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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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鸟爱捣乱,专门把燃着的树枝扔在茅屋顶上。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海燕,现在也看不见了,这是一种从苏格兰群岛飞来的候鸟,岛上的居民用鸟嘴里流出来的油点灯。在傍晚时分退潮的潺潺声中,再也找不到古代传说的一种生着猪蹄、发出牛犊叫声的鸟了。潮水再也不把那种长着胡子、蜷耳朵、尖嘴巴,用没有爪甲的爪子拖曳着走路的海豹,冲上岸来了。在这现在很难认出来的波特兰,因为没有树林,从来没有人见过夜莺;可是现在连老鹰、天鹅和野鹅都逃光了。波特兰现在的绵羊,肉很肥,毛也很细。在两世纪以前,那些稀稀落落的母羊因为啃这种草的缘故,个儿很小,肉又硬,毛又粗,简直跟居尔特的牧羊人的羊群一样。居尔特的牧羊人好吃大蒜,寿很长,往往活到一百岁,可以用一米多长的箭从半英里之外射穿敌人的胸甲。荒地产的羊毛也是粗糙的。今天的象棋墩跟过去的象棋墩截然不同,不仅人类把这个地方掘得一塌糊涂,连希里群岛刮来的狂风也在破坏这里的石头。
①即米迦勒天神节,在九月二十九日。
现在这一条长长的陆地上铺了一条铁路,一直通到一簇棋盘似的美丽的新房子——歇细尔顿,那里还有一个波特兰车站。火车现在滚动的地方正是从前海豹爬行的地方。
可是在两百年以前,波特兰地岬是一个驴背似的沙岗,中间贯穿的岩石好像是一条脊椎骨。
孩子现在的危险已经跟刚才不同了。他刚才下坡的时候,害怕的是跌到悬崖底下;现在在地岬上,他害怕掉在窟窿里。同悬崖斗争以后,现在又要同陷阱作斗争了。海岸上到处都是陷阱。岩石滑溜溜的,海沙流动着。下脚的地方可能就是陷阱。简直可以说如履薄冰。脚底下的东西随时会突然塌下去。踏到一条裂缝,你就失踪了。海岸好像有好几层似的,跟一个布置得很好的舞台相仿。
长长的一条花岗石脊骨,两边是地岬的斜坡,走起来是困难的。用道具员的话来说,这儿很难找到“有使用价值的东西”。人不应该从海洋上希望得到什么款待,对石头和浪头也是一样;海洋只对鸟和鱼是适宜的。地岬总是光秃嵯峨的。浪头从两边侵蚀它,所以它的样子很单调。到处都是棱角突起的石块,石脊,像锯齿,像撕得一条一条的难看的破布,象长着尖牙的鲨鱼的牙床,有的长满了潮湿的苔藓,一个不当心就能摔断脖子,陡坡好像滚滚的石流,一直滚到海沫里。任何人穿过地岬,每一步都会遇到大得像房子的奇形怪状的石块,像胫骨,像肩胛骨,像大腿骨,可怕的石头解剖标本。所以我们把这种沟埂交错的海岸地带叫作“肋骨”①,不是没有道理的。徒步的旅客必须尽可能避开这种乱七八糟的废墟。如果有人在巨大的骷髅上走路的话,这儿的情形就是如此。
①原文。cote有“海岸”“肋骨”两个解释。
让一个小孩子试试这个海古力斯①的工作。
①希腊神话里力大无穷的勇士。
要是在白天也许还好些,可是现在是在夜里。要是有个引路人也许好些,可是他只孤单单的一个人。即使是一个成人使出全身的力气也不容易应付,可是他只有一个孩子的那一点力量。没有引路人,要是有一条羊肠小道还可以帮他一下忙。可是又没有什么羊肠小道。
他本能地避开尖锐的石脊,尽量靠近海滨走。他在那儿碰到许多陷阱。他面前的陷阱有三种:水的陷阱,雪的陷阱和沙的陷阱。最后的一种最可怕。因为陷到流沙里人就沉下去了。
如果知道我们面临的危险,还能警惕,如果不知道那就更可怕。这孩子是在同他不知道的危险斗争着。他正在摸索的东西可能就是他的坟墓。
可是他毫不踌躇。他绕着石头,避开缺口,猜测着陷阱,宁愿绕着障碍物兜圈子,尽管如此,他还是前进。他虽然不可能直线前进,可是却在坚决前进。
必要时他耐心地折回来。他知道及时摆脱流沙的可怕的魔掌。他抖掉身上的雪。他不止一次蹚过齐膝深的水。一离开水,严寒就把他湿了的破衣服冻成了冰。他里在这种僵硬的衣服里急急忙忙地走着,可是他留心不把那件水手上衣靠胸口的地方弄湿,以便保持温暖。他还是觉得很饿。
深渊里的冒险是无穷的。在那里什么都可能发生,连得救也有可能。深渊的门虽然看不见,但是可能找到。这个孩子迷失在一条两面都是看不见的深渊的高埂上,里在一件问人的螺旋形的衣服里,他究竟是怎样穿过地岬的,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法解释。爬,滚,摸索,走,坚持,如此而已。成功的秘密全都在这儿。过了将近一个钟头,他觉得地形越来越高,原来已经走到另外的海岸了。他离开了象棋墩,走上了坚硬的陆地。
