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5-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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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就像一个打发不掉的短工,又老着脸皮来了。丁香花开了。马每文依然住在医院。陈青已经不用去上班了。《寒市早报》的总编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说是为了更大地提高报纸的发行量,“菜瓜饭”暂时停办,让位给另一个新栏目《寒市夜话》,这是个谈“性”的栏目。老于退休了,总编说如果她上班的话,可以先到广告部工作一段。陈青明白,自己等于提前退休了。她心里一点也不难过,她对总编说,没了“菜瓜饭”我可以专心伺候我爱人了。
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陈青步行去菜市场。路过一家餐馆时,碰见了老于。老于红光满面地提着一袋打包的食物从旋转玻璃门里钻出来。他见着陈青异常兴奋,说是退休后的生活实在太好了,他为一家小报卖手腕子,专写产品的推介文章,稿费从优,车马费如数报销,人家还好吃好喝款待他。他抖了一下手中提着的塑料袋,说,这不,今天是一家酱油厂的副厂长请吃饭,我要了条鲅鱼,没吃完,人家让我把剩下的半条带回去给老伴吃!陈青仔细打量那个塑料袋,发现坚硬的鲅鱼的鱼刺将它刺破了一个洞,一股浊黄的浆汁正从里面像鼻涕一样流泻出来,溅到老于穿着的已被磨秃了皮的黑皮鞋的鞋面上。这让她心里有痛的感觉。
这天傍晚,陈青为丈夫煲了一锅香浓的鲫鱼豆腐汤。当她捧着汤罐走进病房时,马每文正提着一份报纸站在窗前看落日。听见陈青的脚步声,他转过身,轻轻地叫了一声“老婆——”,颤颤地迎上前,把陈青和那罐汤一起揽入怀中,哭着说:亲爱的,我想回家——
马每文提着一份当天的《寒市晚报》,三版用整版篇幅刊登了遗梦的文章《当街为驴戴凉帽〓异地为人做晚餐——女记者缘何“发疯”》,文章配发了两张隐去面容的新闻图片,一张是她在红蓝巷为驴戴凉帽的照片,另一张是她在北京小南里菜市场举着“免费为你做一顿晚餐”的纸牌时的照片。文章不指名地指出,照片中这位才华横溢、年轻貌美的女记者供职于某报社,只因报社在记者的工作环境中安装了多部摄像探头,致使这位在受窥状态中工作的女记者心灵压抑、人格变态,她做出了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怪异行为。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在正午的红蓝巷为驴戴凉帽,某年某月某日在紫云剧场毫无来由地放声大笑,某年某月某日又在某座城市的菜市场举着一个纸牌,要为陌生人做一顿免费晚餐。文章指出,当代知识女性受到的侵害不仅仅来自家庭,还有来自社会生活的。他呼吁人们对女性给予更多的精神上的关爱。这篇文章的立意很明显,它在以关心和同情这个女记者为借口,攻击一份报纸。而《寒市早报》在工作环境中安装了摄像探头的事情,业内人士没有不知晓的。虽然两张照片的头部被打上了马赛克,但马每文还是从那个女人熟悉的身姿上认出了妻子。
陈青怎么也没有想到,卑鄙者将卑鄙推向极端时,竟然产生了喜剧效果。她也终于像家人一样在媒体上亮相了,只不过不是在《寒市早报》的园地上,而是《寒市晚报》为它的老对手设置的擂台上。
第二天马每文就出院回家了。他们又回到了大卧室,相拥而眠。天气一如既往地热了起来,陈青把去年夏日正午撕裂了的那件白地紫花的睡衣又缝补起来,穿着它在厨房为丈夫精心操持着一日三餐。她用了金黄色的丝线连缀那条长长的口子,所以它看上去既像从天边飞来的一缕晚霞,又像一株摇曳在紫花丛中的黄熟了的麦穗。
原刊责编 杨新岚
