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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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为什么呀?乡亲们喊我父母官,我不够格嘛,就当我是被父母官这三个字砸死的!”县长讲得鼻子发酸嗓子发硬,全场感动得掌声雷动。会上,我作为血案证人的角色已毫无意义,我悄悄溜了出来,像一个灰心的窃贼的影子。
下午,我搭乘硖石乡隔日一趟的长途车回到了省城。一年多,我带去写民俗流变史论文的便携电脑里,没敲进去一个字符。坑坑洼洼的乡间公路,粘稠的泥巴不停地甩上车窗。盛开霎亮黄花的乡野掠过,襁褓般的宁静。路旁闪着破败腌脏的三等小站,三、两个等车的农民,呆头呆脑地看着遥远的天空。一路的废可口可乐罐和旧报纸,几条瘦得皮包骨的野狗,在斜坡下的肥美春草中觅着午餐。瘫子村一下子成了股浮云,飘离了地面。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半个多月后的一个傍晚,在姜斯年教授怒放着白色夹竹桃的小院,我突然接到了王清举的电话。他异常兴奋地告诉我:“瘫子村的农民终于开始清洗那发霉的脑筋了,有几户已到镇上卖旧桌旧椅,近几天就要动迁了。”我问:“麻三叔和梅虎的命案了结了么?”
王清举愣了愣说:“死就死啦。有什么需要了结的呢?”
我说:“瘫子村人的犟性子就这么都顺了?”
王清举说:“等他们在安全的堤上过上好日子,不就顺了吗。”说话时,我捏着电话忽地走了神。我的脑中浮出了二瘸子那张老纹错综又眼神执拗的脸,我仿似看见了他挑着个发黑的大筐,筐内装了些锅碗、锩子之类的旧家当。一长溜地村民都挑着这样的大筐,队伍逶迤着向堤上移动着。这是一支彻头彻尾地被打败了的队伍。德贵叔步履蹒珊着赶不上趟地夹在队伍中。背有点驼的梅子孝在队尾歇斯底里地嚎着:“别走哇,别全走了哇!那三个石狮子谁把它搬上来呀!”长长的队列中没有一个人说话,梅子孝的啕哭给空旷河滩罩上了一层说不出的凄凉。
握着电话楞了半晌,我又缓过神来。我没头没脑地问道:“乡长,咱隔得这么远了,你能不能把手搁在心窝上说句良心话。梅虎烧祠的事是你授意的么?”
“我能干那缺德损寿的事儿吗!刚开始我确实想给他点压力,促一促麻三叔。我们原料想梅虎只是个抻着成条、揉着成团的软骨头、可怜虫。唉,别成想他性子却这么烈呀。不过在我看来,这父子的鲜血没算白流吧。若不是祠堂烧了,他们父子惨死了,瘫子村怎么可能搬迁呢?”王清举说。
我说:“死得值不值,只有老天爷知道了。但有一条是肯定的,你很快就会换一顶更乌的乌纱帽戴了。我有一句话哽在喉咙里,不吐不快。你千万不要把瘫子村的这些农民,包括死掉的麻三叔和虎子,想的那么愚昧无知。你跟他们,甚至也算上我跟他们,是活在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里,这距离不亚于阴阳相隔。”
王清举说:“你讲什么昏话呀,我听不懂。”没等他再说,我啪地就粗暴挂断了电话。
梅红也回瘫子村住了两个星期,回到了省城。她说梅祠烧了后,村子就像丢了魂一样,村民们什么事儿也议不起来了,许多户没跟子孝叔这几个长辈商量,就开始搬家了。“不再像瘫子村了。”梅红感叹说:“那以后许多事儿都突然地变了,在村头村尾转悠,哪里找得到家乡的那种感觉?记得你曾给我念的博尔赫斯的那句诗么,我把它改掉了:我一直在心底暗暗地设想,天堂就应是逝去了的瘫子村的模样。在爹的坟头烧纸钱时,我一滴泪也没流,有些东西死了,以后就永远不会再复活了。”
梅红说:“你老躲着我电话的那几天,我就整天有一种阴沉沉的不祥之感压在心口,夜里总睡不落枕,总是莫名其妙地惊醒过来,一闭眼就看见爹一言不发地坐在窗口。我偷偷地哭了好多回,其实那时爹在我这里提前死过了,真的,这种预感是藏在血脉里的,我就知道他会出事儿。”
仿佛谁也没在意土匪腊八的失踪。春炽日暖,堤上黄色、紫色的野花灿若云霞,无端端地突然有人说,咦,今年堤内堤外的野狗咋这么多?密得跟苍蝇似的,嗷嗷嚎着,像地里肥屎都舔吃了,叫庄稼饿得慌哦。临淮镇的一些嘴馋的人,夜间牙酸腮硬,低头寻思,哦,瘫子村那个脏话直喷的土匪汉子多时不见了。
脱离了腊八大砍刀的淮上野狗族,失去控制地繁衍着,夜间四处疯狂地奔跑着,仿似在寻找那个擒着屠刀的男子。
乌托邦的河流
我做过一个异梦:月光下,一个男子磨着剃刀,又用剃刀去割河流的皮肤。河面一声怪啸,被划出一道伤口,朝外喷着鲜红的血。这血翻山越岭地射到一条繁华大街,刹那间一街女人的牙齿全变得红兮兮的,她们嘎吱嘎吱地挫着牙,下巴一滴滴地淋着血。市长骑着一条白蹄黑脊的母狗逛“梅氏餐馆”,他筷子夹紧的饺子突然变成了一个骷髅。睫毛黑幽幽的骷髅呻吟着:“我饿,我饿。”从峡谷间九曲回肠奔流着的大河着火了,河面布满了碧绿乱窜的火焰。一条青鳞闪闪的鱼蹦出水面,焦急地说:“我是乡长。到大海怎么走?”
