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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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等地名,比较各个蜡印,摸摸盖过御印的丝带,随后又走到窗前,倾听喷泉的声音,看雕像,使出梦游人的那股忍耐劲儿,数大理石柱子,接着他就说:“对了!”
他摸摸他的缎子衣服,问自己:
“是我吗?是的。”
他内心里的风暴正在袭击着他。
在这种狂风暴雨下,他还会有衰弱和疲乏的感觉吗?他喝过、吃过、睡过吗?即使他做过,自己也不知道。人类在某种紧张局面下,本能往往能按照自己的需要得到满足,用不着思想的干涉。再说,他现在的思想已经不大像思想,倒更像烟雾。当火山爆发,黑色的火焰从熔岩翻滚的深穴里喷出来的时候,火山口还会意识到在山脚下有吃草的羊群吗?
几个钟头过去了。
黎明来了,天亮了。一道白色的光线射进这间屋于,同时也射进格温普兰的心田。
“蒂!”光线对他说。
第六卷 于苏斯的各种表现
第一章 厌世者的话
于苏斯眼看着格温普兰在萨斯瓦克监狱门洞里消失以后,他待在他那个观察者的角落里,不知如何是好。门锁的响声在他耳朵里响了好久,在他听来,仿佛是监狱吞下一个可怜虫的快乐的叫声。他等在那儿。等什么?他在观察。观察什么?冷酷无情的监狱门一旦关上,是一时不会再开的;监狱门因为在黑暗里停滞不动,所以关节僵硬,行动不便,特别是在释放犯人的当口;进来,可以;出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点于苏斯是知道的。但是,等待不是一件可以由我们随意指挥的事情;等待往往是不由自主的;我们的行动有一种惯力,甚至在行动的目标已经消失的时候,它还继续存在一些时候,它缠住我们,抓住我们,强迫我们继续做已经没有意义的动作。徒劳无益的等待,是我们所有的人遇到这种情况都要表现出来的呆钝的行为,无论谁在留心观察一个不见了的东西,都会这样机械地浪费时间。谁也逃不过这条永恒不变的规律。我们往往任性而又心不在焉地坚持下去。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待在现在这个地方,可是我们继续待在这儿。我们主动开始的事情,使我们被动地继续下去。固执最易消耗精力,事后我们会觉得困顿不堪。尽管于苏斯与常人不同,他还是跟所有的人一样,一遇到这种跟我们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事件,就被它钉在那里不动,只有一面梦想,一面等待的份儿了。他轮流地望着那两道黑墙,一会儿望望矮墙,一会儿望望高墙,一会儿望望有绞刑架的门,一会儿望望有骷髅的门;他好像被监狱和墓地组成的一个虎头钳给夹住了。在这条没有人住的偏僻的街上,行人很少,所以没有人注意于苏斯。
他躲藏的地方是命运安排做侦察岗哨的一个普通墙角。临了,他终于从墙角里出来,拖着缓慢的步子走了。太阳已经偏西了,他等了多么久呵。他不时回过头去,瞧瞧格温普兰走进去的那个可怕的小门。他的眼光呆顿顿的,无精打采。到了尽头,他走上另外一条街,接着又走上另外一条,迷迷糊糊地沿着几个钟头以前走过的路线走下去。虽然已经离开了监狱所在的那条街,他还不时回过头去,仿佛还能看见监狱门似的。他慢慢走近泰林曹草地。市集附近的胡同都是夹在花园垣墙中间的荒凉小径。他弯着腰,沿着篱笆和路沟走着。他一下子停下来,挺直身子,叫道:“太好了!”
