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骑手(全) 作者:红柯-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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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眼窝子又深又大。“老马麒捻胡子,花白胡子捻成线绳,绽开又捻,捻了三遍,大腿一拍,“哈哈哈哈,娃呀莫怕,阿大想出了好法子。几千人打不了河州城,起码得万把人,司令嘛,虽说是个嘴上没毛的尕司令,统上一万二万个兵也就像司令啦。”
“阿大?”
阿大摆摆手,“把咱营盘里的土匪兵打发过去嘛,把山上的土匪叫下来嘛,把牢里的犯人放出去嘛,叫他们跟上尕司令发横财去。”
“阿大呀,他夺了循化县就这么干的。”
“循化县长给我说了,娃脑子不笨,牢房是打开了,娃不要歹人,只要好人。
他开牢跟咱开牢不一样。”
“阿大呀,还是你老人家厉害。”
“这叫顺水推舟,顺坡赶驴,跟风扬碌碡。”
马步芳不住地点头。
马麒说:“人身上啥最大?毬大不如胆大,胆大不如头大。遇事多用脑子,天大的难事咱都能解决。”
第一部(10)
红柯
河州以及岷洮陇南陇东的好汉们纷纷投奔尕司令,西宁的军队也大批大批哗变而来。队伍一下子成了上万人的大军,尕司令一声号令,地动山摇,整个太子山和北塬都在欢呼“尕司令尕司令”。十七岁的娃娃尕司令,骑上大灰马,带上一队虎背熊腰的卫兵,歪得不得了。这些西北汉子满脑子的《杨家将》。《金沙滩》、《三国演义》、《薛仁贵征西》。他们举着枪,有枪的人不到十分之一,大多数人拿着刀子长矛棍棒,跟唱花儿会一样,军营热闹非凡。大家既是有血性的儿子娃娃,又是唱花儿的好把式,大家再也不唱那些悲凉的砍头血身子的花儿,大家当英雄呀,就唱慷慨激昂的《杨家将》,唱《杨家将》的还都是岷洮地区的杨氏后人,这里的汉人自称杨家将后代,这里有二郎山,有穆桂英的点将台,有杨六郎庙和三关口,连藏族酋长也都姓杨,回族也姓杨,那是个充满英雄气息的大姓,一曲《杨家将》,你就成了这里最受欢迎的人。
石崖头上抱凤凰,鹰落紫荆树上;杨家唱了唱宋王,我两人对着唱上。
……千里的大路上红旗绕,辕门上斩宗保哩;明白①的尕妹妹领的个教,相思病怎么好哩。
长寿山出下的灵芝草,五曲山出下的紫草;六郎的儿子杨宗保,穆桂英搂上者睡了。
穆桂英大雨里招亲哩,活拿个杨宗保哩;你死时陪你者去死哩!不死时陪着你老哩。
前门上挂的红灯笼,后门上要挂个匾哩;杨宗保绑在辕门上,穆桂英为谁反哩?乱箭射死的杨七邮,背绑在悬标的杆上;你死了不要喝迷魂汤,回转到阳间的世上。
①明白:西北方言,聪明。
