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自传之八-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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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
─—自传之八
大暴风雨过后,小波涛的一起一伏,自然要继续些时。民国元年二月十二,满
清的末代皇帝宣统下了退位之诏,中国的种族革命,总算告了一个段落。百姓剪去
了辫发,皇帝改作了总统。天下骚然,政府惶惑,官制组织,尽行换上了招牌,新
兴权贵,也都改穿了洋服。为改订司法制度之故,民国二年(一九一三)的秋天,
我那位在北京供职的哥哥,就拜了被派赴日本考察之命,于是我的将来的修学行程,
也自然而然的附带着决定了。
眼看着革命过后,余波到了小县城里所惹起的是是非非,一半也抱了希望,一
半却拥着怀疑,在家里的小楼上闷过了两个夏天,到了这一年的秋季,实在再也忍
耐不住了,即使没有我那位哥哥的带我出去,恐怕也得自己上道,到外边来寻找出
路。
几阵秋雨一落,残暑退尽了,在一天晴空浩荡的九月下旬的早晨,我只带了几
册线装的旧籍,穿了一身半新的夹服,跟着我那位哥哥离开了乡井。
上海街路树的洋梧桐叶,已略现了黄苍,在日暮的街头,那些租界上的熙攘的
居民,似乎也森岑地感到了秋意,我一个人呆立在一品香朝西的露台栏里,才第一
次受到了大都会之夜的威胁。
远近的灯火楼台,街下的马龙车水,上海原说是不夜之城,销金之窟,然而国
家呢?社会呢?象这样的昏天黑地般过生活,难道是人生的目的么?金钱的争夺,
犯罪的公行,精神的浪费,肉欲的横流,天虽则不会掉下来,地虽则也不会陷落去,
可是象这样的过去,是可以的么?在仅仅阅世十七年多一点的当时我那幼稚的脑里,
对于帝国主义的险毒,物质文明的糜烂,世界现状的危机,与夫国计民生的大略等
明确的观念,原是什么也没有,不过无论如何,我想社会的归宿,做人的正道,总
还不在这里。
正在对了这魔都的夜景,感到不安与疑惑的中间,背后房里的几位哥哥的朋友,
却谈到了天蟾舞台的迷人的戏剧;晚餐吃后,有人做东道主请去看成,我自然也做
了花楼包厢里的观众的一人。
这时候梅博士还没有出名,而社会人士的绝望胡行,色情倒错,也没有象现在
那么的彻底,所以全国上下,只有上海的一角,在那里为男扮女装的旦角而颠倒;
那一晚天蟾舞台的压台名剧,是贾璧云的全本《棒打薄情郎》,是这一位色艺双绝
的小旦的拿手风头戏;我们于九点多钟,到戏院的时候,楼上楼下观众已经是满坑
满谷,实实在在的到了更无立锥之地的样子了。四周的珠玑粉黛,鬓影衣香,几乎
把我这一个初到上海的乡下青年,窒塞到回不过气来;我感到了眩惑,感到了昏迷。
最后的一出贾璧云的名剧上台的时候,舞台灯光加了一层光亮,台下的观众也
起了动摇。而从脚灯里照出来的这一位旦角的身材,容貌,举止与服装,也的确是
美,的确足以挑动台下男女的柔情。在几个钟头之前,那样的对上海的颓废空气,
感到不满的我这不自觉的精神主义者,到此也有点固持不住了。这一夜回到旅馆之
后,精神兴奋,直到了早晨的三点,方才睡去,并且在熟睡的中间,也曾做了色情
的迷梦。性的启发,灵肉的交哄,在这次上海的几日短短逗留之中,早已在我心里,
起了发酵的作用。
为购买船票杂物等件,忙了几日;更为了应酬来往,也着实费去了许多精力与
时间,终于在一天清早,我们同去者三四人坐了马车向杨树浦的汇山码头出发了,
这时候马路上还没有行人,太阳也只出来了一线。自从这一次的离去祖国以后,海
外飘泊,前后约莫有十余年的光景。一直到现在为止,我在精神上,还觉得是一个
无祖国无故乡的游民。
太阳升高了,船慢慢地驶出了黄浦,冲入了大海;故国的陆地,缩成了线,缩
成了点,终于被地平的空虚吞没了下去;但是奇怪得很,我鹄立在船舱的后部,西
望着祖国的天空,却一点儿离乡去国的悲感都没有。比到三四年前,初去杭州时的
那种伤感的情怀,这一回仿佛是在回国的途中。
