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出书版) 作者:寐语者(出版时间:2014-9-1)-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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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翼翼揭开黑色的罩布,定睛一看,大失所望。
笼子里蹲着的那家伙,土头土脑,肥肥圆圆,羽毛短秃秃,看上去又丑又怂。
“就是这只鸡啊?”
端着大茶杯悠然喝茶的老爸,嘴一撇,嘲笑我不识货。
他说这是雏鹰。
是他的一个朋友回山区老家,从山里猎户手中收来的,山鹰的雏鸟。
“这么丑?”
“它还小,长大就漂亮了。”
“可是我们为什么会有只鹰呢?”
“你说的,你想要一只鹰。”
“我说过吗……”
“不要算了,放回去。”
“要!”
虽然这鹰比我梦想中的丑了一点,但老爸居然记得我提过的古怪要求,真的给了我一只鹰,这件事,比真正得到一只金翅大神鹰更让我高兴。
我们一起兴致勃勃拿切细的肉条喂小鹰,看到这个肥鸡一样的小家伙,吃肉时弯钩小嘴刀子般利落,黑豆小眼一睁一闭,闪闪有神。吃饱了肉,翅膀展开伸懒腰,神气活现,歪头瞪人。老爸满意地点头赞许它,有野性。
小鹰按一天一顿肉条的饭量,迅速长大。
翅膀脖子上的硬翎出来了,嘴上弯钩更锋利了,眼睛炯炯,从前的丑鸡模样渐渐不见,显出一头猛禽的真容。
我们都越来越喜爱小鹰。
终究有一天,爸爸还是纠结不舍地和我商量,把小鹰送回山林。
其实这也正是我心里所想的。
我曾经悄悄掀开鸟笼的罩布,想偷窥睡觉的小鹰。
黑暗里,那双冷冰冰的锐眼突然睁开。
那是一双野性的眼睛。
任何人,只要和鹰的眼睛,这样近在咫尺地对望过一瞬,就会明白,鹰注定是翱翔在苍空之上的自由生灵,不是可以被人类圈养笼中的宠物。
爸爸和我并没有就小鹰的问题谈论更多,但我们之间有这种默契。
他也是小孩子心性,或许他也曾想养一只威风的鹰,当我们真的养了,他和我一起在与小鹰朝夕相处的时时刻刻,感受一个野性生命的成长,开始去理解这种野性,尊重它的自由。
小鹰长到足够大的时候,被放回了它出生的那片山林。
我和妈妈都爱猫,爱小动物,爸爸则一副大老爷们样,很少流露对猫,对小动物的感情。
有一件关于爸爸和动物的秘事,是奶奶告诉我的,说爸爸还是一个熊孩子的时候,学医生给小孩打疫苗针,拿了根竹签子,满院子追着逮人家养的小鸡,逮到就拿竹签子戳一下翅膀,表示给那只小鸡打针了……
从此在我印象里,爸爸不是动物们的好朋友。
连家里的猫咪也绕着他走。
直到有一年寒假,我回家过年,那个冬天特别冷。
爸爸一早去公园晨练,比平常提早回来了,在门外就高声嚷着开门。
我开门一看,他两手吭哧吭哧地抱着一只大纸箱,满头汗。
纸箱里传出微弱的嗷嗷声。
我和妈妈都愣愣看他。
他用一种“随便在路边捡了个什么”的淡定语气说,我捡了六只狗。
六只?
他小心翼翼像放婴儿一样把纸箱放在地上打开。
六只还没睁眼的小狗崽,饿得乱叫乱爬。
爸说,公园里晨练的老头儿们弄死了一只流浪狗,发现那只狗还在喂奶,就到处找,要把小狗崽找出来一起炖了,说冬天吃狗肉大补。
这窝小狗最后被他们循声在树丛里找到。
爸说:“我也不跟这些人说道理,趁他们不注意,找了个纸箱,把一窝狗端起来就跑,他们还追,我一路汗流浃背跑回来的!”