满山遍野的“扎刀令②腔”,唱起来高而尖,好像在人身上猛扎一刀,疼痛难忍的喊叫声。大家唱红了脖子唱红了脸,唱得青筋暴起眼冒血光。尕司令骑在马上,马都激动了,热血“扑咚扑咚”翻浪呢,身上筋肉突突跳哩,尕司令吊一声高腔,唱《三国》唱《千里走单骑》。
②扎刀令:西北花儿的一种曲调。
曹操气得大抖呢,张辽哭得牛吼呢。
把关公怎么丢手呢,关公单骑就走呢!第一关是东岭关,守关将军在里面。
孙秀把关把者呢,手提双枪要者呢。
关公接战一回合,刀起孙秀朵脑③落。
③朵脑:西北方言,脑袋。
尕司令的高腔把大家听呆了,一万人的队伍,鸦雀儿无声。“呼啦啦”一个大个儿卫兵打出一杆旗,这是他们的军旗,跟鹞子一样在天上翻身子,卫兵一把抓住旗穗穗,大家看清了旗上的字,斗大的一行好书法:“黑虎吸冯军”。尕司令在西宁当营长时,民间就传说他是个黑虎星,专克马步芳。这是老百姓从《封神榜》里的黑虎编排出来的,气马麒马步芳父子呢。国民军开到甘肃省,要粮要款,马麒马步芳屁都不敢放,西宁兵营里几万兵马,静悄悄的,只出来尕司令一行七个人。七个好汉起兵造反,尕司令就成了传说里的黑虎星。
黑色大旗在太子山下大夏河畔“哗哗”飘展,尕司令和他的兵也都是黑衣黑裤。西北老百姓从古到今就爱穿黑衣黑裤,盖的宅子也是黑门扇黑柱子,金黄峭拔的高原行走着古拙质朴的黑色生命。相传周秦的大军就是黑色军服,秦太子扶苏曾率大军北扫匈奴至河州,秦长城也延伸到洮河岸边,那青黑色的群山困扶苏的缘故叫做太子山。“黑虎吸冯军”浩浩荡荡沿太子山猛进,西北大山里的黑虎——猛虎下山,不吃你,吸你,跟吸一锅烟一样,把你吸下去吐出来,气吞八荒,勇不可挡。
消息传到西宁,马麒坐不住了,“气这么盛?吃人呀!”
探子回报,“不是吃人,是吸,黑虎吸冯军,谁也没见过这么可笑的队伍,黑虎吸冯军,老百姓都说尕司令人歪,队伍歪,打出的旗号歪得没边边。”
马麒声音小小的,“他娃能歪到啥程度?”
马步芳说:“我不知道。”
马麒声音越来越小,“他娃能歪到阿搭①去?”
①阿搭:西北方言,哪里。
马步芳说:“我不知道。”
探子叫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尕司令啊要歪到大海里去,我听他唱《千里走单骑》。我就站在他背后,他唱完后边喝水边嘀咕,古老的大海,他爱慕那大海,他迟早要去海里边。”
马步芳拉开军事地图,大海在东边,在天边边,马步芳说:“他是不是疯了?
给他娃安翅膀叫他飞他都飞不到海边,他去海边死呀!”
马麒早年做过脚户走四川下宁夏去内蒙见过大世面,“娃呀,蒙古人把戈壁里的湖不叫湖叫海,海子,咱青海湖就是个大海子,他谋咱的青海呢。”
马步芳跳起来,“阿大好眼力,他娃拿下河州就回头吃咱青海。”
探子说:“不对不对,尕司令的帖子上说得明明白白,先打河州的赵席聘,再打兰州的刘郁芬,最后吸吞冯玉祥。”
“我的爷爷,他娃拿下兰州城,把大西北都吸吞了,还用打青海吗,咱投降都来不及。”老马麒气急败坏,不停地拍大腿,“娃娃,快告诉阿大,他要找的那个海是阿门②回事?青海在他娃眼里顶多是个涝池,他到底想干啥?”
