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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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孝呆望着七姑,一句话也说不出。
七姑又狠狠地在昏沉沉的腊八腿上掐了一把,说:“滚起来,把这个糟老头给娘背回家里!”
土匪腊八拎起一身酒气的梅子孝,搭在肩上就出了门。
(七)
废戏中的七姑
一个人,一个村庄,一个国家,最重的包袱是她的往昔;最大的财富,也是她的往昔。
————姜斯年教授对“历史”一词的别注
蜘蛛在网上。一只蜘蛛在死之前,只落地一次。
————沿淮民间说法一种
我在信中的一句话让姜斯年教授勃然大怒。这句话是:“一个人的往昔是未必真实的,他惟有在回忆中才能获得并赋予往昔以真实性”。在夹竹桃盛开的小院中已生活了五十多载的姜教授,绝不能容忍他的学生被思想的迷雾所惑,他痛斥“回忆”只不过是“遮盖水面的泡沫、抹去骨格的赘肉”,是完全靠不住的。他命令我要“即时记述”,以免日后陷入“回忆的泥潭”。他又从解剖瘫子村的个案入手,写来了一封万言长书,企图以其谆谆开启我的愚钝。作为一个遥远的旁观者,他的想法是:陶月婷重筑废戏台的举动“是有史学意义的”,可能成为打开瘫子村历史这笔“阴影般财富”的一把钥匙。他还剖析了陶月婷,说她“崇尚悲剧却始终不是个悲观主义者”。
陶月婷内心的戏台,渐渐从硖石乡牲畜交易市场远未剔净的怪气味里显露出来。废戏台本是极简单的结构:一个四面用碎石砌起的高而勉强平整的土台子,接着一片约能容下两千人的广场,地面坑洼不平。邻近小学校的教师家属们,见这块地半废着,便心疼起来。因为牲畜交易是逢三、六、九地赶集,其余的日子可耻地闲撂着。她们在上面认真地垦出了几畦蔬菜地垄,种些茄子、芥菜和丝瓜。每周两次的骡马交易虽然踏残了地垄,却遗下了堆堆畜粪,把地垄上的蔬菜喂养得翠碧肥壮,连虫眼都不生。戏台重建刚一动土,小学校的教师们恨得牙根子骚痒,他们趁着夜间上茅厕的当儿,把刚砌好的矮砖墙推倒。民工们气愤地把烂泥稀屎涂到了校门上,骂老师们胆小、不敢硬斗,是屎壳螂用屌顶门,劲不大却硬撑着。素有清誉的教师们受到了侮辱,就把状子告到了乡政府。不便说菜地的事。在乡里的地上私种了蔬菜,这事一摊上桌面难免理亏。他们说,戏一开锣,嘈杂殴呀地势必影响孩子们的读书。王清举眼也没眨一下地扔出话来:宁迁小学,不废戏台。老实巴实的教师们这才觉出戏台的陶老板面子太硬,只好悻悻地收了场。
新的表演台全部改由麻青条石垒砌,面上再用带齿的防滑地砖铺成。台上搭起了一个亭子,挂匾叫“梅氏万戏楼”,陶月婷素来敬重梅修山,特地在名前挂上这个响当当的梅氏。亭子的夹间共有四间屋子,分别供演员换装、歇息、吃饭、便溺。据说一些刚入行的“青头郎”戏子,常因紧张抽搐或动辄激情得不能自制,弄得大小便失禁,所以这便溺间是万万省不下的。亭子顶,用碎鳞小青瓦铺盖,四檐翘起,檐嘴雕着八只小麒麟。刀功欠了火候,小麒麟楞成了鸭嘴兽。亭子的四根擎柱漆成落俗的朱红,悬着一副似乎不对仗的嵌木楹联:“唱的是忠奸真伪戏,醒的是人间梦里人”。这副对联是陶月婷自已撰写的。当我指出它不工整时,陶月婷把嘴一撇说:也不瞧瞧听拉魂腔的都是些啥人!真是书呆子之见。台前的大广场用水泥墙围起,便于商业性演出时售票用。开敞的地面用方块青砖铺起,看上去肃穆庄重,颇有点气势。全场不同的部位都竖了小树桩形状的扩音器,很是别致。工程接近尾声时,资金供应跟不上,陶月婷毫不犹豫地把碧海云天浴场贱卖了。
