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602-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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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砸在大理石地面上;渐行渐远。那些愤怒的脚步声;犹如一些开败的花朵;凋落在黑暗当中。李佛狐疑着;一个劲地问:妈的;我后悔什么?我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呢?凭什么要后悔呀?
他又拿出那份报纸;冲着李小果的脸;一再发问。
约摸十一点钟;李佛饿着肚子;将捷达驶停在一只船街道的拐角处。浓密的树阴混杂着夜色;将他隐藏起来。李佛咂着烟;盯着街角的那一爿小店;发现一盏灯霍地亮起;聚光灯似的射在门前的马路上;但王力可和李小果的影子还未出现。
来自西伯利亚的第一场寒流到了;蛮横肆虐。街树上刮下来无数的枯叶;携着琐碎的光斑;像一本被拆碎的黄皮书;无人问津。李佛后来打起了瞌睡;等他揉着眼屎醒过来时;零点将至;街角早就热闹了起来。
李佛挤进人群;看见李小果和王力可双双跪着。
与王力可不同;李小果双目炯炯;电光石火一般;既无愠怒;也无希冀;平静得像在完成一份自己的功课。王力可却是另上副样子:穿了件军大衣;脖子里缠着围巾;遮住半拉脸。她似乎被抽掉了骨头;有几次险些栽倒在地。
一上报纸;就等于被广而告之了;有那么多的闲人顾不得天寒地冻;半夜里跑出来追奇逐怪;围住下跪的场合凑热闹。李佛挤在人堆里;埋头缩肩;听见人们或声讨、或支援、或幸灾乐祸地大说丧气话;简直像庙会上的一场杂耍么。
李佛心里慢慢发热。真的;他暂时不想合上李小果这本书;他才阅读到半途中。李佛觉得有太多的细节和内容还未参透——她跪着;全然没有害臊和丢人的表情;跟一个乞丐没丝毫区别。
半小时后;王力可直起腰;从李小果手里接过那块牌子;支在头顶。李小果抬膝;手撑在胯间;摇晃几下才站起;蹒跚着挤出了人群。李佛也挤出来;站在三米开外;想喊一声李小果。李小果揉着腿;显见是跪麻了;不听使唤;她左顾右盼;趔趄地迈上路边的道牙;扶住一棵街树;嘴咧得很大;一股抽搐的疼攫住了她。李佛紧上几步;还未等他开口;李小果嘁地一惊:“你咋来了?”
李佛瞅着她;恨不得登时变成一支拐;支在李小果腋下。他忐忑一笑:“刚路过;忙得像一只掐了头的苍蝇。果子;你怎么还下跪呀?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都成了新闻人物了;上了报纸。”
“李小佛呢?”李小果没心没肺地翻翻白眼;冷不丁问。
“谁?”
李小果嘁的一声;蓦地站定;揪住李佛的耳根子:“妈的;你送我的那只小狗呢?我可只给它预留了两天的狗食哦。你想饿死我儿子呀?”
王力可
按李小果的话说;她被感动了。
铁路职校的几个班都去了实习工厂;副课老师们统统放了羊;各自乐得清闲。王力可晨昏颠倒;昼伏夜出;将午夜的街角当成了课堂。
天光灼亮时;王力可闭紧窗帘;一般都用来昏睡;攒足劲;坐等夜色垂降。一走上秋风寒凉的大街;她会像一只猫那样醒转过来;耳清目明;一身警觉。仿佛守着一份默契似的;她刚走到街角时;小店里的灯光便会骤然一亮;给她划出一片下跪企求的场地。王力可含着笑和泪;对着老人的背影暗暗致谢;双膝一软;跪在那一方棉垫上。有天夜里;王力可真的带来两瓶本地产的好酒;递给老人时;老人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视若不见。王力可搁在他的货柜上;一连几天;上头的包封都未撕下来;落满了灰尘。她是真心的。她巴望着老人能拧开那瓶酒;一边蘸着柿子;一边打发寂寥的夜晚。有老人在;王力可就不孤独。
她跪下;觉得体内布满了钢筋;支持自己。
后来;王力可常常有一阵恍惚感;她几乎忘了来这里下跪的真正原因。她只感到跪在街角上;就有一束光罩住自己;能叫身心取暖;而不是独自一人去品尝越来越长的秋夜的滋味。秋夜像一扇巨大的磨盘;在转动;在挤压;能将眼前的夜色和人心都碾成齑粉;慢慢消化掉;随风散尽。恍惚中;来这里下跪已不是在寻求真相和目击证人;它渐渐成了一份必须去完成的功课;一次午夜时分的礼拜。她的耳边常出现幻觉;听见上课的铃声在叫。
孰料;李小果后来也跪在了她身畔;像个落草的战友。
