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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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人跟她一起上车。”
“谁?”
“你猜。”
“国王?”于苏斯说。
“首先,”尼克莱斯老板说,“咱们现在没有国王。我们不是在国王统治下。猜猜看,谁跟这位公爵小姐一起上马车。”
“朱庇特,”于苏斯说。
客店主人答道:
“汤姆—芹—杰克。”
直到现在还没开口的格温普兰,也打破了沉默。
“汤姆—芹—杰克!”他叫了一声。
大家因为觉得非常希奇,所以停止了谈话,这当儿,只听见蒂低声地说:
“难道不能阻止这个女人到这里来吗?”
第八章 中毒现象
那个“仙女”以后再也没有来过。
她虽然没有在戏院里出现,可是却在格温普兰的脑海里时常出现。
格温普兰或多或少地感到苦闷。
仿佛他一生中第一次看到女人。
他首先犯了一种叫做耽于梦想的错误。我们对纠缠不清的梦想必须加以警惕。梦想跟气味一样,又神秘,又微妙。它跟思想的关系正像香味跟月下香的关系一样。它有时候好像一个有毒的念头,膨胀开来,跟烟雾一样无孔不入,你可能因梦想而中毒,像中了花毒一样。麻醉性的自杀固然挺风雅,可是未免凄凉。
灵魂的自杀谓之恶念。这是服毒自杀。梦想在吸引你,诱惑你,勾引你,缠绕你,到头来你就变成它的同谋。它欺骗了你的良心,可是它要你负一半的责任。它能使你受到魅力,然后把你引坏。我们可以说梦想像赌博一样。开头的时候,你受别人的欺骗,到了后来你却去骗别人了。
格温普兰在梦想。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真正的女人。
他在普通的女人身上看见过女人的影子,他在蒂身上看见过女人的灵魂。
他刚才看见的才是一个地道的女人。
有活力的温柔的皮肤,使人感觉到下面有热血在奔流。身上的轮廓像大理石像一样精致,波涛一样起伏。脸蛋高傲,泰然自若,又动人,又冷漠,光彩照人。头发的颜色好像大火的反光。艳丽的装饰引起感官快乐的颤栗。似隐似现的裸体,泄露了想让群众远远垂涎的色情欲。无法征服的娇艳。无懈可击的魅力。可能使人送命的诱惑。使肉体快乐而灵魂受到威胁的诺言。从而产生了双重的苦恼:一个是渴望,一个是恐惧。他刚才看到的就是这些东西。他刚才看到的是一个地道的女人。
他刚才看到的是一个跟女人多少有些不同的“雌物儿”。
同时又是奥林匹斯山上的仙女。
一个女神。
性的神秘在他面前出现了。
在哪儿?在一个高不可攀的人身上。
距离遥远。
命运真是嘲弄人。天上的东西——灵魂,他已经有了,已经抓在手里了,那就是蒂;地上的东西——性,他看见它在天国的深处,那就是这个女人。
一位公爵小姐。
于苏斯曾经说“比女神还要高”。
高不可攀的绝壁!