王清举很快打来了祝贺的电话,并以不容一辩的口气对陶月婷说:乡政府开过会了,大家认为废戏台重建是多年罕见的盛事。唱第一出戏时必将轰动一时,不能砸了,所以第一出戏唱啥,是件大事。乡政府的会上大家议了半天,决定调集尚在人世的一些老艺人,新创一出《梅修山夜闯总督府》的戏,唱的是南拉魂戏班的祖师爷豁出性命、欲搬迁瘫子村的故事。王清举将亲赴瘫子村,请当年的名角七巧莺出山,反串老生她爹梅修山。乡政府将倾尽全力支持陶老板创作好、演好这出戏。
陶月婷握着电话呆住了,她没料到王清举不张声色地使出这么一招。从乡里角度看,这一招自然是聪明绝顶。但事先丝毫没顾及自已的想法,陶月婷觉出了明显的被轻视之意,换在别处,电话早掼碎了。但这次唱的毕竟是自已祖师爷的荫德,戏场的命运又紧紧捏在人家手心里,她只好无奈地苦笑着说:“王乡长想的真是长远,真是周到!”。
显然,王清举并非临阵磨枪。电话打了不到一个星期,厚厚一摞的戏本子就送到了陶月婷的手上。戏本的大致情节是:梅修山率南拉魂班子回到故乡瘫子村,正遇上一场大洪灾。他伫立淮堤,看着满河遗尸、财富尽丧的惨状,悲从心生,猝然咬断自已的中指写了一封血书,并卖光戏班子所有的值钱之物,准备积累钱财将瘫子村搬迁上堤。但他向当时的安徽省总督府呈送的血书却如泥牛入海,变卖财产的钱又攒不足搬村费用的一个零头,连续的上访也被恶狗与门丁阻在了总督府的门外。无计之下,梅修山换上夜行衣,持利刃、藏毒药夜闯总督府,毒死恶犬后,挟持住总督柏文蔚,逼他下令拔钱迁村。柏文蔚当即应允,可梅修山一离开总督府,就被卫兵以“忤逆罪”逮捕入狱,最后冤死狱中。应该说这是一个锤炼得炉火纯青的戏本子,一些章节的戏词写得叫人肠断,尤其是梅修山在堤上“叹灾”、在总督府“劝柏”、在狱中“祈天”的几段,句句泣血,听来荡气回肠。在蛆蝇腐臭的狱中,梅修山从容唱到:“哪怕是等到地枯天折,哪怕是变成无头孤鬼,我也要长守瘫子头的巨柳之下,看着乡亲们幸福地搬上堤岸。”
陶月婷满脸是泪地读完了戏本,说:“即使是当个活道具,演那只被毒死的恶狗,我也要亲自参与这出戏。”但她还是打电话给王清举,提出了几点修改意见,她建议把“瘫子村”的名字稍微弄虚一点,毕竟“现实做不得戏”。
王清举回答说:“我要的就是瘫子村这个真名。不仅不能改,我还要让全村男女老幼全进戏场,一个也不能少,让他们哭,哭得地覆天翻,让他们真正被触动。”
“我祖师爷也不是死在狱中的,是失踪了。这个要不要改一下?”
“也不能改,一个字都不能改!梅修山不死,怎么能让听戏的人心碎?不把他们揉得心碎肠枯的,瘫子村人是醒不过来的。”
“那我这出戏纯粹是为你乡政府、为你王乡长唱的哟。”陶月婷说。
“呵呵,各人打各人的算盘。你是行家,不能否认吧,这是出难得的好戏。你陶老板有好戏演,不正是你梦寐以求的么?我乡政府透过戏也讲了不方便讲的话。一箭双雕啊。他梅氏最有出息的祖先脑浆涂地也没办成的大事,我们正替他在办呢。”王清举说。
“真是官有官的计,戏有戏的腔。”陶月婷说。
傍晚,王清举带着戏本子,悄悄找到了七姑。他不想在戏开演前,惊动村里的人。在腊八炕头的昏昏煤油灯下,他逐字逐句地把戏本子读了一遍。他念得入情入调,有几个要害的段子,是哽咽着念下去的,一旁的郭建辉秘书不住地抹着眼泪。出乎他意料的是,七姑从头至尾,既没掉一滴泪,也没插一句话。戏本子一直念到深夜,土匪腊八早已酣然熟睡。这个老太太脸上的表情却纹丝不动,让王清举心里发怯。来瘫子村的路上,王清举就感到心里没个底,他对郭秘书说:像七巧莺这样的女人,当初红得发紫的一个角色,竟嫁给了一个八辈子洗不净脚底污泥的农民,几十年又一声不吭地熬过了,楞没唱一句,这可不是一般的刚性子。不容易猜透,也不是随随便便能招架得了的。郭建辉点头称是。