王力可不想多嘴;她太清楚李小果的性格了。跪得腿麻时;王力可站起身活动活动;一眼盯着老人浑然未觉的啜饮;一眼盯住李小果的背影;竟一时难耐;泪水涟涟;觉得他们是自己在人世上剩下的最后两个亲人。有时;街上停下来几撮行人;狐疑地打问;王力可就上前去;对着不同的疑问和表情作答一下。差不多半小时后;王力可又跪下;支起牌子;替换李小果歇息一阵。
那块牌子像一支接力棒;在她们手里来去传递。
李小果却不歇着;不是递给王力可一瓶绿茶;就是喂给她几瓣橘子;说是要增加维
生素;做好持久战的准备。有了身后那一盏长明灯;王力可本已知足了;明白一位老人在体恤自己;在为自己解忧分愁;肩上便有了一丝解脱;心中的块垒和哀愁也卸下了大半。现在;有了李小果;王力可更明白体内布满的钢筋支架都被焊死了;支持着自己;顿生一种电流般的感动;逼视着天边灰鼠样的曙光慢慢亮起。
“果子;你赶紧去睡吧。别伤了身子。”王力可催促。
“嘁!”李小果往往挤出一声不屑的鄙夷来;“别撵我走;可姐;我要陪你把牢底坐穿;非要问出个所以然不可。”
“你不该替我遭罪。”
李小果做个鬼脸;喜滋滋说:“可姐;我在分享你的爱情哦;别撵我走。”
“你不该来的。”
李小果决然地说:“可姐;俗话说;三尺头上有神明;我们这样下跪哀求;我觉得老天爷也会流泪的;菩萨也能开眼。真的!”
一语成谶。那天晚上;功课进行到凌晨时;一辆《晨报》的采访车嘎地停在街边。车门打开时;王力可认出了那位记者采。她挣了几下;见了救星似的起身;腿上却不听使唤;一个趔趄栽在地上。李小果搀起她时;王力可已是泪流满面。在她想来;记者一准是接到了新的线索;才来找自己合计的。她张着嘴;想得到一个惊喜。岂料;记者按住她的肩;解释说自己是去跑一个火灾现场;路经此地的。王力可眼里的火苗一寸寸熄下去。记者怔了一会儿;对王力可说:“真叫人感动;你跪了这么多天。”
李小果拾起牌子;接着跪下;插话说:“还要跪下去的;直到找出目击证人来。”
记者看看她;又询问地看王力可。李小果说:“我是她妹妹。”
“我想帮你们;真的!”记者哽咽道。
“有新线索吗?”王力可双泪长流地问。
“没有。”记者似乎不忍叫她失望下去;半明半暗地说;“暂时还没有;那女的来过几次电话;但她好像有很重的思想负担;顾虑很深;总吞吞吐吐的;不肯把话说干净。别急;事情往往就这样;好事多磨么。”
王力可膝盖一软;也跪下了:“有新情况;您得先告诉我一声。”
那一刻;寒流剥开了王力可和李小果的脸;擦剐着;抵销着她们的体温。李小果额发凌乱;高高支起牌子;姿势高迈。王力可竖起军大衣的翻毛领;刚用围巾遮脸时;街角上忽地闪过一道灼亮的弧光。她们抬头;发现记者半跪在马路牙子上;替她们拍了照。
翌日;她们就上了报纸的头版。一时间;全城的人都记住了这幅揪心的画面。三三两两的路人聚集而来;车子也停了半街。有的是来专程探视慰问;有的是好奇;有的则是夜半的游神;没什么由头。人一多;李小果和王力可便跪得更深了;也都有了更强的愿景;心里彼此存下了一份更暖的默契。像那位记者说的;他真的帮了忙:一桩被淡忘掉的车祸;因了未亡人的下跪哀求;全城的居民们都在口口相传;舆情一边倒;呼吁幕后的目击者站出来;替弱者伸张正义。她们跪在人群当间;满耳里都是暖心的话和愤愤不平;众人围住她们;层层叠叠地护卫着;竟使她们感觉不出一丝寒流的侵扰。唯有头顶的街树丢下一两片枯叶;像祭奠时的黄表纸;令王力可心里一惊。
直至此刻;死灰复燃的希望;叫王力可心里攥住一把力气;时时提醒她;自己还活着;另一半并没有死去——那些往日的缱绻和恩爱;与丈夫晨昏之际的肌肤相亲;那些旧日的谈笑和争吵;赌气和撒娇;一时间都浮现眼前;挥之不去;煨心暖身。
一位裹着小脚的老阿姨让儿子搀着;从毛巾里取出两只热水袋;硬塞进了王力可和李小果怀里;叫她们护胃;别凉了。一个拉零货的小卡车司机;二话不说;磕破一瓶白酒;当街洒在地上;祭奠了车祸现场。还有人往她们的手里塞钞票;更有几个司机将车上的海绵坐垫拿来;衬在她们的膝下。路人越挤越多;街角上走马灯似的;气氛一半热烈;一半凝重肃穆。
李小果侧了身说:“可姐;你先回去睡吧。我再坚持一会儿;等天亮了我就收拾。”王力可举着牌子;薄暗中。她的呼吸很重。李小果拽起她的右手;翻开腕子;又将上头的纱布捋了捋;放下心来。“可姐;现在你得答应我;再不能干蠢事了。有我在;你就休想自暴自弃;我要陪着你;将下跪进行到底的;不找出个结果来;我就不是李小果。”她攥着王力可的手腕;暗中;手指摸上那一圈纱布;分明能感触到纱布上结下的血痂;硬邦邦地硌人。王力可泪眼婆娑;悄声说:“果子;姐的心早碎了;剁成了一摊泥;但我还能坚持得动。有你在;姐姐再也不会干那样的傻事了。”李小果闻听;攥紧她;像达成了一纸钢铁盟约。
“死是容易的;你去天堂找他了;可囡囡咋办?”李小果说。
“我不死了;真的!”