【作者简介】迟子建,女,1964年生。毕业于北京鲁迅文学院。1983年开始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树下》、《晨钟响彻黄昏》、《茫茫前程》、《热鸟》、《满洲国》,小说集《北极村童话》、《向着白夜旅行》、《白雪的墓园》、《逝川》、《白银那》、《朋友们来看雪吧》、《当代作家选集丛书——迟子建卷》,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听时光飞舞》、《迟子建影记》、《女人的手》及《迟子建文集》(四卷)等。短篇小说《亲亲土豆》获本刊第七届百花奖,《清水洗尘》获鲁迅文学奖,《花瓣饭》、《踏着月光的行板》、《采浆果的人》分获本刊第十、十一届百花奖。现为黑龙江省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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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脸
罗伟章
陈太学把衣襟拉正,让脖子上那条鸡心红领带垂下来,才摸出手机。每次给张保国打电话他都会这样,像张保国就坐在他对面,他理所当然应表现得谦恭与规矩。刚拨号,陈太学就不由得笑开了,他才刚上五十岁,可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手机通了,陈太学像喊一样说,张经理呀?对方短促地唔了一声。陈太学说张经理,我这就去金沙滩等你,你忙完了就过来啊。
可是张保国说,中午不行,晚上吧,晚上六点左右再说吧。
陈太学还没表态,电话就哑了。
他呆立了一会儿,用手掌使劲搓脸,手上湿淋淋的,全是汗。他的手特别爱出,他心里的事,不仅照在眼睛里,还反映在手上。他把两腮那些扯得他疼的皮肤搓得归位了,嘟嘟囔囔地骂娘。为请这趟客,他已经忙活了三天,每次张保国都答应了,可事到临头又变卦。陈太学就像一只虾,心甘情愿地让张保国抛下的钩子钓着。张保国的确钓着他了,但刚刚浮出水面,又把他从钩上取下来,扔进城外臭气熏天的巴河里。
现在不到上午十一点,离晚上六点还有七个多小时,陈太学应该在这段时间去工地走走,但他不想去。工地上的事情,最晚明天就结束,他手下的工人,马上就会向他讨活做,找不到活,工人们就会离开他。别看现在城市里遍地都是农民工,可要将他们聚到自己的巢穴里,为你流血流汗,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其中的关键是必须让农民工随时有活做。农民工除了睡觉,就需要一刻不停地做活,只要手脚动着,汗水淌着,哪怕工钱低一些,他们心里也踏实。而要找到活,怎么能避开建设局项目部经理张保国呢?
既然张保国说好是晚上,陈太学就只能猫在租房里等。他的租房在巴河南面,离工地不远,主人是家“钉子户”。以前,巴河北面是城,南面是地,现在要在南面修建新城,勒令这边的农民都迁进老城去住安置房。农民说我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根,为啥要迁?我不稀罕你的楼房,我就愿意在这里老死。这里多好,出前门可去地里种庄稼,出后门可去巴河里打鱼,你把我关进楼房,没田地可种,又无本钱做生意,我咋活?可他们到底知道个轻重,闹腾一阵就收拾家伙,拖儿带女地离别土地,走过横跨巴河的红旗桥进城去了。只有这家人不走,他说我就要当钉子,我看他们拿啥来拔我这颗钉子!话虽如此,他还是去两公里外的翠屏山投靠亲戚修了间砖房,将这间黑漆斑斑的老木屋用来出租。月租倒是便宜,只有五十块钱。
陈太学只能租这样的房子。他虽然当了包工头,可揽下的活都是小工干的,手下的工人从没超过十五个,就算把他们的骨油熬了,也挣不下几个钱。他家里有七十岁的母亲,有一个打光棍的弱智弟弟,有跟母亲总是吵架的老婆,还有一儿一女。最让陈太学揪心的是儿子陈福。陈福比姐姐只小一岁,可姐姐的孩子都快上小学了,他还在读高三!这是陈福连续第五年读高三,每次高考,都是蚂蚁摔岩无响动。但陈太学不放弃,说到底,住在大山区的农家子弟,只有读书才能帮助你最终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命。这一点陈太学看得很清楚。再说陈太学要跟人比。村里已出过一个大学生了,他叫何奎,何奎只比陈福长半岁,可他去年大学就毕了业,现在重庆上班。从何奎上大学那天起,他爸爸就总是咬着根竹烟筒往人多的地方窜,听不到人家说两句话,他就把话抢过去,每句前面都要加上“我儿子说”,像他儿子是什么大人物似的。陈太学就见不来他那球样,他发誓,哪怕把自己累死,也要送儿子读大学。
这要花很多很多的钱,陈太学怎么敢租好房子住呢?