戏本念完了。七姑轻描淡写地说:“我演。这是一出好戏。”
王清举激动地说:“你老人家能应承下来,我这心底就踏实了。梅祖师爷的一生很有传奇色彩,性格又那么刚强,我怕一般的演员把握不好分寸,这出戏是戏台重建的第一出,我们可不敢放哑炮。”
“就算我还给我爹的骨肉债吧。”七姑说。
王清举索性就把话挑明了,说:“你老人家心底里亮堂。其实排这出戏,乡里也是煞费了苦心。你们台上唱的戏里,乡里抓的是戏外。瘫子村搬迁是梅祖师爷的遗愿,我们干成了这件大事,也是安慰了祖师爷的在天之灵呢。”
“嗯。”七姑说。
陶月婷拎着几篮水果来到腊八家,说要陪师父吊吊嗓子。拉魂腔的戏里,夹着许多长调。这种长调讲求的是音高亢、余音长、声质纯、音色亮,顶尖的拉魂腔戏子在屋内啊的一声长调吐出,那声音像一条受惊的游龙噌地窜上屋顶、被屋顶轻而有力地弹回,又偏不甘落地消散,便绕着房梁婉婉地旋转起来。这拖出的绕梁之音并不明显地减弱,到了尾巴的部分收得须干脆、有劲,不留杂质。所以戏班子里有句行语叫“辩拉魂,瞧尾巴”,讲的正是这道理。七巧莺年青时,戏场子再嘈杂,她啊的一声长调抛出,像一条惊诧的闪电游过,又像一条鞭子,抽得所有听戏客刷地一下全静了下来。当那声音雪亮的尾巴,像折扇一样被刷地收拢,戏场子便爆出雷动的掌声。陶月婷心里明白,自已在台上练了二十年,后来虽然在生意场上嘻笑怒骂地瞎混,私底下并没敢荒废功夫,可就是这样,长调的功底也没有练得特别的扎实,有时候,心情稍不契合或是感冒发热时,长调的尾巴便拖得软蔫蔫的,细听之下,像高速滚动的旧轮胎在暗暗地丝丝漏气。这在拉魂腔的行家眼里,是胸腔的气力不够淳厚所致。七巧莺当年以长调名噪一时,沿淮一带老人至今仍说:“七巧莺长调一抛洒,淮水也似流得慢”,意思是河水也仿佛在攒着性子倾心聆听。但如今,她毕竟已是七旬老人,日常说话的音色虽然仍是比常人亢亮婉折,但能否真的顶得上去,自已心里也揣揣地没个底。《梅修山夜闯总督府》一出戏中,绝大部份是主角一人的戏,又串的是老生角,即便是年青戏子,一场撑下来,也免不了的大汗淋漓,脊骨麻僵。好在这出戏中,并没有翻悬空跟头、跑马斗枪的硬戏,不过按一个七旬女人的体力,也实实在在地难为她了。
没料,师父狠狠地白了一眼说:“怎么?信不过师父这把老骨头?要不要让我吊一声长调,叫你考考?”陶月婷一听这话,知道师父心里藏着些复杂的心情,便放下水果,快快地离去了。
陶月婷一走,七姑麻利地关紧门窗,进了内屋。她掩低着嗓子悄悄地就试了一声长调。这一声,距离她在滩头台上的演出,已隔了悠悠五十载的光阴。这光阴,像一条漫长的黑暗穿山甬道,她知道光亮与自已隔着厚厚的土石层,她只盼骨肉中积着的力气能熬到它的尽头。此刻,仿佛就望到这尽头的光线了,她忽地有点心浮气躁。憋得低低地,啊的一声吐出,立刻感到了心慌头晕。她扶着衣柜上的大镜子,呆呆地盯着镜中的自已,心想:岁月没有饶过世间的每一个人,又怎么会平白无辜地饶过一个在垂暮之年突然想恢复青春的女戏子?
衣柜上的这面镜子,是她生活中隐秘的一个伴侣。只有它,看见过她身穿碎蓝花对襟小袄时的妖娆。一年又一年燃烧着的妖娆,还剩下一寸寸灰烬,连一声叹息都已经不住。它看着碎蓝花对襟小袄被仇恨洗得越来越白,还剩下一把淡泊的纱。肉体的肥沃,还剩下一把骨头。有时在镜中,恍恍忽忽地闪过那骄纵艳丽的七巧莺,仿佛只是另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是一个人在河中的倒影。倒影有时奇怪地变得炫彩灼目,岸上的身躯却已被时光漂成了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