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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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什么卖血呀!卖什么血啊,多难听!早就讲过了,你这叫献血,挺光荣的一件事。真没脑子!我们给你钱,那是发点营养补助费。”
“是,是,是。是光荣,是光荣!那到底献多少血,能得七千块呢?”虎子嘟囔着。
那胖女人不耐烦地抬眼瞪了虎子一眼,说:“榨干了你也没这个数。你的血合格不合格还难讲呢。姓名?”
“梅虎”。
“到后院排队验血去。”那胖女人嚓地撕给虎子一张红字的单子。
想起曾经生过的几场病,虎子心就虚了。夏季干活,蚂蟥、牛蝇、花蛛趴得一臂,忙得昏天黑地,赶也懒得赶它们,任由它们吸着血。他怕血中遗留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啥杂质,毁了筹款的事。不想验血倒也顺利,医生还捏了捏虎子紧张得发抖的粗壮臂腱,啧啧地赞了几声。瞧着自已鲜红的血流进针管了,他心底才彻底踏实了下来。他有点轻蔑地瞧着这血,想:夏天的蚂蝗趴在腿筋上吸,也不就这点滋味?瘫子村女人生娃,哪一个不是成盆的血泼出去废了?还有桂枝那一裤裆的月经,说不准都能卖钱呢。
“就抽这一袋子?能多抽点吗?”虎子眼巴巴地求着医生。
“那绝对不行。我们不能把你的健康弄垮掉了罗。”
“这给多少钱?”
“你拿单子,到窗口算帐去吧”。
虎子攥着二千四百多块钱走出采血站时,早晨的光线迎面射了过来。他觉得眼前五色斑斓地晃了一下,头猛地一阵晕眩,便站住了。扶着墙,抽了根烟,才出了院子。他第一次觉得自已这具血肉之躯原来如此的值钱。他把手伸进裤袋,紧紧捏着这叠簇新发硬的票子,一阵狂喜。心想这钱挣得也太省心哦,再来两次,村里的孽债也就抹掉了。
与医院隔堵墙的是一个菜市,早上炸了锅似的热闹。这是一幅最典型的市井图轴:青石板街的地摊上,摆放着色彩缤纷的生鲜菜果、红白肉案。油条饼铺、糯圆锅杂滋滋地溢出叫人垂涎的香气。尤其是油炸臭豆腐,更让梅虎觉得是人世间最好的美味。这种沤得紫黑的豆腐酸中夹腻、外脆内软,闻着臭掉牙、嚼着香断肠。虎子贪婪地咽着口水,站在臭豆腐摊旁。穿着细纹棉质睡裤的主妇们挎着篮子,不紧不慢地跟小贩们讨价还价。她们的眼力往往很毒,菜是否被扣了秤、肉是否隔了夜、狗是被宰杀还是被毒杀的,一眼即知,她们丰饶的生活经验与小贩的精明世故相互砥砺,谁也进不了谁的圈套。菜市,无疑是沉闷的城市生活最生动的一刹。虎子被这种喧闹气氛深深感染了。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碗两块半钱的炸酱面,又去买臭豆腐。“操他娘的,好吃归好吃,一块钱那么一点,心比臭豆腐还黑着呢”。他暗忖。正要掏钱时,有人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原来是乡政府跟随王清举的郭秘书。
“真是稀罕啊梅村长,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在城里见你呐。”家住县城的郭秘书也挎着个篮子来买菜。
“呵呵,办点货、办点货。正要回瘫子村呢。”
“真是来得巧呢,有事呢,省得我再往乡里跑冤枉路。身上剩钱吗?”郭秘书凑在他肩上低声问道。
“有一点呢。”
“太好罗”。郭秘书黏在虎子耳根上说:“昨天夜里,王清举乡长来县上办理学校危房改造的事,请了几个人在碧海云天桑拿浴场吃点工作夜宵,泡了泡澡,费用没赶得及结算。我兜里钱不够,能不能帮个忙,你先顶一下?”
