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5-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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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采西当时眼看房子没入洪水,心已如房子软塌,四五分裂,被狂卷到四面八方。后来,认识的人问采西:“张角呢?孩子呢?”采西木然道:“鸡鸭都进笼了,钱全在枕头里。”
经过一个春天的斑竹林更为茂密。长期的雨水冲刷,竹叶上的斑点更为清晰,一片叶子上有好几十个斑点之多。小杆菌从地面冒出来,菌色灰白,茅屋的坑洼处也长了一些菌和野草,叶片略微泛黄。凉风飕飕掠过草尖。采西如斑竹叶般一阵颤栗。阿良要她编一对竹筐,来年挑秧草用。竹子长得太好,采西只是对着竹子出神。她清醒时一言不发,糊涂时嘴里念不停。阿良骂她神经病。采微在路边生下的儿子,叫路生。路生一见采西就哭,路生一哭,阿良就烦,采西就不敢在家里四处走动,要么在田里园里埋头干活,要么枯坐房间闷声不响。
采微仍很安静,唇上死皮不绝,偶尔扯出血丝。脸上总有伤痕,身上常有瘀紫。抱孩子犹如抱件物什,不与他说话,有事就随便将他搁下,若孩子跑到有危险的地方,她便将他抱回来,接着忙活。她对采西一如从前,平常清淡,仿佛采西从未出嫁。父亲去年春节回来,知道采西嫁到芷湖口去了,听阿良说起那边的景况,父亲去过那地方,湖泊多,水产丰富,采西婆家自然不会穷。父亲心境平和,大年初一,吃过两块糖煎糍粑就打莲花落去了。 采西的毛病时好时犯。帮忙烧火做饭是件危险事,好几次她将燃烧的柴火拿出来,差点酿成火灾。阿良怒不可遏,劈手甩了采西一巴掌,喝道:“神经病,自己房子被水冲了,想一把火烧掉老子的屋么?”
采西瑟瑟发抖,头发凌乱,白多黑少的眼光从头发缝隙里透射出来,只是空洞。
阿良连带骂了采微一顿,用竹条儿把牢里的猪抽得嗷嗷惨叫。阿良发威,鸡飞狗跳,好一阵才平息下来。吃饭时,他又将采西的满碗米饭削去一半,不许再添。若桌上有肉菜,断不容采西夹第二筷子。采西放下碗筷,跑厨房哭。阿良提了嗓门说道:“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你是张家的人,吃采家的饭,还嫌饭馊?不吃?不吃就倒了喂猪。”
采微悄悄将饭端到厨房,塞到采西手中,或者把采西拉回桌边,趁阿良不注意,给她夹一筷子菜。多一张嘴吃喝,米缸就是比平时空得快。日子一久,连采微也觉得采西的确是张家的人了。
采西的两种精神状态越来越极端。好的时候,除黯然伤神之外,知道这番回归娘家,不比当女儿的时候,格外小心做人,勤劳做事。阿良的态度更是不如从前那般体贴温柔,和善可亲。心底里盼父亲回来,或可撑腰。又细想起这两年的变故,皆因父亲把阿良带回家而始。若不是他,她断不至于嫁到芷湖口,嫁给张角,又如此穷困潦倒地回来,受他冷眼与恶斥。
但一会儿采西又犯病,瑟瑟发抖,胡言乱语。见到吃饭更是恐惧。只要阿良刚端起饭碗,采西尖叫道:“别吃,别吃,一碗蚂蚁,活的,到处爬。”有时她会抢过阿良的饭,十分小心地将米饭一粒一粒捏到桌子上,最后端出去全部倒在树底下。
夜里睡觉,采西半夜三更爬起来,在每个房间里奔跑追赶,黑暗中凳子椅子,或者瓶瓶罐罐被踢得当当作响。阿良把自己的房门闩上,采西就在隔壁弄出更大的声音,朝墙上砸东西,撞门,每晚要折腾一番后才会安静下来。
于是阿良饭吃不香,觉睡不好,一段时间下来,那身幸福的膘被生生磨掉一圈。他向村人展示他憔悴的生活,证明这是神经病采西折磨所致。于是人们都知道采西姑娘疯了,对阿良寄予同情,称赞他胸怀宽广,心地好,换了别的人,也许早把采西赶回婆家去了。