连梦想也要在这样的云梯面前畏缩不前。
他能傻头傻脑地梦想这个陌生的女人吗?他的思想在斗争。
他记起于苏斯说过,那些地位高的人跟国王差不多。哲学家的那些野谈,他本来认为没有什么用处,现在却变成了他沉思的题目。我们的记忆力往往蒙上一层叫做遗忘的薄幕,一碰上机会,薄幕就突然让你看见下面遮住的东西。他想到她是属于贵族社会的,属于一个凌驾在下等社会(他就是属于这个社会的)—一平民之上的庄严的世界的。他能算是平民吗?像他这种走江湖的不是下等人中间的下等人吗?自从能思索的年龄起,他还是第一次为了自己的卑贱(这个字眼,我们现在叫做屈辱)而微微觉得难过。于苏斯所描绘的画面和目录,他那抒情诗式的清单,他对城堡、花园、水池和柱廊的歌颂以及他开列的有钱有势者的名单等等,都跟祥云绦绕中的浮雕似的,在格温普兰的脑海里浮现了。他一直望着天上的这个顶点。人居然能当爵士,对他来说,这完全是空想。可是事实上真有这样的人。居然有爵士!真叫人难以相信!不过,他们也跟我们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吗?这倒有点可疑。他觉得自己待在黑暗的深渊,周围都是墙壁,好像一口井,他觉得他好像从头顶上的井口里看见在很高的地方有一团由青天、人影和光明组成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那儿就是奥林匹斯山。公爵小姐就在这光荣之中发出灿烂的光芒。
在这个不可能接近的女人身上,他却觉得有一种难以描写的奇怪的渴望。
尽管他竭力挣扎,可是下面这个强烈的矛盾念头还是在他心里索回着:他看见在他身旁,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在他能触摸到的狭隘的现实里的是灵魂,而在他够不到的地方,在理想深处的却是肉体。
这些思想并没有固定的形式。他心里好像有一团烟雾,飘荡不定,不时改变外面的轮廓。不过是一团漆黑的烟罢了。
再说,这个念头虽然萦绕在他脑际,可是从来没有触到他的心灵。连梦寐之间,也从来没有做过高攀这个公爵小姐的梦。还算万幸。
这样的梯子,只要你的脚一踏上去,就会一辈子在你头脑里忘不掉。你以为已经到了奥林匹斯山,其实却进了疯人院。如果他心里存在着这种明显的渴望,他自己也要害怕了。他还没有这种感觉。
除此以外,他能再看见这个女人吗?大概不会了、哪怕是个疯子也不会迷恋从天边划过的光亮。热爱一颗星星,还是不难理解的,因为我们天天能够看见它,它天天都要出来,而且总是在老地方。可是怎么能爱上闪电呢?
梦想时隐时现。雅座里的那个庄严美丽的神像时常在他朦胧的思想里放光,不过过了一会儿就消失了。他想了一阵子,就不再去想它,接着去想别的事情,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想到她了。他仿佛被她轻轻摇晃着,如此而已。
他有好几天晚上睡不着。失眠跟睡眠一样充满了梦幻。
要给大脑的那些难懂的变化订出正确的界线,几乎是不可能的。言语不方便的地方,在于它的轮廓比思想的轮廓更固定。各种的思想能够杂乱地搭在一起;言语就不能够。心灵的某些散乱的形态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表达有界限,思想却没有。
我们的心灵深处是广漠无垠的,所以格温普兰的梦想很难碰到蒂。蒂住在他心灵的中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无论什么东西都不能接近她。
然而,正像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有矛盾一样,格温普兰也有内心的斗争。他有没有意识到呢?顶多也只是意识到罢了。
他觉得在他内心深处,在那个可能有裂纹的地方(我们心里都有这么个地方),有一种意志衰弱的激荡。换了于苏斯就会明了这是什么道理,可是格温普兰却不明了。
理想和性这两个本能在他心里斗争。这是光明之神和黑暗之神在架在深渊的桥上展开的搏斗。
黑暗之神终于被推下去了。
有一天,格温普兰突然再也不去想那个陌生的女人了。
两个原则的斗争,尘世和天国的搏斗,是在他的心灵深处发生的,那儿又深又黑,所以他只微微地觉察一点儿端倪。
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对蒂的钟爱从来没有停止过一分钟。
刚开头的时候,他心里曾经有一阵骚动,身上的血液好像害了热病似的,不过现在已经过去了。如今只有蒂一个人住在他心里。
要是有人跟格温普兰说蒂曾经一度遭到危险,他一定要大吃一惊。
隔了一两个星期,那个威胁着这两个心灵的妖怪就消失了。
格温普兰心里只剩下火炉似的心和火焰似的爱情。