我最后一次去瘫子村,是在去年的主汛期中。我搂着梅红丰润的肩头,站在图书馆昏暗的窗前,望着窗外绵绵不绝的雨丝。街上塞满了伞、警笛、挎包、婚外恋、尖锐湿疣、小偷、愤青、硬卡着互不相让的出租车、靴、恐惧,收音机吐着北方河流水位暴涨的消息。梅红说:“我烦透了。我有一个愿望,如果实现不了,就像个恶性肿瘤一样,疼。你陪我回一趟瘫子村吧。”
从鲁口子到临淮岗,车子在淮河大堤的窝棚中小心翼翼地穿行。这是一条完全被击败了的大堤。堤内堤内的水位一般平,只是外水浑浊湍急、内水凝滞稍白。若从高处看,我想大堤应像一条黝黑的游丝,可怜巴巴的浮在洪涛中,仿佛一阵狂风就能把它吹断。我说,这样的大堤有什么狗屁意义呢?梅红说,幸亏有内水顶托,否则这么凶的激流早让大堤崩得不像个样子了。我苦笑道,崩不崩还有啥区别呢?瞧瞧灾民,反正早已倾家荡产了。
我钻进灾民搭建的几座小窝棚。这种临时建筑用巴茅草夹薄泥、粘着塑料膜布做顶,里面约有七、八个平方米,吃喝拉撒都在里面,炊烟、尿骚气、汗臭味都排不出去,是蚊蝇的天堂。一进窝棚,怪味就呛得人睁不开眼皮。不少没救得了床铺的灾民,就胡乱地睡在肮脏的油毡上。同样被洪水逼上了堤的蜘蛛、蛇、土拨鼠、剪尾蝎、野狐等小动物,昏头昏脑地四处乱窜。好在政府救灾行动已经开始了,每个窝棚里都免费发放了用来澄清饮用水的明矾、电筒、止泻药和压缩饼干。堤身太窄,车子卡住了,我们陷在了炸开锅似热闹的灾民堆里。有人看着水中若隐若现的树梢和屋顶在哭;有人坐在堤上,支张小桌子,啃着咸鸭爪、盐腌菜在喝烧白酒,令人惊异地气定神闲。我骂道:瞧这鬼德性,真是没得救了。梅红狠狠白了我一眼说:净胡扯!扯着嗓子嚎才叫有德性?瘫子村人有句古话叫“灾赐人闲”,这可是他们被大灾逼出的一种智慧呢。抗不往时就养蓄着精神气儿,最难熬的也并非眼下,而是洪水退了以后。地里水一退尽,就得拼着命抢栽抢种,怠慢一刻就要挨饿。尤其今冬明春青黄接不上茬时,才真是个难迈的坎儿。
一个剃铁青光头、赤裸上身的汉子抱着膀子,呆呆地看水。半晌,说:“这狗娘操的洪水把我们困在这里,胆都憋绿了啊。跟我前几年关在监狱里一个毬劲!还不如监狱呢,那儿还能吃闲饭、瞎刮蛋。嗨舅舅,你说这水啥时是个头哇?”一旁佝偻个腰咳嗽的干瘪老头慢吞吞地说:“八子,就你这火爆性子坑了你。瞎急个啥呢,少说还得憋半个月吧。水一退,还不叫你狗日的脱层皮!你娘东拼西凑地给你扯娶亲的礼,全泡烂得跟稀屎似的。那姑娘————”别说啦!汉子朝他的舅舅吼了一嗓,又抱着头蹲了下去。他古铜色暴壮的脊背拱着,汗珠在上面蠕动,在烈日和无际水光的映照下,泛出幽迷动人的光泽。
我们弃车前行,仿佛离瘫子村的堤段不远了。堤上,不时有举着三角小彩旗的人走过,操着涩浊的广东潮汕口音。梅红感慨地说,资讯真是给灾区带来福气呀。瞧瞧这些都是境内境外的慈善团体。忽然前面传来噼噼啪啪密集的鞭炮声,又有脆亮的铜锣梆子夹着一阵阵的哄叫、尖利哨声,大群轰吵着都往那边赶。我吃惊地说,准是出啥大岔子啦!在我极为有限的洪灾知识中,这锣声是危险的信号。以前看抗洪的电视场景,我总是像根弓绷在沙发上。那些致命的危险藏得如此之深,比如白蚁的巢穴、沙基管涌,堤脚往外呼呼地翻沙,眼见要垮塌了。