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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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因为这样比船沉海底还要可怕。葬身鱼腹,而灵魂又喂了魔鬼。可怜可怜你们自己吧。我命令你们跪下。仟海是一条沉不了的船。你们已经没有指南针了?不对。你们还可以祈祷呢。”
这些狼现在都变成绵羊了。人在垂死的时候时常有这种转变。连老虎都会舔舔十字架。当黑暗之门打开一条缝的时候,相信固然困难,不相信也不可能。人类的各种宗教信条无论怎样不完善,尽管信心模糊,尽管教义跟隐约可见的永生的形象并不符合,等到最后关头来到的时候,人类的灵魂必定会感到震惊。死后的感觉已经开始了。这种思想萦绕在临死的人心里。
死亡是一个期限的结束。到了最后的时刻,就能感觉到有一种模糊不清的责任压在自己身上。过去的决定未来的。过去折回头来,走向未来。已知跟未知一样,也是一个深渊。一个是他的罪恶的深渊,一个是等待他的深渊,两者搅在一团光亮里。临死的人看见这两个深渊模糊的影子,就害怕起来。
在生命的崖岸上,这些可怜虫已经把最后的希望消耗掉了。所以他们转向彼岸。现在他们只有到黑暗中去试试运气。他们觉悟了。这是一个悲惨的眩目的光芒,接着又坠入恐惧。他们在垂死时悟到的东西犹如闪电,一瞬即逝。要看也看不见了。死后才能睁开眼睛,过去的闪电将会变成太阳。
他们向博士嚷道:
“现在只有你来指引我们了。我们服从你。我们应该做什么?请你吩咐吧。”
博士答道:
“必需越过这个未知的深谷,渡到坟墓另外一边的生命的彼岸。由于我知道的事情多,所以我的危险比你们的大。你们让一个负担最重的人选择渡过深谷的桥梁,这一着你们做对了。”
他又补充了一句:
“学问是良心的重担。”
他接着问;
“我们还剩多少时候?”
高台曾望了望水线,答道:
“还有一刻多钟。”
“好吧,”博士说。
博士本来是趴在舱口低低的篷顶上的,他现在就把篷顶当作台子。他打口袋里拿出墨水盒和笔,打皮夹里取出一张羊皮纸。几个钟头以前,他在这张羊皮纸背面写了二十几行字。字迹歪七扭八,紧紧地挤在一起。
“拿盏灯来,”他说。
雪像大瀑布的浪花一般,把一个个火把都扑灭了。只剩下一个了。阿负玛利亚把火炬从插的地方拔出来,拿在手里,走过来站在博士身旁。
博士把皮夹重新放在口袋里,把笔和墨水袋放在舱篷上,打开了羊皮纸,说道:
“大家听好。”
于是在大海之中,在这个坟墓似的摇动的地板上,在这个慢慢往下沉的浮桥上,博士庄严地读起来了。黑暗好像也在窃听。周围这些命运已经注定的人都低垂着头。在晃晃荡荡的火把照射下,他们的脸显得更苍白了。博士所读的是用英文写的。不时有个愁容满面的人的眼里露出要求解释的神气,博士便停顿一下,用法文、西班牙文、巴斯克文或者意大利文,把他刚读过的一节重新说一遍。能够听到硬压制住的哭声和低沉的拍胸膛的声音。船愈沉愈低。
博士读完了,便把羊皮纸平放在舱篷上,他拿起笔来在下面留下的空白上签了名;
“吉纳都士·奇士脱孟德博士。”
随后转过身来对他们说:
“都来签字吧。”
巴斯克女人走过来,拿起笔,签了“阿森兴”。
她把笔递给那个爱尔兰女人,这个女的不会写字,便划了一个十字。
博士在十字旁边写道:
“巴勃拉·福摩埃,厄布德群岛的提里夫岛人。”
他把笔递给这一伙人的头目。
头目签的是:“格士陶拉:班长。”
热那亚人在头目的名字底下签了:“奇盎奇雷脱。”
朗独克人签了:“雅克·加套士,别名‘纳尔朋人’。”
普罗旺斯人签:“鲁克—庇埃·恰波加罗泼,马洪的苦役犯。”
在这些签名底下,博士加上一笔附记:“三个水手中的船主已被冲到海里去,其余两人签名于下。”
这两个水手便在这附记下面签字。北巴斯克人签:“高台曾。”南巴斯克人签:“阿负玛利亚,小偷。”
随后博士叫道:“恰泼加罗泼。”
“有,”这个普罗旺斯人答道。
“你还有阿尔卡诺纳的葫芦吗?”
