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蝶者-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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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眉的人生就像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转折点。时日无多了,枉他一生聪明谨慎。他还是记起了年纪、终限,与她。
她连奔带跑地到律师楼找他。赶去见最后一面似的,一边奔跑一边流了一脸的泪。
他的秘书接待她。她只说:“急事。”便在一列一列的案例报告之间奔走,如同走过错综复杂的一生。伊云思在路的另一端。
她喘着气,满脸泪痕地站在他面前,一时无以为继。伊云思也处变不惊,对秘书说:“谢谢,你可以去吃午餐了。”轻轻地关上了门,然后将赵眉一抱入怀。
他的身体如岩石一样苍老而强壮,散发死亡的诱人气息。
“再过一两年我不能再打网球,我骨头干脆,纸一样断折。我无法看清楚你的脸容,你的声音遥远而诱惑,你的身体可望不可即。”伊云思抚赵眉的背。并不色情,稳定温柔,抚着是罗丹的“沉思者”。赵眉静静让伊云思触摸她,闭上眼,流下了怜惜的眼泪。
“我已经非常疲倦,赵眉。”
其后一直很宁静。
很需要男子时找个年轻的,流汗的,充满欲望的。赵眉却知道,她已经永远离开那个骚动的年轻国度。她停止捕猎,生活荒凉如进入修道院。
与伊云思相对总是十分镇静。二人在他阳光充盈的办公室窗台喝咖啡,夜来在小酒吧跳舞,有时吃午餐,很保持礼貌的距离,有时有性。
与他的性爱十分苍凉,每一次都会是最后一次。
赵眉早知如此。
他心脏病发,昏迷后她去看过他一次。
他太太及子女刚走了。赵眉站在伊云思面前,在他耳边轻轻唤他的名字(你的声音遥远而诱惑)。但他已经非常疲倦,不能再回答她了。
赵眉在报上读得他逝世的消息,丧礼会在英格兰举行。
“伊云思。”她低低地唤他,又为自己冲一杯咖啡,在阳光里,读他买给她的书,一直到午夜,穿一双他送她的月白缎鞋子,独自在客厅橐橐地敲着。
黎明拨一个电话到英格兰:“请问大卫·伊云思在吗?”对方稍顿,问:“哪一位?”赵眉没答,对方一会方道:“不在。”便挂上了线。
她永远找不着他了。她曾经以为她的爱非常强壮而坚定。
“少数人权益运动,到底要走向什么方向呢?”
“丰盛,安静,恣意。艰难,残酷,而短暂。”
3、少年之死
“女性获得一定程度的自由与自主,是否就此步入了后女性主义时期——如果我们借用‘后现代’最基本的概念——从此宣布女性主义运动的死亡?”
“勇敢新世界:然一无所有。”
杀过第一次人后,陈路远脸上便开始长暗疮。不是那种简简单单的暗疮,是流脓的,带血的,平白脸上扶着大伤口的暗疮。
血的欲望就写在脸上。
天气开始冷,他与女子去看电影。电影院的人看得嘻嘻哈哈,陈路远睡着了觉。醒来陈路远问她:“你有没有让人强奸过?”女子呆着,打量了他好一会。是个念建筑系的一年级生,相貌娟好,裙子长度适中,用干净的手帕,时常微笑说,谢谢,对不起,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等等。陈路远喜欢她的不愠不火,很暖。女子整理大衣,低低地说:“对不起,我先走了。”陈路远急道:“我们不是要去吃晚餐吗?”女子只在道歉,便走了。
陈路远还在继续看电影,观众狂笑时他又陷入半醒半睡的平静状态,像到了戈壁,灰色小石伸延至天底,寂寂无人,忽然下了雨。
午夜在尼泊尔人的小摊子上买了九寸长的匕首。去吃了一碗红豆沙,然后去召妓。脸孔微黑的泰国女郎,乳房十分白皙涨满,在床上张开毛茸茸的阴部,或许正来经,微微地渗着血,散发血的诱人腥气。陈路远把她的血舐得干干净净,便走了。