他嘿嘿嘿地笑。
他从来也没说过他喜欢动物,路上看见别人牵着可爱的小狗也不多看一眼。
认识了自己的爸爸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知道,他会这样保护一窝失去了妈妈的流浪小狗。
爸爸负责抢狗,妈妈负责铺狗窝,我负责当保姆。
他们理直气壮地把狗窝放在我床边,我拿眼药水瓶子灌好稀释的牛奶放床头,夜里爬起来好几次给小狗们喂奶,听着隔壁房间里老爸香甜的鼾声,我一边喂狗一边冷得打喷嚏。毛茸茸的小狗崽在我手心里软软地拱啊拱,家里的猫咪嫉妒得在我房门外挠啊挠。
这窝狗被我喂得肥滚滚,油光光,很快就肉丸子似的满地乱滚。
爸爸白天在家的时间不多,我放寒假闲在家天天带狗,可小狗们似乎对他有奇特的感情,和他很亲近,他一回家,狗狗们就在他脚边争先恐后地拱。我们一起给每只狗取了名字,然后依依不舍地把狗送给亲友,只留下了一只自己养。
这是一窝狗里长得最丑的,眼睛顶着一块像被人揍过似的黑斑,小眼如豆,短腿短毛。
它很会模仿我爸走路的神态,昂头挺胸,慢条斯理,尤其在它吃胖了之后,跟前跟后地走在我爸身边,更有一种和谐的滑稽。
它陪伴了我们很多年,渐渐从豆丁小狗变成懒洋洋的老狗。
老爸进进出出,这狗都会一路撒欢小跑着送他迎他,哪怕他从来不像我妈那样有耐心逗它玩,给它好吃的,但他会在下大雨时惦记院子里的狗窝够不够避风保暖,会在餐厅吃完饭后细心地把剩下的带肉大骨头收拾干净,拿个饭盒端着给狗带回去。
老爸对人,对动物,表达感情的方式,都是这样的不声不响,实惠到位。
从前给我们找来那只小鹰的老工人,为老爸做工很多年,我们叫他李爷爷。老人家年轻时上过朝鲜战场,老来家贫,儿女都在外打工。他替我爸看守院子,做点简单杂务,尽心尽责,脾气粗直火暴,时常扯着嗓子和人说话。我爸的脾气也是绝不温和的,但对李爷爷总会礼让三分,逢年过节,都记得给这老人家买点礼物。
后来李爷爷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回乡养老,偶尔儿子接他进城,还会带点土产山货来看看我爸,两人下下象棋,喝喝老酒。李爷爷在我印象里并不慈祥,积蓄了一辈子牢骚委屈,总是胡子拉碴,黑脸黑口的样子。他很少对人讲好听的话,辞工回乡时,对我爸说了一句:你这人仁义。
大概就是这样吧,我的老爸,身兼天使和恶魔的两面,宠我的时候像国王宠他的小公主,和青春叛逆期的我吵嘴发脾气时,我们像两个怒发冲冠的战士。
除了出尔反尔,心情过于随机,他的另一大特色是永不认错,找理由原谅自己总是特别干脆,有错也一定是无心的。
他的世界观永远是正确的,凡是不一致的,都是我需要整改的。
我们的对抗总是开始得莫名其妙,又火力十足。
像两个坏脾气的小孩子,要么大闹大叫,要么斗气不说话。
老爸从来没有打过我。
不管我多捣蛋,他坚持以说服教育为主,用雷老虎的话说,这叫“以德服人”。
我妈一直津津乐道着某年冬天的半夜,五岁的我,不肯睡觉,吵吵闹闹非要爸妈陪玩。
爸爸拎起一只小板凳,打开门,把我拎到走廊过道,按到凳子上,说坐在这儿好好反思你的自私和错误,知道错了再来敲门。关上门后,爸不忍心,耳朵贴在门上偷听我有没有哭,担心我会不会冷……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回应他的,只有砸门的巨响。
我在外面,拎起小板凳,哐哐哐一边砸门一边怒吼:给我开门!
爸爸只得投降。
第二天,邻居纷纷关心我妈昨晚是不是被我爸家暴殴打,没有人相信半夜砸门的是我。
长大之后,我实事求是地认为,在那个父母打孩子很平常的年代,养了一个像我这样的熊孩子,还能忍住一直不揍她,足以说明我的爸爸是一个非常有忍耐力的人。
那些斗嘴吵架的时刻,当时特别生气,特别牙痒痒,但一转眼,十几年过去,当我在异国他乡,万里之外,想要写一篇关于爸爸的文章时,真的半点也记不起来了,再也想不起我们为什么大吵大闹过,为什么赌气冷战过……而更久远时光里的童年趣事,老爸的每一件糗事,都记得像昨天刚发生一样清楚。
无论吵闹还是亲昵,这些记忆,都是很早的。
再近一些,大学毕业之后,我和父母相处的时间就变得越来越少,我有了自己忙碌独立的生活,开始了自己的远行。直至如今,我生活在遥远的欧洲,爸妈也退休了,选择了在温暖南方的一个海岛上闲居养老。那是我带着他们一起旅游时去过的海岛,爸爸对那里一见钟情,当时就决定要买房住下。我以为又是他无数次心血来潮的念头,转头就忘了,但这一次他却当了真。
这个冬天,他们老两口在海岛过冬,带上了瓶瓶罐罐的家乡口味调料,带上了笔记本电脑。
一如既往地,我们在QQ上聊天,偶尔视频,圣诞节老妈给我发来一堆表情符号的祝福,新年发电子贺卡,她打字越来越熟练,QQ用得得心应手……这一切新事物,老爸是断然拒绝学习的,他至今不用电脑,不上网,肯用手机回短信就是最大的进步了。
他六十岁了,虽然自己扬言已经从五十岁后开始成熟,但我觉得他和三十岁时依然差不多。
和我妈聊视频的时候,如果我不主动要求,他就不会主动凑过来露脸,哪怕在一边故意晃来晃去,故意大声咳嗽,制造一种“我在这里,看我看我”的效果,一定是要我诚意请求老爸出镜,他才从我妈背后冒出来,居高临下俯瞰镜头,打个哈哈,挥挥手说声,Hello!