现在的那座架在森福特堡和斯茅姆士桑之间的桥,那时候还没有。这个聪明的孩子可能摸索着走到威克·莱吉士对过的地方,当时那里有一条沙带是穿过东弗利脱的天然道路。
现在孩子从地岬里逃出来了,但是他却面临着风暴、寒冷和黑夜。
在他面前又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黑色原野。
他看看地上,想找一条小路。
他突然弯下身子。
他发现雪地上好像有一个痕迹。
事实上确实是一个痕迹,那是一个脚印。白雪把脚印衬得非常清楚。他仔细看了一下。这是一只赤脚的脚印,比大人的脚小,比小孩的脚大。
可能是一个女人的脚印。
那边还有一个脚印,再过去又是一个;脚印一个接着一个,一步一步的向右走入平原。脚印还是新的,不过蒙上了薄薄的一层雪。有一个女人刚从这儿走过去。
这个女人所走的方向正是孩子看见烟的地方。
他两眼盯住脚印,跟着走下去。
第二章 雪的破坏力
这孩子跟着脚印走了一会儿。真不幸,脚印愈来愈模糊了。可怕的雪在密密层层地落下来。这正是单桅船在海里作垂死挣扎的时候所遇到的雪。
孩子跟船上的人一样遭殃,不过方式不同罢了。横在面前的是重重叠叠的黑暗,除了雪地上的足迹以外,什么援助也没有,所以他把它当作引导他走出迷宫的线索,一点不敢放松。
脚印突然没有了,如果不是雪把它们盖起来,就是另有其他的原因。一切都是平坦,一色,光秃秃的,没有一个斑点,没有一点引人注意的东西。现在地上是一条白毯子,天上是一条黑毯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那个走路的女人仿佛飞走了。
孩子弯着身子,绝望地找来找去。白费力气。
他站起来的时候,仿佛听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但是他弄不清是不是真的听到声音。好像是一个声音,一个人呼吸的声音,黑暗的声音。不像畜生,而像人类,不像活人,而像鬼魂。这是一个声音,梦里的声音。
他仔细瞧了瞧,什么也瞧不到。
横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宽广、赤裸、青灰色的荒野。
他听了听。他刚才好像听到的声音消逝了。说不定他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又听了一会儿。万籁无声。
他在大雾里走呀走的,这大概是一个错觉吧。他继续向前走。
他信步走着,领路的足迹已经没有了。
他刚走了几步,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他不再怀疑了。是一声叹息,几乎可以说是哭声。
他转过身来,向黑暗里望了一圈。什么也没有看见。
声音又响起来了。
如果阴曹地府能发出叫声的话,一定是这样的声音。
没有比这更动人,更柔弱,更令人心碎的声音了。因为确实是一个声音,是一个从灵魂里发出来的声音。这声音里有一种令人忐忑不安的跳动。不过像是无意识的。这是一种类似痛苦的叫声,不过它不知道自己就是痛苦,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发出求救的声音。这个可能是第一次呼吸,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呼吸的叫声,既像结束生命的咽气声,又像生命开始、呱呱坠地的哭声。它在呼吸,在窒息,在哭。是幽暗中的悲哀的祈求。
孩子向远近上下,到处看了一遍。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听了听。声音又响起来了。他听得清清楚楚。有点像羔羊的叫声。
他害怕了,打算马上逃走。
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是第四次。听起来怪悲惨,怪可怜。使人觉得这个声音经过这最后一次与其说是自觉的,不如说是机械的努力以后,也许就永远消逝了。这是一种临终的请求,一种没有把握的、出于本能的向旷野求救的呼声。这是垂死时一种难以形容的呼求天命的低语。孩子朝着声音来的方向走去。
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他继续一面搜索,一面前进。
呻吟声还在继续。刚才还含糊不清,现在听得清楚了,几乎带一点儿颤音。孩子离这个声音很近。但是它究竟在哪儿呢?