“有”
“把葫芦给我。”
恰泼加罗泼喝光了最后一口烧酒,把葫芦递给博士。
舱里的水越涨越高。船也愈沉愈深。
斜斜的船边上,已经有一圈细细的红色海水慢慢地往上爬。
大家都挤在甲板中心。
博士凑着火把的火焰,把签名的墨水烘干,把羊皮纸折得比葫芦的长颈还要细,然后放进葫芦。他大声说:
“木塞”
“我不知道弄到哪儿去了,”恰泼加罗泼说道。
“这儿有一段绳子,”雅克·加套士说。
博士用那段绳子塞住葫芦,又说:
“柏油”
高台曾走到船头上,用麻絮灭灯器罩住已经熄灭了的火把,然后从木架上取下来,交给博士,里面还有一半滚烫的柏油。
博士把葫芦的长颈插在柏油里浸了一会再拿出来。
装着大家签名的羊皮纸的葫芦已经塞好,并且用柏油封好了。
“完成了。”博士说。
从大家的嘴里发出一个用各种语言说出来的短句,好像是从墓窖里发出来的悲鸣。
“但愿如此!”
“Mea culpa!①”
①拉丁文:我罪,我罪!(《悔罪经》中的一句。)
“Asi sea!①”
①西班牙文:但愿如此!
“Aro raI!①”
①巴斯克语;很好!
“阿门。”
使人好像听见了巴别塔在黑暗中发出来的上苍不愿意听的庄严的声音。
博士朝他这些落难的罪恶多端的伙伴转过背去,向船舷走去。到了那里,他望着天空用沉重的声音说道:
“你在我身边吗?”
他大概是对什么鬼魂说话吧。
船继续往下沉。
博士背后的人都在沉思。祈祷自有一种超人的力量。他们不是低着头,而是把身子弯作两截。其实他们的忏悔并不是很自然的。像没有风的船帆似的,他们不能不屈服。这一群脸容憔悴的人,双手合十,低着头,尽管各人的姿势不同,都慢慢地露出一副信仰上苍的痛苦绝望的神气。我们不知道是深渊里的什么样的光亮,在这些狰狞可怕的面庞上勾画出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线条。
博士又向他们走回来。不管过去怎样,这老头儿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刻显得很伟大。“无限”不动声色的包围他,抓住他,可是他没有惊慌失措。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惊慌失措。他浑身都是宁静的恐怖。脸上甚至有天主的庄严。
用不着怀疑,这个善于思索的衰老的强盗身上,有点儿教皇的风采。
他说:
“请大家注意。”
他向茫茫大海注视了一会,又说:
“我们现在就要死了。”
接着从阿负玛利亚手里接过火把,摇了一下。
一朵火焰离开火把,飞到黑暗中去了。
博士把火把扔到海里。
火把熄了。火光消失了。只剩下了茫茫无边的未知的黑暗。一种好像坟墓似的东西把他们罩在底下。
在黑暗里,听见博士说:
“我们祈祷吧。”
大家都跪下。
他们不是跪在雪地里,而是跪在水里了。
他们只有几分钟的工夫了。
博士独自个儿站着。雪片落在他身上,好像洒满了一滴滴白色的泪珠。所以在漆黑的背景衬托下,他们还能够看见他。他好像黑暗之神的一个能说话的雕像。
当他感觉到脚底下开始了一种轻微的摆动,说明船快沉下去的时候,他划了个十字,念道:
“Pater noster qui es in coelis。”
普罗旺斯人用法文念道:
“在天我等父者。”
爱尔兰女人用威尔士话(那个巴斯克女人也听得懂)念道:
“Ar nathair ata ar neamh。”
博士接着念:
“Sanctificetur nomen tuum。”
“我等愿尔名见圣,”普罗旺斯人念道。
“Naomhthar hainm,”爱尔兰女人念。
“Adveniat regnum tuum,”博士接着念。
“尔国临格,”普罗旺斯人念。
“Tigeadh do rioghachd,”爱尔兰女人念。
水已经漫到跪着的人的肩膀。博士接着念:
“Fiat voluntas tua。”
“尔旨承行于地,”普罗旺斯人结结巴巴的念道。
爱尔兰女人和巴斯克女人大声叫道:
“Deuntar do thoil ar an Hhalamb!”