阿良决定采取行动。他对采微说:“你妹妹肯定中邪了。这样闹下去谁也没法过。”采微问:“是鬼魂附体么?”阿良说:“应该是,得想办法驱邪。”采微道:“有什么办法?”“先灌煤炭水,不行再灌大便,把她邪气全逼出来。实在不行,只有让父亲把她带出去。总之不能留在家里。”然后阿良画了些“鬼画符”,命采微贴于屋前屋后的门框边。采西果然整晚都很安静。第二天煮早饭,扫地,收拾厨房,也是十分正常。只是身体动作有股狠劲,以至于阿良都有些畏惧。他准备了一大碗黑水,本打算与采微合力灌进采西的嘴里,一时没有把握。
“采西,把这碗药水喝了。”阿良恢复昔日的温和。“哪里弄来的药?谁有病?”采西偏头问道。“专门从法师那里替你求来的。”阿良说。“是,我看见有活鬼。天天在我眼前晃。”采西眯缝双眼。“快喝,喝了就没事了。”阿良示意采微端过来。
“把我灌傻了,你没事了,你心就安稳了,没人知道你干了些什么。从前以为你是好人,认了命,忍气吞声,嫁给张角,老天爷不让我好好过,我也就认了,只是你逼人太甚。你似乎忘了,这里是采家的地方。”
采西语调生硬,换了个人似的,把阿良震住了,只觉得这个邪中的太蹊跷,一点都不像犯病。
“采微,快,把药端过来。”一看只有强行动手,阿良迅速捉住采西,将其两手反缚,一面命采微灌水。
“姐姐,别听他的,他就是我们家的活鬼。他不是好人,是他把我害成这样。”采西在阿良的手里挣扎。
“她已鬼魂附身,快点婆娘,还站着不动,又骨头发痒找抽吗你?”阿良东张西望找绳子。
“姐姐,我没什么鬼魂附身,我没病。他是个畜生,他强奸了我,让我怀孕,又把我打发给张角。”
采微端着煤炭水,脸色霎时怪异,肌肉颤动,长着干硬死皮的嘴唇抖得厉害,牙齿一咬,扯起一块死皮,一滴新血冒出来。
“姐,别让他绑我。”采西被推搡到窗边,阿良拿起窗台上的麻绳。
采微突然举起大碗朝阿良脑袋砸过去。阿良晃了几下,晕倒在地。
“畜生!畜生!畜生!”采微连踢了阿良几脚。
“杀了他。”采西喊。
一缕阳光从厨房的小窗里刺进来。
【作者简介】盛可以,女,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湖南益阳。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水乳》、《活下去》、《火宅》等,部分作品被选刊选用,并有短篇小说入选2002、2003年度最佳短篇小说选及2003年全国小说排行榜。曾获“首由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现在广东省某杂志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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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毒蝎
李进群
瘸尔利家院子里蹲着三口大水缸,两口青釉的,一口黑釉的。水缸没啥特别之处,河湾村谁家腌菜盛水都用这种缸。特别的是这三口水缸里盛的不是水,也不是咸菜,而是“母猪”。肚囊里的货色不一样,皮相也就显出不一样来。人是这样,物什子也是这样。三口装了“母猪”的水缸就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刺得河湾村人眼麻口颤的。
河湾村人把毒蝎叫“母猪”。老老小小的都这么叫,也没人细究过这种叫法的来历。对许多东西,河湾村人都有自己的叫法,把蝴蝶叫娜娜子,把锁阳叫面筋,把麻茹子叫嘎拉木,没法刨根问底的。蝎子和母猪之间实在是没有多少相同的地方。蝎子是黑的,母猪也是黑的,算个相同点,但颜色黑的东西多了,这样混叫,也牵强了些。再就是母猪一窝下十几个,据说蝎子一窝下九十九个,这也是个相同点,可也说不圆。也许表达的是一种厌恶。河湾村人对蝎子的态度不全是厌恶,而是一种敬畏。家里发现了蝎子,是不敢轻易拍死的,要用大针扎住了,盛在水碗里,等晚上星星全了,送到村外,嘴里还要念叨:“黑蝎子,黑母猪,走到树坑坑儿就堵住。”为啥这样念叨,也没人问过,很明显是不想让蝎子再来的意思。谁要打死了蝎子,就会有其它蝎子来报复,还要在他家里做窝下儿子。这个警告像咒语一样在河湾村辈辈流传。因了这份小心,河湾村人和蝎子也相安无事。很少有被蝎子蜇死的,偶尔有伤了的,也是红肿上一个阶段,受够了疼痛就好了,没有人找蝎子算账,也没有人打过蝎子的主意。
