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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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捏着数张化验单,曼芝又一次坐到了医生面前。
是个中年女医生,脸上透出世故和干练。她核对了一下曼芝的资料,不免多看了她一眼,“第一胎哦,为什么要拿掉啊?”
曼芝语结。
“跟家里商量过了?”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不知怎的,一直坚强地挺到现在,答这一句时喉咙竟有些哽咽。
医生便不再多话,流畅地做着记录,然后从桌上的一个小方盒中取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曼芝。
“这是干什么用的?”
“药片,手术时会需要。”
听到她冰冷的这一句,曼芝的心陡然颤了一下,“手术……什么时候开始?”
“很快的,先在那边坐着等一会儿吧。”医生指了指手术室门外空着的一排木凳,随即又去看其他病人的单子。
曼芝只得依言走过去,随便拣了张椅子坐下。那医生早已开始下一轮的盘问,不再有人理她。
曼芝原来以为自己会紧张,会感到痛苦彷徨,可到了这热闹的诊室,全然没有了任何诱发哀伤的因素。女人们唧唧喳喳的谈话声充斥耳边,间或还有笑声传来。
她手上紧紧捏着那个白色的纸袋和自己的病例卡,茫然地望着对面的白墙,有一瞬间,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跑来这里。
就这么一恍惚,时光就在眼前悠悠地荡开去,她仿佛又看到当年陪着曼绮坐在诊室外的情景。曼芝能清晰地看见姐妹俩脸上焦灼不安的神色,伸出手,她觉得自己几乎就能触摸到她们。
她看到那个凛然的自己对着姐姐苦苦相逼,也看到了曼绮脸上摇摇欲坠的泪花。
曼芝忽然难过得无以复加,她的手失控地向空中探去,似乎想抓住一点精神依托,喃喃地唤道:“姐姐!”
所有的幻觉都在刹那间消失,只有她的手无助地伸在半空中。
曼芝赫然苏醒,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惶恐地将手缩回,手掌却不听使唤地游走到了小腹,那里没有任何异常,静如止水,她更加觉得浑噩。
遥遥地,似乎传来曼绮的声音,带着低低的忧伤和叹息,“曼芝……你真的想好了?”
曼芝心里一阵慌乱,可是理智不容她退缩,逼着她点头,“……嗯,我要还清所有他的东西。姐姐,我不想跟你一样把一辈子都交付在他手上。”
……
手术室的门忽然洞开,一个全副武装的医师走到门边喊了一声:“下一个,苏曼芝!”
她那白色的口罩悬在耳边,危险地晃动,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曼芝惊惧地回头,本能地向后缩了缩。
医师等了一会儿,见没人答理,有些不耐烦起来,“苏曼芝!在不在?”
曼芝只得站了起来,头晕目眩。她苍白着脸,极低地答了声:“在。”
医师朝她望了望,不满地嘟囔:“怎么不早说?”然后将她手里的医疗卡等物麻利地抽过去,仔细辨识过后,对她一扬头,“进来吧。”
浑身的血液已然冻住,曼芝的行动有点迟缓。她的腿甚至在轻微地颤抖,可最终还是咬紧牙关,步入了那扇白色的门。
曼绮,我进去了,我……绝不当逃兵。
院子里,曼芝移植到露天的几株茶花有两天没浇水了,叶边稍见泛黄。申玉芳瞅了一会儿,忍不住将杯子里的茶水一股脑儿倾注进去。枝叶微微摇晃,承接着晶莹的水珠,如饮甘露。
她怔怔地看着,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是哪儿出了问题。
孩子都大了,有什么烦恼也不跟她说?怕她多心,可是像现在这样,她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什么都不清楚,反而更觉得难受。
轻轻叹了口气,她转身往屋里走。
萌萌在客厅一角新搭建的“娃娃家”里孤独地玩着。大大小小的娃娃被她分门别类地排好,还起了名字,按照她的要求,吃饭的吃饭,上课的上课。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她是最高统治者。
看见申玉芳进来,她立刻细声细气地问:“奶奶,我现在能不能去找妈妈玩啦?”