大约因为生活沈闷,两年来的蛰伏,已经把我的恋乡之情,完全割断了。
海上的生活开始了,我终日立在船楼上,饱吸了几天天空海阔的自由的空气。
傍晚的时候,曾看了伟大的海中的落日;夜半醒来,又上甲板去看了天幕上的秋星。
船出黄海,驶入了明蓝到底的日本海的时候,我又深深地深深地感受到了海天一碧,
与白鸥水鸟为伴时的被解放的情趣。我的喜欢大海,喜欢登高以望远,喜欢遗世而
独处,怀恋大自然而嫌人的倾向,虽则一半也由于天性,但是正当青春的盛日,在
四面是海的这日本孤岛上过去的几中生活,大约总也发生了不可磨灭的绝大的影响
无疑。
船到了长崎港口,在小岛纵横,山青水碧的日本西部这通商海岸,我才初次见
到了日本的文化,日本的习俗与民风。后来谈到了法国罗底的记载这海港的美文,
更令我对这位海洋作家,起了十二分的敬意。嗣后每次回国经过长崎心里总要跳跃
半天,仿佛是遇见了初恋的情人,或重翻到了几十年前写过的情书。长崎现在虽则
已经衰落了,但在我的回忆里,它却总保有着那种活泼天真,象处女似地清丽的印
象。
半天停泊,船又起锚了,当天晚上,就走到了四周如画。明媚到了无以复加的
濑户内海。日本艺术的清淡多趣,日本民族的刻苦耐劳,就是从这一路上的风景,
以及四月海上的果园垦植地看来,也大致可以明白。蓬莱仙岛,所指的不知是否就
在这一块地方,可是你若从中国东游,一过濑户内海,看看两岸的山光水色,与夫
岸上的渔户农村,即使你不是秦朝的徐福,总也要生出神仙窟宅的幻想来,何况我
在当时,正值多情多感,中国岁是十八岁的青春期哩!
由神户到大坂,去京都,去名古屋,一路上且玩且行。到东京小石川区一处高
台上租屋住下,已经是十月将终,寒风有点儿可怕起来了。改变了环境,改变了生
活起居的方式,言语不通,经济行动,又受了监督没有自由,我到东京住下的两三
个月里,觉得是入了一所没有枷锁的牢狱,静静儿的回想起来,方才感到了离家去
国之悲,发生了不可遏止的怀乡之病。
在这郁闷的当中,左思右想,唯一的出路,是在日本语的早日的谙熟,与自己
独立的经济的来源。多谢我们国家文化的落后,日本与中国,曾有国立五校,开放
收受中国留学生的约定。中国的日本留学生,只教能考上这五校的入学试验,以后
一直到毕业为止,每月的衣食零用,就有官费可以领得;我于绝望之余,就于这一
年的十一月,入了学日本文的夜校,与补习中学功课的正则预备班。
早晨五点钟起床,先到附近的一所神社的草地里去高声朗诵着“上野的樱花已
经开了”,“我有着许多的朋友”等日文初步的课文,—到八点,就嚼着面包,步
行三里多路,走到神田的正则举技去补课。以二角大洋的日用,在牛奶店里吃过午
餐与夜饭,晚上就是三个钟头的日本文的夜课。
天气一日一日的冷起来了,这中间自然也少不了北风的雨雪。因为日日步行的
终果,皮鞋前开了口,后穿了孔。一套在上海做的夹呢学生装,穿在身上,仍同裸
着的一样;幸亏有了几年前一位在日本曾入过陆军士官学校的同乡,送给了我一件
陆军的制服,总算在晴日当作了外套,雨日当作了雨衣,御了一个冬天的寒。这半
年中的苦学,我在身体上,虽则种下了致命的呼吸器的病根,但在智识上,却比在
中国所受的十余年的教育,还有—程的进境。
第二年的夏季招考期近了,我为决定要考入官费的五校去起见,更对我的功课
与日语,加紧了速力。本来是每晚于十一点就寝的习惯,到了三月以后,也一天天
的改过了;有时候与教科书本茕茕相对,竟会到了附近的炮兵工厂的汽笛,早晨放
五点钟的夜工时,还没有入睡。
必死的努力,总算得到了相当的酬报,这一年的夏季,我居然在东京第一高等
学校的入学考试里占取了一席。到了秋季始业的时候,哥哥因为一年的考察期将满,
准备回国来复命,我也从他们的家里,迁到了学校附近的宿店。于八月底边,送他
们上了归国的火车,领到了第一次的自己的官费,我就和家庭,和戚属,永久地断
绝了连络。从此野马缰弛,风筝线断,一生中潦倒飘浮,变成了一只没有舵楫的孤
舟,计算起时日来,大约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开始,差不多是在同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