紧要时盛土的麻袋不够用,就有人活生生地用身体去堵。梅红伸手狠狠地掐了我一把:“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臭呆子。哪有出险情还炸鞭炮敲锣鼓的?再说灾成这样子了,即使有垮堤的部位,也犯不着拼命去救啦。肯定是哪家在办婚礼呢!”果然,一身溅满泥渍的光屁股孩子不断地撞开我们,雀跃而奔:“抢糖哦。抢糖哦!”等我们也兴奋地赶到办婚礼的窝棚前,瞧新娘子的灾民早已密实不透地围了好多匝。斗大的红喜字贴在脏黑油毡的棚壁上,格外扎眼。鞭炮炸得一堤浓烈的火硝香气。几个蓝眸凹眼地外国人亢奋地嗷嗷叫,捧着摄像机一通乱拍。梅红踮起脚尖激动朝里瞅,说,瘫子村好多人也是在堤上办的婚宴呢。女人们扬着嗓子在那里指指点点。
“哟,眉毛吊着呢,活活个骚狐精样儿。切。”
“你这个眉蔫巴个跟枯瓜藤子一个样,还不是照样闷骚呢。你俩在棚子里那些话,我夜里听见嘞。”两个勾腰掐着笑成了一团。
“就是这窝棚里潮气太毒了,一窜进骨缝,一辈子就缠个病根子嘞。要跟这小娘们提个醒呢,睡觉时别稀里糊涂朝死里操。嘻嘻。”
“哪敢呢?老老小小都窝在一块,不遮星斗不遮风的。谁像你这个烂蹄子,嗨嗨,把家里男人折腾得皮包骨。”呸呸,两人无限快活地朝对方吐着口水。
真没料到遇到的第一个瘫子村人竟是德贵叔。这老头正抡起满是梭角的大手,要抽向对面垂个头的侄子。他的大手在空气中划了个粗暴的半弧,猛地僵住了,他瞥见了梅红。“哟,小红子!”他甩下手就迎了过来。老头脸颊明显瘦掉了一圈,好像牙掉得光了,腮帮子朝嘴里猛烈地缩了进去。头发根子全变霎白了,只是眉毛仍是黑蚕似地卧着精气。以前柴房中的飞天蜈蚣丫儿的浓眉一下子就抓住了我,在省城的无数个似睡非睡的浅梦中,我总是恍恍惚惚地见到木栅窗里的那双粗眉。德贵叔的眉,又猛地把我拉到梅祠废墟中丫儿冒着烟蜷曲的焦尸上,我的心随即沉了下去。老头一手攥着梅红、一手攥着我,呵呵地抖动着。
哪里还找得出瘫子村的一丝痕迹?瘫子村部位的水面上一无所有。德贵叔指着水面说,按眼下的水位,祠堂的屋脊和一半的夹层、村里所有的树梢都应该露出水面。可祠堂毁了,村子四周阻水的巨柳被村民们抢伐一空,即使没这场大洪水,瘫子村也只剩下些烂瓦罐子、破砖头了。他又指着远处一块高地说,乡里在建的新瘫子村就在那儿。屋子的框架已搭得差不多了,只是那边整夜都是轰吵着的搅拌机,村子里的人还按老习惯,在堤上避水。县长说了,崭新的瘫子村,会有一个崭新的名字,不会再叫那么晦气的名字了。梅红在一旁自言自语道,瘫子村是永远不会再有了。最好洪水过后,一块砖一根草也不要留下。
德贵叔领着我们,在一个旧油毡窝棚里找到了二瘸子。中午大家在棚子里吃午饭、闲聊。这是一顿透着苦涩的午饭。没有人提起麻三叔,没有人提起虎子。二瘸子说,子孝叔本来就疯疯癫癫,搬迁时可能是真的疯掉了。他拿着一根毛笔在祠堂的石狮子上、断砖上写字,白天也写,夜里也写。黑乎乎地写了好多好多。雨一淋,一脸一胡子都是墨汁。谁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