此外,我们已经说过,“公爵小姐”没有再来过。
于苏斯认为这件事很简单。“金币女人”是罕见的人物。她进来,付了钱又走掉了。如果她再来,真是太好了。
蒂呢,她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转瞬即逝的女人。可能是她听人家的谈话,听于苏斯的唉声叹气,听这儿那儿发出的感叹,如:“我们不会天天见到金币的!”等等,也就了解个大概了。她再也不谈那个“女人”。这是一种深奥的本能。人的心灵往往暗中采取这种防备手段,不过并不是每一次都是自觉的。对一个人保持缄默,就是表示要躲开他。因为如果打听他的事情,倒怕又把他召来了。自己这方面保持缄默,那就是等于把门关起来。
这件意外的事已经忘掉了。
这能算作一件事吗?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了吗?能够说在格温普兰和蒂中间曾经飘过一片阴影吗?蒂不知道,格温普兰也不知道。是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连公爵小姐也跟幻梦一样消失在遥远的地方。格温普兰不过是做了一分钟的梦,他现在已经醒了。梦跟雾一样,消失以后,什么痕迹也不留下,云雾消散以后,爱情一点也没有减少,犹如雨过天青。
第九章 ABYSSUS ABYSSUM VOCAT①
①拉丁文:深渊呼唤深渊。
另外一个面孔——汤姆—芹—杰克——也看不见了。他突然不再到泰德克斯特客店来了。
凡是能够看到伦敦上流社会的两种优雅生活的人,都可能注意到这个时候的《每周公报》在两段教区记事中间,登载着这样一条消息:“大卫·第利—摩埃爵士奉女王的命令,指挥白旗舰队的巡洋舰,赴荷兰海岸游弋。”
于苏斯因为汤姆—芹—杰克不来,心里很纳闷。汤姆—芹—杰克自从那天跟“金币女人”一起坐马车离开以后,一直没有再来。当然,汤姆—芹—杰克居然能够伸开胳膊,把公爵小姐拐走,这的确是一个谜。研究一下多么有趣!这里面有多少文章啊!有多少话可说啊!这就是于苏斯所以一声不响的缘故。
于苏斯对轻率的好奇心所造成的痛苦是有经验的。好奇心应该适合好奇的人的身分。要听,我们的耳朵就要受到危险;要看,我们的眼睛就要受到危险。谨慎小心的人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汤姆—芹—杰克走进那辆皇家马车,是客店主人亲眼看到的。这个水手居然坐在这个小姐身旁,显然很奇怪,于苏斯于是谨慎起来了。上流人的轻浮对下等人来说,应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一切叫做穷人的爬行动物在看到什么蹊跷的事情时,最好是蹲在自己的窝里不要动弹。沉默也是一种力量。如果你不幸不是瞎子,那就把眼睛闭上;如果你不幸不是聋子,那就把耳朵塞起来;如果你有会说话的缺点,还是把你的舌头编起来。大人物做他们愿意做的,平头小百姓做他们应该做的。我们让未知之神去说话吧。我们用不着去跟神话找麻烦;不应该只看外表;应该诚心诚意地崇拜神像。千万不要为了一些我们也闹不清楚的理由,信口开河,把上层社会的事情夸大或者缩小。对我们这种卑贱的人来说,这些事情往往是我们的眼睛的错觉。变形是神仙的事。在大人物中间发生的变化和一时的混乱,好像是在我们头上飘浮的云彩,很不容易捉摸,如果去研究,也很危险。奥林匹斯山上的神有时一时兴起,寻欢作乐,你过分的好奇就会惹恼他们,等到一个沉雷打下来,你才知道你过分好奇的望着的那条公牛原来是朱庇特。千万不要拨开可怕的有势者墙壁颜色的大衣的衣褶。不管闲事就是聪明。一动不动才能保住身体安全。尽管装死好了,这样人家就不会杀你。昆虫的智慧就在这里。于苏斯用的也是这个办法。
客店主人也觉得奇怪,有一天他问于苏斯:
“你注意到汤姆—芹—杰克很久不来了吗?”
“啊!”于苏斯说,“我倒没有注意。”
尼克莱斯低声说出自己的意见,当然提到汤姆—芹—杰克坐在公爵小姐的马车里,简直是男女混杂,这种论调恐怕有点大不敬的味儿,而且说出口来也很危险,所以于苏斯假装没有听见。
可是于苏斯究竟是一个艺术家,对汤姆—芹—杰克不会不觉得惋惜。他感到有些沮丧。他只跟他唯一靠得住的心腹奥莫谈过自己的感想。他悄悄地对着狼的耳朵说:
“汤姆—芹—杰克再也不来了,我觉得做人空虚,跟诗人一样寒心。”
把心里的话对一个朋友倾诉过以后,于苏斯的心情舒畅一点了。
他在格温普兰面前闭口不谈,格温普兰也从来没有提起过汤姆—芹—杰克。
这是因为他一心一意迷恋着蒂,汤姆—芹—杰克来与不来,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格温普兰慢慢把这件事忘干净了。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