“Sicut in coelo,et in terra①,”博士念道。
①博士前后用拉丁文念的是:在天我等父者,我等愿尔名见圣,尔国临格,尔旨承行于地,如于天焉。这是《天主经》的一部分。
没有声音回答。
他往下一看,每一个头颅都浸在水里。没有一个人站起来。他们是跪着淹死的。
博士右手拿起放在舱篷上的葫芦,举在头上。
船沉下去了。
博士在沉下去的当儿,嘴里还喃喃念着没念完的经文。
起先是上身露在水面上,不到一会儿,只剩下他的头,后来只剩下那只举着葫芦的胳膊,仿佛他要让无限之神看看他的葫芦似的。
胳膊也消失了。大海上除了一点油迹以外,连一丝皱纹也没有。雪还在不停地落着。
一个漂在水面上的东西,被波浪带进黑暗中去。这就是那个用柏油封口的葫芦,因为有柳条套子的关系而浮在水上。
第三卷 黑暗里的孩子
第一章 象棋墩
陆地上的风暴并不比海里差多少。
在这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周围肆虐的,是同样疯狂的风雪。盲目的力量恣意横行,无意之间把弱者与无辜当做出气筒;黑暗没有眼睛;没有生命的东西不像人类所想像的那样仁慈。
陆地上风很小,寒冷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停滞性。没有冰雹。落下来的密密丛丛的雪实在可怕。
冰雹能打人,折磨人,打伤人,打死人,或者打得你昏过去;雪还要厉害。柔软而无情的雪片悄悄地做自己的工作。一摸就融化了。它是纯洁的,就跟伪君子的诚实无欺一样。雪片变成雪崩,跟欺骗变成罪恶一样,都是纯洁的东西慢慢积累起来的结果。
孩子在雾中继续前进。雾是一种柔软的障碍物,危险就由此而起;它退一步,但还是坚持;它和雪一样无情无义。孩子,这个跟危险周旋的战士,终于到达斜坡底下,来到象棋墩。他不知道这是一个地岬,两边都是海,在雾、雪和黑夜之中一走错路,不是跌在右边海湾的深渊里,就是跌在左边涨潮的怒涛里。他在这两个深渊中间懵懵懂懂地走着。
那时的波特兰地岬特别险峻崎岖。现在的地形已经跟过去的完全不一样了。自从人们想出开采波特兰的石头制造罗马水泥以来,悬崖都被开凿过,完全改变了原来的面貌。现在那儿还能看得见蓝石灰岩、粘板岩和火成岩从一层层的砾岩里突出来,好像牙齿从牙向里突出来一样。可是鹤嘴锄已经把那些突出来的嵯峨的尖端削平,那儿本来是可怕的秃鹰栖身之处。大鸥栖聚的尖峰已经没有了,它们跟那些野心家一样,专门喜欢在顶儿尖儿上撒泡尿。现在已经找不到那块叫作“古陶尔芬”的巍峨的独石了。“古陶尔芬”是威尔士话,意思是“白鹰”。夏天,现在还能在这些像海绵一样玲珑剔透的悬崖上,采到迷迭香,薄荷草,野生的牛膝草,浸在水里便成甘露的海茵香,和编席用的那种长在沙土里的多节草。可是再也找不到灰琥珀,黑锡,或者绿的、蓝的和灰绿的粘板石了。狐、獾、獭和貂也都离开了;从前在波特兰的悬崖上,比方说在康纳叶地岬,还有羚羊;现在也没有了。现在在某几个小湾里还能捕到比目鱼和鲱鱼,但是胆怯的鲑鱼再也不在米迦勒节①和圣诞节之间到威尔士来产卵了。像在伊丽莎白时代,有一种不知道名字的鸟,个儿和鹰差不多,能把苹果切成两爿,只吃里面的籽;这种鸟现在也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那种英文叫做“科尼士乔”、拉丁文叫做“卜罗考拉克斯”的黄嘴鸟了,这种鸟爱捣乱,专门把燃着的树枝扔在茅屋顶上。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海燕,现在也看不见了,这是一种从苏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