“多少钱?”虎子的脸立刻就变了色。
“嗨小菜一碟。撑死了也不超过一千块钱吧。”
狂灌了一大碗面条入肚的虎子,头早已不眩晕了。他顿了顿,对郭秘书说:放心吧,我马上去,结了这笔帐。
郭建辉
硖石乡政府秘书郭建辉在家中支好了一张麻将桌,静候着王清举。
他很瘦,瘦得随时会飘起来成仙似的。脖子又细又长,像是急着挣出肩膀窜出去。这种长相的男人,多遭人提防,让人疑惑他有一肚皮的坏水。可在瘫子村,郭秘书偏赚了个厚道的好名声。一个人进村时,每次他都要到飞天蜈蚣的柴房去看看,上麻三叔的炕头坐坐,见了谁,都是一个笑脸迎人的热乎劲儿。跟着王乡长进村时,这个精瘦的男人便化成了个虚脱的影子,大事小节,从不乱吭一声,只是王乡长求救似地拿眼寻他时,他才附上去耳语几句。王清举离不开他,因为他郭建辉是全乡名头响当当的土诸葛,脑子从不踟蹰,下主意,快刀斩乱麻似的又狠又准。
记得十几年前刚从学校毕业时,他鬼使神差地去过一个地下算命馆。馆内雾气腾腾。那个夹着香烟的女瞎子在他的脑后骨、额骨、腰间、脚踝上、两腿间摸捏了半天,大叫一声道:“好狗啊!”郭建辉吓了一哆嗦。女瞎子接着说:“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好的狗命了。操他大爷!遇着刘玄德,你就是孔明;遇着蒋介石,你就是陈布雷。天生的一个好幕僚呢”。女瞎子告诉他,他以后的主人属狗,时时刻刻顺遂着主人的意思做,一定能够飞黄腾达。原来如此。王清举属狗,踌躇满志的郭建辉一见他,就铁了心。跟定他了,成就一番事业。从此他就展开了对王清举喜好之物的钻研。
他很快发现王清举有两大心结。一是喜功,在县领导那里邀不上功的事,他是绝不去做的。去年王清举热血一张,要在乡政府通往县城的柏油路两侧,左边建一个万亩莲藕种植基地,右边建一个万亩波尔山羊养殖基地。王清举把这个气势磅礴的构想告诉他时,郭建辉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苦心。高啊,他说,这条柏油路是省、县领导下乡巡察的必经之道,搞这么两个基地,让全乡农业经济的亮点一览无余,这种工程的潜在政治价值是不可估量的呀。他对王清举说:这工程大有搞头,但千万不要触动民怨,否则铺开了,收不拢。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后,耕地的自主权在农民手里,如何让那么碎小地块的主人都服从乡里的统一规划呢?要做耐心细致的说服工作,千万不可霸王硬上弓。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郭建辉双脚磨得尽是血泡,一家一户地耗嘴皮子,如今,这两大基地已现出气度非凡的雏形了。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一片喝彩之声。王清举的心里是亮堂的,因为这光环毕竟只罩在自已一个人的头上。夜间,他让老婆把自已也舍不得多喝的窖藏茅台酒拎进了郭家。
乡长另一个半掩半露的嗜好,就是女人。要说这世间的男人,除了二尾子,没有一个不爱女人吧。各有各的爱法,有的人照单全收,有的人挑肥拣瘦。但王清举却不是个滥竽充数的性格,关键是要弄清楚他喜欢什么骨相、什么品性的女人。这年头,女人喜欢往掌权者怀里装羞扮嗔地猛撞,也是平常之事。有的,王清举佯装半醉地就收下了;有的,也要厉声厉色地推个干净,嚼着牙酸腮硬的东西,王清举是不会去吃的。收啥弃啥,看得久了,郭建辉心里便有了个底。王清举喜欢那种颊子瘦削、肩胛骨突出、细腰长腿的漂亮女人。这种女人,叫起床来,才掉魂呢。一次酒醉后,他在桌上说了真话。