申玉芳有些心疼这个乖巧的小女孩,和蔼地笑了笑,柔声道:“再等等吧。妈妈很累,让她好好歇会儿,萌萌不是最疼妈妈吗?”
萌萌听她说不行,先是有些不满,但最后那句话起了很大的效果,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竟没有瞎闹。
邵云走进来时,被萌萌最先看到。她把手里的玩具饭勺往地上一抛,就欢快地跃起来,“爸爸!你来陪我玩好不好?”
申玉芳有些愕然地回过头去,果然看见邵云踱了进来,一脸的阴郁。
“咦?怎么今天两个人都回来得这样早?”
邵云目光迟滞地在母亲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问:“她人呢?”嗓音沙哑,透出浓浓的倦意。
“你说曼芝?她在房里,好像不怎么舒服,一回来就说要去躺会儿。阿云,你们……没出什么事吧?”
邵云被动地搂住扑上来的萌萌,木然地抚了抚她的小脑瓜,然后将她放回地上,直接往楼梯口走,脚步沉重。
萌萌委屈地站着,小嘴一扁,似要哭出来。申玉芳几步走过去,拉住了她的小手,紧紧握着,又抬头唤住邵云:“你们吵架了是不是?”她白而微胖的脸上再也掩饰不住忧虑,直截了当地问。
邵云停住脚步,不转身,也不否认。
申玉芳心里沉甸甸的,语重心长道:“阿云,你是男人,有天大的事也要让着点儿曼芝,知道吗?”
邵云低着头,还是不吭声。过了一会儿,继续艰难地拾级而上。
房间里,曼芝闭着眼睛,和衣倚在床上,毫无血色的脸上干净得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听到响动,她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些陌生地投向立在门边的邵云,眼里不见任何喜怒。
她平静的神色给了邵云一线希望,也许,她只是累了,也许,她什么都没做,是自己多心而已。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斟酌着,想说两句话来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然而,曼芝突然转过头去,抬手取了床柜上的一张纸,然后软软地朝他的方向递来,语气漠然,“你可以放心了,我已经……做掉了。”
最后那三个字说得极轻,伴随着一丝颤音,邵云还是很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的眼眸瞬间暗如死灰,心头悬浮的最后一线虚渺的幻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样的结果,无非让他再一次确信,曼芝并不爱他,她也从来没有爱过他。
他连走过去的勇气都没有,浑身无力,不得不死死抵住门背,来支撑自己。
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整个人像被抛进了汹涌的海里,随着怒潮浮沉,蓦地被激浪抛向制高点,再重重地掼下来,摔打成无数碎片,然后又被硬生生地装回去。如此折腾数回,他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四周静得令他无法承受,他以为自己会爆发,会哭泣,可是没有。理智在残忍地复苏,他发现自己仍能好好地挺立着,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所有疯涌的狂潮都被按捺在了胸腔之内,不曾溅出来半滴。
原来,他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除了,除了心中那肆意蔓延的苦涩,将他完全浸润,淹埋,无处遁逃!
他不想让曼芝看出自己的软弱,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混乱的脑子抓不到任何合适的词语。
最后他只哑声说了一句:“对不起。”苍白而无力。
曼芝的脸在一刹那变得僵硬无比,手一松,那张纸便飘落下去,打着旋儿,像水中的一叶扁舟,无声无息地躺到地上。
她带着强烈的鄙夷睨向邵云,突然咯咯地笑起来,仿佛这是她听到的有史以来最可笑的话。
笑得太厉害,牵动了下身的某个痛处,可她还是忍不住,不得不捂住嘴巴,一直笑到眼泪都掉了下来——她用自己全身心的痛换来了他这样三个轻飘飘的字!
邵云望着她花枝乱颤的模样,心里渐渐凝聚起惶恐,情不自禁地跨前了一步,“曼芝……”
“别过来!”她突然止了笑,厉声对他喝道。
她瞪着他,眼里似能喷出火来,咬牙切齿地对他道:“滚!”
邵云不动,布满血丝的眼里透着焦灼和痛楚,盯住她。
曼芝怒极了,随手抄起身后的靠枕向他砸去,“我叫你滚,听见没有?”