同时他在自己头上打了两拳,又在大腿上打了两拳,这说明他是一个用正确的态度判断事物的人。
他开始嘴里半截肚里半截地嘟噜着,有时也发出声音:
“干得好!哼!这个臭要饭的!这个强盗!这个浪荡鬼!这个无赖!这个造反的家伙!这是因为说政府的坏话,才被人弄到那儿去的。他是个叛徒。我家里出了叛徒。我把他甩掉了。运气真不坏。他连累我们。现在坐牢了!哈!太好了!这就是法律的好处。呵!忘恩负义的家伙!是我把他抚养大的!费了多少心血啊!他为什么要说话,要思想呢?他竟然干涉国家大事!我倒要请教请教!他为啥在玩弄一个铜板的时候,议论捐税、穷人、人民和与他毫无关系的事情!他胆大妄为地指摘便士!恶毒的说王国铜元的坏话!侮辱女王陛下的铜板!一个小钱也跟女王本人一样呀!铜板上有神圣的铸像嘛,他妈的,神圣的铸像。你眼里还有女王吗,有没有?要尊敬她的铜绿。每一样东西都是属于政府的。应该认识这一点。我呀,我是过来人。我知道这些事情。有人会对我说:‘那么您是放弃政治喽?’政治,朋友们,我对政治像对毛驴一样关心。有一天,我被一个准男爵打了一棍。我对自己说:这就够了,我明白什么叫做政治。老百姓把他们仅有的一个铜板交给女王,女王拿去以后,老百姓还得感谢她。没有比这再简单的了。剩下来的事情归爵士们负责。贵族包括尘世贵族和神权贵族。哈!格温普兰入狱了!哈!他当了苦役犯!这是天公地道。这是公平,美妙,理所当然,合情合法的。这是他的错儿。不许说废话,傻瓜!难道你是爵士?铁棒官抓住他,承法吏把他带走,州长把他留下。现在大概有一个白帽法学家正在挑他的毛病。这些聪明的人物,就是这样从你身上抽出一条条罪状来的!蹲班房了,我的乖乖!活该他倒霉,活该我走运!说实在的,我很满意。我老老实实地承认我的运气真不坏。我收留这个孩子和这个小姑娘,真做得太荒唐了!以前光有奥莫同我在一起,多么太平!这两个下流货到我的篷车里来干什么?他们小的时候,我哺育他们,套上车套拉他们,难道没有拉够!多漂亮的弃儿收养所!他呢,丑得可怕,而她又两眼全瞎!你尽管省吃俭用好了!我为了他们吃‘饥荒’这个老婆子的奶,难道还没有吃够!他们长大了,谈情说爱了!这是残废人浅薄的爱情,我们现在正在这个阶段。癞蛤蟆配瞎鼹鼠,简直是一首田园诗。这就是我家里的两个宝贝。所有这一切结果闹到上法院才告结束。癞蛤蟆谈政治,很好。喏,现在我可清静啦。在铁棒官来的时候,我起头还傻头傻脑的,人总是怀疑自己的幸福,我当时以为我看见的并不是实在的,以为这是不可能的,是一个恶梦,是梦在同我开玩笑。可是不,没有比这个更实在的了。一切都很明显。格温普兰确实坐牢了。这是上天的意旨。谢谢老天爷。就是因为这个怪物闹乱子,才使人注意我的生意,并且告发我可怜的狼!这个格温普兰走了!喏,我一下子把他们俩都甩掉啦。一颗石子,两个疙瘩。因为蒂一定会因此丧命。等到她再也看不见格温普兰的时候,她就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了,她会对自己说:‘我还留在世界上做什么呢?’于是她也要走了。一路顺风。两个人都见鬼去吧。这两个家伙,我一直憎恨他们!死吧,蒂。啊!我多么高兴啊!”
第二章 他的行动
他回到泰德克斯特客店。
已经六点半了,照英国人的说法是,“六点过半小时”。已经接近黄昏了。
尼克莱斯老板待在门槛上。他那张惊慌失措的脸从早上起一直没有平静下来,恐惧的表情已经僵在脸上了。
他老远就看见了于苏斯:
“怎么样?”他大声问。
“什么怎么样?”
“格温普兰就要回来了吗?现在正是时候。观众马上就要来了。我们今天晚上演《笑面人》吗?”
“《笑面人》,现在轮到我笑了,”于苏斯说。
他望着客店主人,发出一声响亮的冷笑。
随后,他爬上二楼,打开客店招牌旁边的窗户,弯下身子,伸手把《笑面人》的牌子往上一举,从钉子上摘下来,然后又把《被征服的混沌》的木板举了一下,除了下来,把两块木板夹在胳膊底下,接着他就下楼了。
尼克莱斯老板的眼睛一直跟随着他。
“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拿下来?”
