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撕开口,一把抓出来,一一发过
去。后面我够不着了,便有人接过烟替我散发。
李支书对青年农民的话颇不以为然,说:“先前我上县里开会,在一家又黑又
暗又阔气的小屋子里,看人用小勺在杯子里一点点舀起那些墨黑墨黑的水往嘴里送,
看样子很好喝的, 于是我也买了一杯。喷,真贵,要 1元5角钱呢。你能耐,知道
那是啥东西吗?”
青年农民一下子傻眼了,但又不服气地反问道:“有那样的水吗?”
“怎么没有?我都喝了嘛,味道和颜色跟我们的刷锅水差不多,墨黑墨黑,苦
涩涩的。”
我也糊涂了,半天没弄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李支书见大家都答不上来,乐了:“哈哈,告诉你们吧,那东西叫咖啡。”
我乐坏了,笑得连眼泪都快滚了出来。
“咋?我说错了吗?”李支书显得有点慌乱。
“没错,没锗。”我忍住笑,“那墨黑墨黑的刷锅水一样的东西,正是咖啡。”
“城里人真怪,喝这种水干吗?”青年农民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地嘟咬着。
李支书的婆娘拯了一下老公,嗔怪道:“亏你这么大”个人,你想喝刷锅水屋
里有的是,花一元多钱在外头买,真是!”
李支书搔搔脑壳,想解释,又觉得说不清楚,只是嘿嘿地笑着。
“你们村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了吗?”我转换了一个话题。
“吃粮还勉勉强强能凑合,就是经济收入太少……”李支书告诉我。
“摊派却很多。”那位青年农民又抢过话头。
“摊派?”这个词我并不陌生,报纸上经常有“要减轻农民负担,不要乱摊派”
的呼吁。
也许是“摊派”大敏感,群众立刻七嘴八舌起来。我用笔粗略地记了一下,摊
派名目大约有30多种,每项少则五六角,多则十来元,甚至几十元不等。这对年人
均收入不足200 元的贫困山区的农民来说,实在是一个非常沉重的负担。
“听说在广东打工挺挣钱的。”一位扎着长辫子的姑娘问道。
“这里也有去广东打工的?”我感到有点意外。
“听乡上干部们讲的,有的说挣钱,有的说不挣钱,到底挣钱不?”
我见人们很关心这个问题,便尽自己所知耐心地做了解答。我知道,在武陵山
区许多偏僻的地方,有些老人一辈子也没有出过山沟,他们活动的范围充其量不过
是步行一天的路程,即使是现在的年轻人,也很难得到县城走一趟,当然更难知道
外面发生的事情和变化了。加之大多数农民都是文盲和半文盲,他们没有报纸。电
视可看,也没有收音机可听,信息几乎完全依靠一些传言。我还发现一件有意思的
事,这个县的邮递员一般总是将信件和报刊送到乡政府,由群众自己去取。而乡政
府却从中渔利,每封平件收保管费1角,挂号收2角,汇款单则收得更多。本来负担
很重的农民哪里经得起这般盘剥,于是,那些有关科技、信息方面的资料,虽然堆
积如山,但是却很少有人认领。
“有井水吗?”说了很多话,感到口渴,便想喝一碗清甜的井水。
“井水?”李支书愣了一下,说:“谁家有?去取一碗吃饱的样子,“咯咯咯”
地叫个不停。
我走到火塘边蹲下,身上立刻感到暖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