“可姐;有我在;死就不敢来找你。”李小果说。
王力可一听女儿;眼泪哗地淌下来。她一哭;更加剧了肃杀的气氛。路人们纷纷发言献策;发着毒话;咒骂那个该死的肇事逃逸司机;更将污言秽语泼向那个藏在幕后;不肯站出来作证的目击者。此刻;眼泪仿佛是一件有效的道具;王力可被困在聚光灯下。
李小果笑着说:“可姐;说不定;那目击者就在人群里。相信不?”
“相信。”
李小果偎近她:“相信就好。可姐;你相信了;我们就有力气跪下去;把牢底给坐塌;坐得那个目击者心也碎掉;自然就能替我们出来说话。”
“我想囡囡;现在想疯了。”
李小果默然;上手接过牌子;支在头顶;腰身如一张拉满的弯弓;冲向长街。王力可顺着她的目光瞥去;仿佛真的有一个神秘的人;正踢踏走来;带来了神圣的真相。
凌晨了;人大多散去。王力可站起来;扶住街树;蓦地瞧见了店内熟悉而热烈的情景——灯光下;老人的剪影如一卷黑白电影;带着灰尘和暖意。他一手蘸着柿子;一手仰首饮酒;还传来咂巴舌头的声音;仿佛时间也停下了。
她搬过小马扎;偎在老人的阴影里;继续瞧——老人的一举一动透出一股闲庭信步的气息;一种宠辱不惊的高贵气质来。如水的灯光下;他沉默的身影像一只裹藏着秘密的包袱;一声不吭地搁着。王力可挪近一些;小马扎的擦剐声;叫老人的耳朵扇了扇;蝴蝶样地一动再动。王力可一喜;终于明白老人其实并不耳聋;相反;他的耳朵灵光得很。王力可忽然起了心;想把一肚子的话都讲给老人听听。
未及开口;老人身子一抬;搁下筷子和酒瓶;慢吞吞地立起。那样子;像空气里藏了一只弹簧;在支撑他。老人立稳后;缓步走到了店门口;抓起电话。
原来;老人听见了电话铃;才起的身。王力可舒口气;责怪自己竟一时耳塞目瞽;大惊小怪。她抬脸望着老人。老人听着电话;一语未发;不停地顿首。王力可思忖;这么深的夜;是儿女来问安?还是他的老伴在担心?想到尽头了;王力可也想不明白。忽然;老人将电话递过来;冲着王力可示意。王力可腾地站起;指指自己;像在说:是我的呀?
她接过来。一碰的刹那;她觉得老人手心烧烫。
“喂?”
“……别逼我!我知道你是王力可;可你不能这么逼我。”听筒里先是一阵沉默;但在乌黑的寂静里;王力可听见了一连串的呼吸声;极力压制似的;接着;一个女人乱糟糟地说;“别逼我;真的;我快被你王力可给逼疯了。”
“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也不用知道我是谁。重要的是——你王力可干吗做这样的烂事?你天天晚上跪在街上;摆出一副受苦受难的怨妇形象;你是想博得别人的同情?还是想真的给我压力;把我彻底逼疯呀?”
“你是目击者;对吧?”
对方顿了顿;又咆哮似的说;“哼!你王力可的丑恶目的快达到了;你太阴险;也太执着了。我真的被你逼疯了。本来;我觉得一切都会完结;死就死掉了;死神把一切都拿走;我也都快忘干净了;可你王力可还这么不依不饶;天天夜里像个下贱的乞丐样跪在街上;你究竟想把我怎么着?”
“你刚才来过这里?”王力可警觉地盯盯公话机上的号码;冷冷问。
听筒里传来一阵玻璃被砸碎的刺耳声。王力可想象;此刻这个女人一准像头发狂的豹子;正在发泄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