他离这个呻吟声很近。颤抖的哀怨在空间里从他身旁飘过。人类的叹息声在看不见的世界里飘荡,这就是他遇到的东西。跟使他迷路的浓雾一样朦胧,至少在他的印象里是如此。
一个本能催他逃走,另外一个又要求他留下来,正在犹豫不决的当儿,他发现前面离开几步远的雪地上,有一个跟人体的体积和形状一样的雪堆,矮矮的,长长的,好像白色墓地里的一个坟堆。
同时,这声音又叫起来了。
它就是从那个雪堆底下发出来的。
孩子弯下身子,蹲在这人体形的雪堆前面,开始用双手把雪扒开。
除去了上面的雪,可以看出一个清清楚楚的人形,突然在他的手底下,在他挖开的雪坑里,出现了一个惨白的脸。
发出叫声的不是它。因为它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嘴里还塞满了雪。
它一动也不动。孩子推推它,它还是不动弹。冻麻了的手指一碰着这张脸,他就浑身打了一个寒战。这是一个女人的脸。散乱的头发和雪搅作一团。她已经死了。
孩子又接着挖雪。死者的脖子露出来了,接着是肩膀,能够看见破衣服下面的皮肤。
他摸着摸着,突然觉得下面微微动弹了一下。这是埋在里面的一个小东西在动弹。孩子连忙扒开雪,一个可怜的小身子露出来了。婴儿赤着身子伏在死者赤裸的胸口上:疲弱,冻得浑身发青,可是还活着。
是一个小女孩。
她本来是包在破布里的,但是因为襁褓太小,她已经挣扎着从破布里爬出来了。她疲弱的四肢和呼吸把上面和下面的雪融化了一些。一个做妈妈的会说这个婴儿有五六个月,事实上她可能是一周岁了,因为贫困往往阻碍生长,甚至引起佝偻病。婴儿的面孔露出来以后,她又叫了一声,这是痛苦的哭声的延续。母亲既然听不见这个哭声,那就说明她确实死了。
孩子把她抱在怀里。
母亲僵直的身体看起来真可怕。她脸上仿佛发出一种幽灵的光辉。她张大了她那张没有气息的嘴巴,仿佛正在用一种神秘的语言,回答看不见的神明向死者的灵魂提出的问题。冰天雪地的平原朦胧的微光反射在这个面庞上。棕色头发下面的年轻的额角,怨艾不平的蹙在一起的眉毛,尖尖的鼻子,紧闭的眼皮,结了霜的眼睫毛,眼角和嘴角之间的一道很深的泪沟,都能看得清楚。因为雪照亮了死者。冬天和坟墓无冤无仇。死尸是人类之冰。两只赤裸裸的乳房令人触目伤心。它们已经尽了自己的本分。上面印上了一个现在已经没有生命的人曾经把生命传给另外一个人的伟大的烙印,在这儿,母性的庄严代替了处女的纯洁。在一个奶头上有一粒白色的珍珠。这是一滴冻成冰的奶。
让我们赶紧解释一下。在这个孩子迷失在原野上的时候,那儿有一个讨饭的女人,一面给婴儿喂奶,一面寻觅一个藏身的地方,在不久以前也迷失了路。她冻僵了,跌倒在暴风雪里,没有再起来。落下来的雪就把她掩盖住。她尽力把自己的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就这样死了。
婴儿曾试着吮吸母亲大理石似的乳房。
这真是天赋的盲目信赖,看样子一位母亲在断气之后还可以给婴儿喂最后一次奶。
但是婴儿的嘴找不到奶头,死者偷来的那一滴奶冻成了冰。于是习惯摇篮而不习惯坟墓的婴儿,就在雪底下哭了起来。
被人遗弃的孩子听到了婴儿垂死的哭声。
他把她掘出来。
他把她抱在怀里。
婴孩觉得有人抱她便不哭了。这两个孩子的脸碰在一起,婴儿发紫的嘴唇在探索男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