一桌谋划已久的麻将局子终于凑成了。这次跟王清举配对的是郭建辉的妻妹陶月婷,郭建辉夫妻俩配对。已离了两次婚的陶月婷,今年三十七岁,本是县拉魂腔剧团的一个花旦,演过《浣纱记》中的西施。想当年,这曲戏一度红透了全县,农妇们在麦田浇粪时都哼着其中的一些段子。能演西施,你猜她那长相。不到二十岁就火了的陶月婷,自然地就养成了动辄撇怒的小性子,轻易使唤不得,剧团团长整天里尾巴似地陪着笑脸,变着法儿哄她开心。一次,县长宴请北京来的贵客,邀剧团团长带着陶月婷作陪。捱不过县长的面子,陶月婷就去了,但席间小性子偏犯了,死活不愿喝北京那们客人敬来的白酒,说是怕毁了嗓子。县长踱到桌子对面,笑咪咪地亲手捧起酒杯递给陶月婷。她仍是绷着嘴不赏脸,急得剧团团长步子也挪不动了,心里直唤亲娘。最后,县长说:嗓子不是为戏才留着的吗?如果戏都演不了啦,干护着个嗓子有啥劲啊?此后,陶月婷再也没有登过台。再往后,县内虽然又出了几任西施,但大家总觉得没有陶月婷的西施过瘾。陶月婷的西施夹着点火性子,杏眼一扬,一声娇叱,吴王噔地后退一步,台下炸了棚似的掌声。搞市场经济以后,县拉魂腔剧团很快就垮了。团长悲叹说:像一团子干瘪牛屎啦,连点热气都不冒了。
垮了好哇。陶月婷噔噔地找到了已退休的老县长,还拎过去两瓶本县产的廉价烈酒。一脸桃花地说:“县长啊,今儿上您府上,也不是欺老。你当年说我这嗓子是为演戏留着的,不让我上台。戏班子垮了,你也离棺材近了。我这嗓子却还是靓得很呢。你老人家今天要是放胆喝了这两瓶烧酒,我就唱一段《浣纱记》给你听听。全县百万人呢,怕是没几人有这耳福吧”。老县长气得直跺脚。陶月婷丢下那两瓶酒,把洁白的长手套往腕上提了提,轻哼着小调扬长而去。
这故事,知道的人多。刚开始打麻将时,王清举瞧着桌子对面气韵不凡的陶月婷,心里有点犯怯,不冷不热地顺口说着客套话。没想,这天手气出奇地邪乎,不到半小时,竟赢了三千多块钱。
“哦?我说王乡长啊,真没想到你外表那么粗壮孔武,心思这么细密耶。牌出得贼精贼精的,让我们这些个不长脑子的妇道人家怎么出牌呀。”陶月婷拿似笑非笑的杏眼角儿,瞟他。
“哈哈哈,哪里哪里。是你小陶老板瞧我工资太低,有意在扶贫吧。”
“唉哟我的天哪。还轮到我这个半老女人?你这个大乡长,馋着牙拍你马屁的妹妹都挤成肉干了吧?”
“哪儿呀,谁睬我这个不腥不臭的土包子。我也就是跟自家的黄脸婆搞搞二人转。”
大家都不荤不素地笑起来。
过了一会,王清举感到陶月婷的脚尖有意无意地碰到他的脚背上,她的脚从鞋中褪了出来,仿佛只穿了双棉袜子。大概见王清举不仅没避开,还用很细微的动作呼应着,陶月婷便用脚尖在王清举的小腿上摩裟起来。王清举的心立刻就乱掉了。真要命,他喜欢的正是这种半遮半盖、欲干还休的风骚劲头。平日里,他对那种直楞楞就往怀里硬扑的女人,已感到索然寡味了。
王清举的脑子早就钻到桌底下,眼神晃荡着,可仍旧是赢。陶月婷突然嘻嘻地笑着把牌一推,说:“乡长啊,你真会欺负我们这些草头小老百姓呢。不行,赢这么多,得放点血请客!”
“能请到你小陶老板,真是福气哦。你说说,怎么个请法?”
“现在的时兴是:请人一顿饭,不如请人一身汗。你请我们到碧海云天去蒸个桑拿吧,散散一鼻子的臭汗。”
“嗯,那种地方,合适不合适啊?”
“哟瞧你说的,那种地方?什么地方啊。这可是我自已投资开的店啊,清清白白。白墙黑字地写着呢:守法守誉经营。”
“哦哦哦,原来是小陶老板的店。这就去,这就去”。
郭建辉一直闷着头,不吱声。有王清举在的场合,除非乡长问他,否则他可以永远做个哑巴。他仿佛敏感地旁听到了王清举和陶月婷的肢体对话,心里奇怪地酸了一下,有些失落。在硖石乡,他平常一个月才回一两次县城的家。每次夜深人静时,他习惯地就往陶月婷的手机上发些用语暖昧的短信息,倒极少给老婆打电话。她俩虽是同胞的姐妹,气质长相却是南辕北辙地朝两边窜,竟连一丝一毫的共同点也逮不着。这真叫郭建辉沮丧。开始时,他只是坠坠不安地试探,陶月婷是每个短信息必复,尽管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话,但没见她的火爆性子露出来。渐渐地,他胆子壮起来。他挖空心思,写了许多一语双关的短信息,比如他发过去:“干吗?”,陶月婷那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