“我精神有病。”他对着镜子挤暗疮,忽然想。
赵眉记性愈来愈差。在超级市场碰了戴金丝眼镜的秀气男子,为赵眉付了六罐啤酒的帐;又问赵眉:“还在庄氏兄弟公司工作吗?”赵眉只好道:“已经离开了好几年了,现在在高纳国际公司。”“哦,好,再联系吧。”
“好。”“再见。”
赵眉想:我已经忘记我生命里,重要或不重要的事情。
成名说:“你的皱纹令我心痛,在眼角,像朵花。”
成名正处于孩子与男人之间,喜欢年长女子的年纪。赵眉可从来没把他当真。只道:“是呀,一直生长,流血,刺痛,像纹身。”
成名道:“血与纹身的美丽,无可比拟。”
“从理性开始,以热情葬送。”
“女性主义者一定会演变为人文主义者。对不幸人们的关怀原来不限于性别。由此对幻灭与死亡有喜悦的体会。因为理解,因此并不悲凉。”
赵肩可没有想到,成名还是处子。他只是静静地靠近她,轻轻道:“我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样做。应该吻你还是解开你的衣服。”赵眉笑道:“或许应该听莫扎特的C小调弥撒曲。最圣洁又是最色情。”成名皱眉道:“我现在方明白人类会为探险而粉身碎骨。我想我一生也不明白你。”赵眉正色道:“你如果认真起来,倒令我难过了。”
依然缠绵缱绻。果然惊怯欢喜。
赵眉拉开了窗帘,街灯照进来,天天都是月亮。
“多么美,像舞台。”
在淡蓝的夜色中,赵眉发觉成名一直穿着一双墨绿绵织袜。她慢慢地替他褪下来,吻他的脚,心里满足,剥落的痛楚。
她便裸着身,静静地穿上他的袜子。道:“你看,皱纹生长,如哈密瓜,布满全身,然后我就死了。”
成名拉着她:“呵,你不要死。”
一会又道:“我怎可以想像你这么的一个人,从此消失。”
赵眉想起了自己的年轻日子,以为凡事垂手可得。也会说:“不要死。”或:“不要离开我。”或:“我一生一世都爱你。”
到如今,老病死,不过是一步之遥了。
赵眉并不难过,只是感到了疲倦。
“我今天晚上可以留下吗?赵眉?”
“不。”赵眉说。
“你哭了。”成名是一个好孩子:“我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成年人的眼泪,从来不是恳求。”
“这样,是我令你悲哀了。”
没有欲望的虚无荒漠,时光悠悠流转,赵眉和成名一起度过,不激动亦不紧张,是老年人的爱情。他们也去跳舞、滑水,赵眉也会开快车,丝巾高高地扬起。清晨赵眉又会煮清香扑鼻的咖啡。成名对赵眉,愈要扮老成,老怕她跌倒,担心她夜归,嘱她早睡,偷走她的安眼药,成天小心翼翼,“不要”,“小心”的,赵眉心里想:“是我累了他。我把他变成小老人了。”
由是十分歉疚,待他益发的温柔。
成名救完火回来,身上沾上火场的炭焦,赵眉细细地替他洗擦。
在炉灶士敏土起回半腐烂的尸体,成名下班来找她,不断地呕吐。她替他倒满满的威士忌,抱他,哄他,低道:“宝贝,一切都好了。”
救火警号响起,赵眉心里便开始忐忑不安。她以为她无所谓,她还是爱着他。
赵眉一天早上起来看报,蚁一样的字,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以为还未睡好,搓得眼睛发红,赵眉想:“我眼睛有病。”慌忙跑去看医生。原来有了老花。
有了老花。有了老花。赵眉一路地走往上班的道路,想到她前头的荒凉岁月,沙漠似的,耀着血红的光。
她和成名隔得很远很远。
开快车、跳舞、滑水、性爱不过是假象。
陈路远只是非常寂寞。
升上了二年级,暗疮开始痊愈,脸上留了深深浅浅的坑。
女子的死上了两天报纸,随即为人所遗忘。连陈路远都几乎忘记,自己曾经杀了人。一切没有动静,仿佛杀人十分应该,像星期六早上替中学生买一支筹款纸旗一样应该而平凡。
如何会是丁玉生。丁教的是“国际人权法”,她本人又是环保分子,穿着不染色的棉衣,长发不剪,不施脂粉,夏天老走路,吃素,上课时微微喘气出汗,身体散发花草香,讨论“新界条例”的性别歧视,声音特别柔软动人。陈路远说女性不应有承继财产权,她便眯着眼看他,讶然道:“怎样的脑袋,是否面粉做的。”惹来全班大笑。陈路远脸红耳热,丁偏微笑,带点挑衅地看他,然后又好意地道:“你下课来找我,我们好好地谈一谈。”