于苏斯又冷笑了一声。
“您笑什么?”客店主人又问。
“我不干了。”
尼克莱斯老板明白了,他命令他的“副官”古维根对所有来看戏的人说,今天没有演出。他把门口收钱用的木桶推到酒店的屋角里。
过了一会儿,于苏斯走上“绿箱子”。
他把两块牌子放在角落里,走进他叫作“女子宿舍”的那一部分。
蒂还在睡觉。
她躺在床上,浑身的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只有裙腰松开了,这是她午睡时的习惯。
维纳斯和费毕坐在她旁边想心事,一个坐在小凳子上,一个坐在地上。
虽然天已经不早了,可是她们还没有穿她们的仙女纱衣,这是灰心丧气的记号。她们仍旧裹着她们的粗呢头巾和粗布长袍。
于苏斯望了望蒂。
“她在试着长睡不醒呢,”他嘟囔着说。
他恶声恶气地对费毕和维纳斯说:
“要知道,音乐已经完了。你们可以把你们的喇叭放在抽屉里了。你们没有穿仙女的衣服,很好。虽然你们这样显得丑一点,但是你们做得对。穿你们的粗布裙子好了。今天晚上不演戏了。明天,后天,大后天也是一样。没有格温普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接着又端详蒂。
“她要受到一个多么大的打击呀!简直跟吹灭蜡烛一样。”
他鼓起腮颊。
“噗!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干笑了一声。
“格温普兰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跟我失掉奥莫一样。可能更糟。她比别人更孤独。瞎子遇到了伤心事,比我们更苦。”
他走到尽里头的牛眼窗那儿。
“天多么长呀!七点钟了,还能看见东西。不过,我们还是点上油灯吧。”
他打了一下火石,点着“绿箱子”天花板上的风灯。
他弯着身子,望着蒂。
“她要着凉了。你们这两个娘儿们,把她的上衣松得太厉害了。法国有句俗话:四月天气,不能脱衣。”
他看见地上有一只发亮的别针,把它拾起来,别在自己的袖子上。接着他在“绿箱子”里踱来踱去,指手画脚地说:
“我全部的官能完全正常。我神志清醒。我认为这件事很对,我赞成现在发生的事情。等她醒了,我要把这件意外源源本本告诉她。灾难是不等人的。格温普兰没有了。再见吧,蒂。一切都安排得多么好呀!格温普兰在监狱里。蒂在墓地里。他们做门对门的邻居。死神的舞蹈。两个人的命运退出了舞台。让我们来收拾衣服,捆行李吧。行李就是棺材。这两个受造者都是残废人。蒂缺少两只眼睛,格温普兰没有脸。到了天上,上帝会把光明还给蒂,把美丽还给格温普兰。死亡能够矫正一切。一切都很好。费毕,维纳斯,把你们的鼓挂在钉子上吧。我的美人,你们爱吵爱闹的本领只好搁起来了。我们再也不演戏,再也不吹喇叭了。《被征服的混沌》被征服了。‘笑面人’也完蛋了。‘打拉当打拉’也完了。这个蒂也永眠了。她也应该这样做。换了我,我也不会再醒过来的。算了!她很快就会再睡着的。一下子就死了,这个云雀般的女孩子。看吧,这就是过问政治的好处。多好的教训!政府是多么讲理啊!格温普兰到了州长手里,蒂到了掘墓人手里。完全一样,非常相称。我希望客店老板把大门培起来。让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安安静静死去吧。不是指我,也不是指奥莫,指的是蒂。我呢,我继续赶篷车。我的命运是辗转流浪。我要辞掉这两个姑娘。一个也不留。我可不想做一个骚老头子。浪荡鬼家里的女仆简直就是木板上的面包。我不愿意受这种诱惑。我已经超过干这种事的年龄。Turpe senilis amor①。我一个人带着奥莫赶我的路。倒是奥莫要大惊小怪了!格温普兰在哪儿?蒂在哪儿?我的老朋友,喏,咱们俩又单独待在一起了。他妈的!我太高兴啦。他们牧歌式的爱情真是我的一个累赘。啊!格温普兰这个无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把我们撂在这儿。很好。现在轮到蒂了。这是拖不了多久的。我希望事情快点结束。哪怕是在魔鬼鼻尖上打个榧子就能救活她,我也不于。死吧,你听见了吗!哎呀!她醒了!”
①拉丁文:老年人的爱情是可耻的。
蒂睁开眼睛;因为很多瞎子都是闭上眼睛睡觉的。她那张无知的温柔的脸,跟平常一样,放射着光芒。
“她在微笑,”于苏斯喃喃地说,“我在大笑。很好。”
蒂喊道:
“费毕!维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