②阿门:西北方言,怎么。
马步芳说:“他是海量,把全世界都想吸到肚子里。”老阿大说:“他总不能吸石头沙子吧?”马步芳赶快给亲大大鼓上一把劲,“石头沙子把他塞死!雷把他击死!大炮把他轰死!飞机撩炸弹把他炸死。”
马步芳刚刚从图片上看到飞机,他就想象着那种最新式的武器,跟鸡下蛋一样下一大堆炸弹,把死对头炸死、炸烂。父子两个咬牙切齿唾沫飞溅,终于在飞机上达成共识,“飞机就是飞机,叫飞机炸你挨毬的黑虎星。”
谁也没想到这奇妙的咒语几年后会变成现实。
第一部(11)
红柯
1934年正月,在天山北麓头屯河战场。
苏联人的飞机越来越多,又来了二十架,总共七十架大型轰炸机轮番轰炸。
第八天,36师终于垮了,白马旅断后,主力绕过迪化城进入天山。白马旅拼到最后一兵一卒,连最后一匹战马,失去骑手的空马也被飞机截住了。那是头屯河边的一块台地,愤怒的白马不离开台地,不停地站立,前蹄伸向天空嘶叫着;在爆炸声中马的嘶叫饱满潮润悠扬而高贵。马在欢叫声里四蹄变成白色的翅膀,马在腾飞,在上升,垂直上升。太阳,那颗古老而新鲜的太阳,终于被马蹄敲响了,钟声浩荡,庄严而神圣的青铜声!亚洲腹地古老的声音,被这最后的飞马驮到苍穹之顶,炸弹再也找不到它了,连它的影子也没有了,辽阔的天幕上,马静静地走着,甩着漂亮的尾巴俯视那些可笑的飞机。飞机跟苍蝇一样嗡嗡地盘旋着,它们比苍蝇更恶心,苍蝇寻找污秽,而飞机制造污秽。连那块台地也被炸平了。
在河谷的拐弯处,摆放着六百具苏军突击队员的尸体,整整齐齐脸上盖着一小块白布,脖子上有一道勒痕。简直不可思议,六百名特种兵,没放一枪,连刀子都没来得及拔出来,就被勒死了,死得那么安详,压根就没怎么反抗,跟宿营似地整整齐齐躺在一起,36师以军人的礼仪把他们安置在远离炮火的地方。“够了!”苏军指挥官一声大吼,所有的官兵都离开死者,指挥官大叫,“这些亚洲人,野蛮人,毫不留情地杀死他们,一个也不要放过!”指挥官亲自驾上坦克,冲向雪地上的尸体,那些36师阵亡官兵被坦克压碎,所有的坦克装甲车从尸体上压过去。失去抵抗力的36师伤兵被捆在坦克装甲车上,疯狂的装甲部队拚命追赶,还是追不上36师。空军就顺利多了。
36师四列纵队整整齐齐,进人后峡。苏军的飞机被天山冰峰挡一下,再次扑上去时,先朝山路上的36师扫射,投弹。地面上的军队不但不乱,反而喊起一二一,一二一,飞行员以为是省军,就往回飞。追击部队远在百里以外,飞行员得到通知,前边急行军的就是36师。炸弹跟白雨一样落下来。没人躲闪,炸死算毬!
许多没头的官兵直突突立在群山的环抱里,飞机只好绕着圈反复轰炸,跟削平一座山头一样,一点一点把他们削下去,直到看不见。
有几架飞机专门寻找尕司令,大群大群的炸弹呼啸而来。苏军指挥官从望远镜里看见马仲英和他的参谋变成一片火海,便向边防军司令部发报:36师溃逃南疆,师长马仲英被炮火击中。
战报同时发往迪化苏联领事馆,领事马上通知盛世才。盛世才不相信。领事说:“飞机投弹五分钟,机关炮把地面犁了几遍,他能钻到地心里去?”
“他会死而复生。”
“你的恐惧心理太严重了,放松一下,你要明白,马仲英败了,他在逃命,一个逃命的英雄是不可怕的。”
盛世才命令他的装甲分队加速前进,盯住36师,“对匪首马仲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总领事笑,“这就是中国人所谓的轿草除根。”
盛世才告诉总领事,“我们中国人从古就讲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东山再起,死灰复燃,一个人只要有三寸气在,就能扭转乾坤。”
“噢哟,多么可怕的复仇精神,我完全理解督办的心情。”
迪化新政府已不是金树仁当主席时的烂摊子了,甚至连那个精明能干的第一任边防督办杨增新也比不上新政府。新政府全是进步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