这些年人心尖了、眼活了、胆大了,啥主意都敢打,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土里头埋的、心里头装的,只要能换钱,都倒腾了。还就来了收蝎子的,还是那些“南方猴”。河湾村人把外面来做生意的人都叫南方猴。说是收毒蝎子去入药,以毒攻毒,能治癌症呢。每公斤蝎子八十元钱,还提供一种紫外线电灯,晚上拿灯一照,蝎子就原形毕露、通体透亮,没地方躲藏了。南方人就是猴精猴精的。
河湾村最先得到这个信息的是瘸尔利。瘸尔利是个日能人。瘸子不瘸通天哩,河湾村人都这样说瘸尔利。瘸尔利家开着个小卖部,隔三差五地要到县城进货,信息就灵通些。他去县城进货时,在集市上看到了收蝎子的。几个南方猴守着个大铁桶,铁桶里闹嚷嚷的全是蝎子,围观的人不少,四村八乡的人坛坛罐罐地也提了蝎子来,过秤,数钱,倒蝎子。尔利本来是个活络人,瘸了腿之后,脑子更活泛了。瞎眼的耳朵灵,耳聋的眼睛亮,一亏一补,真主总是待人公平的。尔利腿残了,抓不了蝎子,但他会抓商机。他就跟南方猴定下了代收蝎子的协议,用进货的钱进了几十个紫外线灯。盘算了一路,他又想出赊灯收蝎子的办法。他知道村里人手头没钱,也怕掏钱买了灯抓不到蝎子。他就把灯赊给村里人,说好了用蝎子钱顶账,一只灯五十元进的,赊价是八十。他还和每个赊灯的人都签了协议,规定抓到的所有蝎子都得交给他,每公斤六十元。他在外面混了多年了,知道这年头空口白牙不顶事,啥事都得落下个字据。
所有的禁忌都是可以打破的。为了钱,河湾村人把对蝎子的那份敬畏藏起来了,天一黑,就提了紫外线灯到野地里找蝎子。出乎河湾村人意料的是,蝎子多得让人吃惊。紫外线灯一照,几乎遍地都是爬虫子、毒蝎子。在蓝幽幽的灯光下,爬虫们都瞎了眼睛,一劝不动;蝎子也不敢跑了,只无奈地摆动着蝎钳。右手用夹子一夹,就扔到左手提的坛坛罐罐里。一夜下来,一个人就能抓一斤多,运气好些的能抓一两公斤。天亮了,就都聚到尔利家过秤、数钱,毒蝎子倒进尔利家的大水缸里,钱就进了自己的口袋。河湾村人尝到了甜头,男女老少几乎都出动抓蝎子了。蝎子似乎没有感受到这种危险,每到晚上照例出来活动。河湾村人感觉蝎子似乎是越抓越多,有时踏到一个窝子,一抓就是几十个上百个。一村人一直抓了十几天,村子周围的蝎子才少了。周围这么多的毒蝎子,这倒让村里人倒吸凉气。河湾村人的灯光逐渐延伸,山沟沟岔岔里也有不少蝎子,河湾村人的坛坛罐罐总是空出满归,瘸尔利的水缸也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隔三差五地那几个南方猴就来收蝎子。
有这样好的活路,谁还跑到外面去打工呢?河湾村的人真希望蝎子永远也抓不完。但河湾村的人兴奋一天天增长,恐惧也一天天增长。最初是捉蝎子的人睡着就做恶梦,梦见脚底下满是蝎子,浑身满是蝎子,大叫着醒来,却是虚惊。接着就有人不提防被蝎子蜇了,还好,没大碍。过了几天,村里一个老汉干脆就被毒蝎子蜇死了。隔三差五地还听到邻村也有抓蝎子被蜇死蜇伤了的。再后来,捉蝎人试着用紫外线灯在自己家里找,还真看到了蝎子,院子里、墙缝里有,灶台下、炕边上也有。谁也说不清是以前就有,还是跑来报复的,心里就虚了,吃饭不香、睡觉不宁了。就有婆姨劝汉子,老人劝儿子,不要再抓蝎子了。但看到瘸尔利家三口大水缸,看到他手里就崭崭的票子,想收手又收不住,就一边抓蝎子,一边把怨气发到瘸尔利头上。
对瘸尔利的怨气还有个来源,村里人不久就知道,南方猴给尔利的是每公斤八十,而瘸尔利收他们的是每公斤六十,瘸尔利从中挣二十块钱的差价。都觉得瘸尔利也太心黑了,但碍于协议和乡里的情面,只好认亏。这种怨气使一村人看到瘸尔利家的三口大水缸就有些不舒服,交蝎子时也气呼呼的样子,往缸里倒蝎子也有意无意地往水缸外倒几个,瘸尔利看到了,忙架了双拐过来用钳子往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