新年的前夕,我在逛街给家人朋友挑新年小礼物。
看到一种设计得很可爱的墙壁挂饰,是专门送给家人的,刻着NANA(奶奶),MAMMA(妈妈);PAPA(爸爸);MIA FIGLIA(我的女儿)……和一行行温馨的话。
给父亲的,是这样写着:PAPA; TU SEI MIO RE。 SEMPRE IO SONO TUO PRINCIPESSA!
——爸爸,你是我的国王。我永远是你的小公主。
有一件事,是时光和距离都无法改变的。
哪怕老国王的内心里,永远住着一个不老的孩童。
哪怕甜蜜的小公主,已经长成拿着盾牌骑着马去远征的女战士。
爸爸,永远是小公主的国王。
女儿,永远是国王的小公主。
第十八章 永远不再
那是多年前的一天,旅行到小镇,有老人在街边摆草药摊儿,远远闻到了艾草的气味。
艾草的香气独特,清苦绵远。
我把干艾草扎成小束,挂在床边,夜里闻到它的香气,心安神清,辗转反侧却不能入睡。闭上眼,就看见一簇簇深绿的艾草长在院落里,叶片长着茸茸的白毛,一面绿得近墨,一面微微泛灰。风一吹,艾蒿们起伏摇摆,颜色就变得忽浅忽深,和大片紫苏或红或紫的叶子一样,变幻得叫人目眩。
风吹过后院,吹过花园,紫苏与艾蒿的香气远远飘散。
那是我童年的院落,是爷爷的花园和药草圃。
从前爷爷的家,充满神秘乐趣。
我记得门前有水池假山、浮萍蝌蚪、锦簇花木,记得后院小斜坡上,是爷爷扛着花铲,亲自修整出来的花圃,里面种满奇奇怪怪的植物;还有那个神秘的杂物间,像个小小藏宝库,总能被我翻出奇妙的宝贝来。
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之一,是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的童年。
爷爷的院子,奶奶的蒲扇,那些蝉鸣中汗津津午睡的夏天。
不知道那些千奇百怪的种籽是从哪里搞来的,那个院子,前院种满姹紫嫣红的花草,后院除了药草,还有一颗巨大的黄桷和几株桑树,黄桷的根须垂了半壁,桑树的叶子长满小绒毛,灌木丛开满紫黑色的浆果。春天地上长出嫩绿鹅黄的清明菜,可以摘到矮树上的桑葚,经常吃得小孩们嘴巴乌黑。那些草药里边,最喜欢香气沁人的紫苏和艾蒿,还有叶片像长剑一样的菖蒲。
爷爷种的草药大多摘来送了邻居亲朋,留下一些晒干存起,家里谁有头疼脑热,就浓浓煎上一碗;夏天暑热,小孩易生痱子热疮,黄连水都是我们必喝必洗的东西……那种苦,真是苦到想哭。后来过了很多年,院子不见了,爷爷也离开了,我在异国他乡生活了,想念起黄连水的味道,去中国城的药材店买来泡了水,喝一口,眼泪还会滚下来。不再是因为苦,是因为心里泛起回忆中的甜。
到了二三十年代的烽火乱世,爷爷就像很多电影里的热血少年那样,离开家乡,开始了另一种人生。
到他晚年,每当吃柚子,爷爷就会说起家乡的柚子如何甜。
六七十岁的时候,他还记得幼年家中门前有柚子树,他爬上去偷吃,吃完把果核藏在树上,不扔下去就不被发现了。也许他心里不仅怀念老家的柚子,也一直藏着个未能继承家业、悬壶济世的遗憾,所以才在家里又种药草,又泡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