邵云狼狈地伸手挡了一下,靠枕闷声掉在地上。
曼芝继而探手去狂扫床柜上的东西,台灯、书本、萌萌的玩具,一股脑儿地抛落到地上。
“滚哪!”她冲着他僵持不动的身影大声地吼,声嘶力竭。
邵云很想走过去制止她的疯狂,可是脚底仿佛生了锈,钝钝地拔不出来。
绝望像一张黑色的网,铺天盖地地将他罩住,他只觉得透不过气来。再也待不下去了,他飞快地转身,拉门,一声不吭地离开。
尘埃已然落定,他明白,一切终是无法挽回!
楼上巨大的动静让申玉芳心惊肉跳,连萌萌都停下手里的游戏,困惑地望着她。
申玉芳摸了摸萌萌的后脑勺,宽慰地笑笑,“没事。”既是在安慰孩子,也是在安慰自己。
终于看到邵云出现在楼梯的转角平台上,一脸的颓败。
申玉芳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不安地问:“阿云,你们怎么了?”
邵云什么也不说,缓慢地走下来,每下一级台阶,都如踩在地狱里,离光明又远了一步。
“阿云……”申玉芳恐慌地盯住儿子,他如此仓皇的面容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终于踏在了平地上,申玉芳就站在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邵云无神地垂首,凝视地面,语气倦怠地对母亲道:“妈,好好照顾曼芝。”
他说得极慢,仿佛有些吃力,“她……刚做完手术。”
“手术?什么手术?”
“……流产。”邵云低低地说着,面庞上的肌肉还是抽搐了一下。
申玉芳整个人都蒙了,“曼芝她有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老了,脑子运转得太过迟缓,“有了……又……没了?”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地问。经过短暂的卡壳,她终于反应了过来,一把揪住邵云的胳膊,急急地发问,“为什么要做掉?她可以生下来的!为什么呀?”
邵云任她摇晃着自己的身子,而后,深吸了口气,涩然道:“是我的意思。”
既然已成定局,他不想作任何推脱,就让自己一力承担吧。
任申玉芳再好的脾气,此刻也不禁勃然大怒,“你,你还是不是人?曼芝她哪里对不起你,你怎么能……”再也说不下去,泪水模糊了视线。
最痛的时刻已经熬过,邵云的心只剩下钝钝的麻木,他发现最坏亦不过如此。
可是母亲这里,他必须给一个交代,“我跟曼芝……是协议婚姻。她嫁给我,只是想得到萌萌的抚养权。”他木然地解释着,竟然说得十分顺畅,他并不是在说谎。
申玉芳彻底惊呆了,她不愿相信也不能相信曾经那样恩爱的两个人竟然对她隐瞒了一个如此大的秘密!
“你们,怎么会……”叫她如何相信,她见证的那些甜蜜全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假象!
“曼芝怀孕完全是意外,她也……根本不想生这个孩子。”
“这不可能!”申玉芳颤巍巍地打断他,“没有哪个当妈的会不疼自己的孩子。”
申玉芳感到寒心,她天天求神拜佛,修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她猛地拖住邵云往楼上走。
邵云愕然地抵住脚步,“妈,你干什么?”
“去,跟曼芝说清楚,我不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妈!”邵云蓦地怒了,重重地一甩手,脸色铁青,“不要逼我!”他扭头就朝门外走。
申玉芳僵在楼梯上,只觉得灰心,“邵云,你真让我失望!”
邵云在门口站定,仰头望了望外面的天空。夜幕正在压下来,一点一点吞噬着亮意,天际,已经能看到隐约的星光。
他能想象得出此时市区的街市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再过不久,将会有怎样的喧嚣热闹、繁华如昼。
也许,那里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地方。他熟悉且能掌控的一切,都在那里。那里没有伤害,也没有折磨。醉生梦死又如何?如果能够借此远离痛苦,又有谁有勇气拒绝?
低下头,他苦苦一笑,背对着母亲道:“这不奇怪,连我自己……都很失望。”
他就那样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申玉芳牵着萌萌的小手,颤声道:“走,萌萌,咱们瞧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