陈路远没有去。他怕她。
后来丁玉生便开始缺课,同学说,她的丈夫死了。她丈夫是危地马拉人,在美国组织共产党,被人在浴室用机枪射杀。
盛夏他非常非常想念她。暑假悠长难耐,他天天跑去股票市场买卖。股票上升二个仙便飞扑挂牌,心里跟股价上上落落,又着实了些。一个暑假下来,还可以赚到一架二手宝马。
他很想告诉她,他买了新车。这学期她教的是“英联邦宪法”。他兴冲冲地冲入课室,在讲课的是一个小胡子——她还是缺了课。
下了课他便去佐敦道召妓。泰国女郎走了,又来了一批印度尼西亚女子。女子肚皮上有一处毒蛇似的暗紫胎记,陈路远合上眼,满目还是暗紫的小毒蛇。他一惊,便来了。
走在街上,已经入夜。发狂的母猫在公厕后面奔走,年老的同性恋者在公厕打架交合,吸毒乐师眯着眼拉二胡,银币滚滚作响,远处有雷声。
他非常非常渴望占有丁玉生。
他知道她住在大学玫瑰苑,门牌上有她的名字,六楼。爬上天台,还见得她家浴室挂着她的手帕、内裤,干巴巴的,像饼干。想来她走得十分匆忙。沿着水渠爬下,一翻便是她家露台,探手一拉,居然没上锁。
他的心扑扑地跳动。他知道,他会占有她。
丁玉生回来时脸上长了雀斑,年纪忽然老了好些。陈路远看着她的萎谢,课也听不进去,坐在第一行,不停的在打噫。她听得极其烦厌,又不好发作,只在一个题目与另一个题目之间,一顿,盘起长发,用铅笔插着,架起了黑眼镜。
下了课他在课室门口等她。
她稍一顿,声音还是十分轻软:“找我吗?”
“噢,不。”陈路远说。
她缓缓地脱下黑眼镜,放下了头发。陈路远看得怵目惊心,如白丝衣服之落地。
“成长非常痛苦。过了,便好了。”微微地浮了一个笑:“功课有问题,便来找我。你知道我办公室。”
待她走远,空气犹有她体上的花草香。陈路远才扬声道:“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丁玉生回过身来,只说:“因为。”也没有话,扬手便走了。
陈路远立在暗灰的空气中,什么地方有伤口,痛楚,并且愈合。
他决定了:他爱她。
她美丽宁静如睡莲于蓝塘月色。他站在她身旁看她,尼泊尔人的宝石匕首闪着暖暖的紫光。
“你怎么知道?”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她翻了一个身。
“聪明反被聪明误,丁玉生。”他的匕首轻轻顶在她的喉咙。
丁玉生便醒过来了。有点迷惘,犹在梦中。
“呀——”
“不要声张。”
他用毛巾塞住了她的嘴。又预备了绳索,反缚了她,十分利落而镇静,解开了她的衣服。
她的身体冰凉而细软,他小心而温柔地探索。她不能动弹,只是幽幽地看着他。陈路远轻轻吻了她的眼,用手帕蒙住了她,在月色里看她的裸体。
美好的事物,可望不可即。她的美丽,从来不属于他。
他就坐在床沿,掩着脸,手里还拿着匕首,凄凄凉凉地哭起来了。
“丁玉生……你……你老了……我……”话卡在喉头,说不清楚。
陈路远想一刀了断自己的喉咙,说不定喉里会跌了一地的珍珠与金戒指。
卡在喉咙里,美丽的永不可得的爱。
他疯狂地占有她。在某一程度来说,尸体、妓女、情人、母亲都没有分别。他只不过极度极度的饥渴与焦躁,以血,以毁灭来祭祀暴烈的存在。
如果杀死丁玉生,不见得不比阿伯拉罕要杀死以撒更合理而肯定。
陈路远十分十分之疲倦而虚弱。
他抹干净自己,空气犹有微腥的气味——令人作呕又心安。
他想放过丁玉生,他很累。
他解了缚她的手帕。她身子一挺,想踢他,又不能动弹,就“啪”的跌在地上,流了一鼻子的血,却转过脸来,狠狠地看他。
不知是血污还是她的眼睛,陈路远被激怒了。
也不知在她身上插了多少刀,只是虎口隐隐作痛,低下头,胸前挂了一团血污,细心一看,原来是一小截小指,亮着小小的、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