他在床上磨皮擦痒地坐了三个来小时,就扛不住饿了。他今天连早饭也没吃,每次请客之前的那一顿,他都不吃,他要把肚子留到请客的时候。他知道,哪怕只请个把人,菜也会把桌子挤得透不过气,最后多半都扔掉了,这太可惜了。何况他每次请张保国,张保国都带了好几个人来,餐桌就像杂技演员,头上碗重碗碟重碟的,可常常是刚开吃不久,陈太学就问一声,菜不够吧?席桌上没一个人表态,他也就只好叫来服务生,豪情满怀地让他们加菜。这样一来,浪费得就更多了。这真让他心疼,疼得心里抽搐,嘴里不停地打嗝。他知道现在城里人在外面吃饭,剩下的好东西都要打包,但城里人是城里人,城里人打包,体现的是节俭的美德,农民工打包,那就是寒伧了。何况他请的是张经理,难道他能够在张经理面前打包吗?要是他那样做了,张经理会不会认为,陈太学表面上是在笑嘻嘻地请我吃饭,脸都笑烂了,但心里是为花出去的钱可惜——果真如此,那就彻底完蛋了。因此陈太学宁愿此前空着肚子,在桌上尽量多吃些,这样,走出酒楼之后,他就不至于那么心疼了。
可现在陈太学实在饿得不行,胃里没东西消化,就自己磨自己,磨得陈太学直冒冷汗。他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声球,就走出门,进城找吃的去了。
桥的那一头就是金沙滩酒楼,因为里面卖空运来的海鲜,还有穿山甲等一些国家保护动物,无可争议地成为高州城餐饮业的翘楚,经常在里面出入的不是政界人物,就是商界大腕。作为普通百姓,如果为求人办事请客,办小事去别的地方,办大事则非去金沙滩不可。
陈太学前几次请张保国,都是来这里,一趟客请下来,不花个两三千就休想走人。
此时,他望了一眼酒楼米黄色的门楣,腿就软下来了。他个子不高,腿一软,膝盖一弯,裤脚就拖到了地面上,每迈一步,都扑腾起混杂着痰屑的尘土。他想到了晚上,他希望张保国晚上能够接受他的邀请,但同时,他又提心吊胆。他怕的是花钱,两三千块相当于他在老家刨地时好些年的收入;也怕张保国本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想到张保国,陈太学都像摸到一块冰。张保国最多不过三十四五岁,跟陈太学说话的时候,都是对他直呼其名,而在老家,像张保国这个年龄的人都把他叫陈叔叔或者学爸的。事实上张保国很少跟陈太学说话,哪怕在席桌上,他也只跟自己带来的人有说有笑。喝酒的时候,他也不跟陈太学碰杯,陈太学把杯子举起来,弓着腰说,张经理,我敬你。张保国就用手掌把酒杯握得满满的,很担心被陈太学的杯子碰着了一样,陈太学碰不成张保国的杯,但酒还是喝下去了,张保国最多做做样子,有时连样子也不做。他不和陈太学喝酒,和他带来的人却是一口干。散席之后,他们跟陈太学招呼也不打,直接就出了包间,留陈太学在后面埋单,等陈太学屁颠屁颠地追到大门口,早不见了一行人的踪影。
管他*的,陈太学又望了一眼金沙滩酒楼,自言自语地咕咙,你叫我有啥办法呢?我现时花钱请客,不是为了将来挣更多的钱吗?
他进了金沙滩对面的一家小饱子,要了三两挂面。老板正要下锅,他又从三两改为二两。反正晚上要大鱼大肉地吃,现在胀那么多干啥呢!
只几筷子,他就把面塞进了嘴里,随后端起碗,把漂浮着红辣椒粉的面汤吸溜得干干净净。
刚到晚上六点,陈太学就堆出满脸笑容,把电话打过去。他只叫了一声张经理,张保国就说,今天就算了吧,我正在去成都的路上。
陈太学的笑像死去的虫子,一条一条僵硬地横着。很明显,张经理这是不愿意再给我活做了,这咋成呢?这不等于是他曾经给过我一口碗,现在又要把那口碗收回去吗?那碗里,不仅装着他陈太学一家人的食物,还装着他对儿子的希望。没有那口碗,什么都落空了。他当然可以去别的城市另找一口碗,可他在张经理这里,已经花了那么多本钱,费了那么多功夫,如果舍弃高州城而去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