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级 作者:毕淑敏-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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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的香山红叶。
“妈妈——”小约撕心裂胆地叫了起来。不仅是这些鲜艳的血叫他感到害怕,妈妈脸上那种坦然到近乎表演和炫耀的表情,更使他毛骨悚然。
“你这样做,太残酷了,无论对你自己,还是对小约。”深夜,李科对妻子说。他们都没有睡着,但谁也不先开口,还是男子汉姿态高。
“这个世界原本就很残酷。我曾经多么想要一个女孩,我想我一定会把她培育成一个美丽善良人人喜爱的姑娘。所有女人的美德我都具有,我要把它传给我的女儿。可惜,上天给了我一个儿子。”
“这么说,你不喜欢小约了?”
“等到我真有了孩子,我才知道你不可能挑选,也没有资格说喜欢不喜欢,你只有一个责任,就是把他培养成人,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
“不跳级就等于没有用了吗?你太绝对了……”
“别打断我的话。假如他是个女孩,我知道我该怎么办。可他是个男孩。男孩和女孩是不一样的,他们必须要建功立业,成名成家。一个好女人,只要相夫教子就够了。你是我的夫,可你已经不需要我的帮助了,你的一辈子就是这么回事了。我只剩下一件事:教子。孩子还是个未知数,像当年老人家所讲,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我就是要制造些苦给他吃,我就是要给他选一条常人都不敢走的路。他以后若真成了器,他会感谢我,他会回忆起他的母亲曾给他严厉而慈爱的教育,就像许多伟人所写的回忆录那样。为了这个,我就是受再大的苦也心甘情愿。假如他终于什么也不是,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到了也不过是个小科员,那我也是尽了心尽了力,终究是他自己无能……”朱叶梅突然闭了嘴,她察觉到自己无意间伤了丈夫。
李科什么也没有说。他悲哀地认识到:一个在社会上没有地位的人,在家里也同样没有地位,无论他的妻子多么想贤惠。
小约在黑暗中听到了这些对话。他的胳膊把他疼醒了。
最后的日子到了。
毛老师在将近期末的时候表示了热情,减免了李约的部分作业,并送来三年级的教学参对资料和一些复习卷子。这种卷子被学生们习惯地称为“大篇子”。朱叶梅知道,这是到了摘桃子的时候了。但她仍旧很高兴,乐意叫毛老师摘这个桃子。这说明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富有经验的老教师已看出成功的端倪。况且她已心力交瘁,任何一点外援她都感激涕零。
毛老师主张单独对李约进行考试。如果合格,就可以径直从二年级升入四年级了。朱叶梅坚持让小约参加三年级的期末考试,像一个正正规规的三年级小学生。卷子上的分数将说明一切。她觉得这样更严谨,更光明正大。
校方同意了朱叶梅的要求。考试的前一天,小约把自己的桌子从楼下搬到陌生的三年级教室。“老师,我头晕。”小约搬不动了,楼梯很高很陡,孩子们对跳级生充满了嫉妒。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孩子都被父母指责为无能,他们不愿意帮助这个面色苍白的男孩。
“叫你妈妈来帮你搬吧!”毛老师不愿公开显示出自己的热心。这孩子万一考不好,要知道这可是硬碰硬的考试,她不愿留下越佾代疱的话柄。
小约自己吃力地把书桌搬进三年级教室。三年级老师让他把桌子紧靠着讲台,这样在考试全过程老师都可以严格监视他。三年级老师不相信这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可以不学三年级的课,就能考三年级的试。她要看他是否作弊。
小约不愿意再劳累妈妈了,因为他知道妈妈已经太累。
一个挺好的晴天。这是个好兆头。
老李去买的早点。每人一根油条,两个鸡蛋。小约已经很长时间胃口不好,再也没有那种像小老虎一样的吃相了。他勉强吃了一个鸡蛋,不肯吃油条。
“得吃下去。这是图个吉利,象征你考100分。”老李说。
朱叶梅把油条接过来说:“妈妈替你吃下去,咱们俩是一个人,这份吉利跑不了。你也别把今天的考试太当回事,别抱不合实际的想法。你没听人家的课,都是妈瞎给你讲的,考不了100分不要紧,能得80分就行了。不,60分就行了。及格就能跳级,跳上去再说吧。”
小约乖乖地点了点头。
小约拿起铅笔盒要走,朱叶梅说:“我送你去吧。”
孩子已经越来越大了。小的时候,朱叶梅天天骑车带他上幼儿园,当然看见警察要提前下来。到学校的路虽远,但很僻静,没有警察,朱叶梅却不骑车。只是推着走。她已经带不动儿子了。
“哟!这是上哪去啊?”胖三的继母问。
“上学校。”朱叶梅简短地回答,她不想耽误工夫。
“孩子的腿怎么了?伤得厉害吗?”瘦女人很关切地凑过来,恨不能扒开小约的裤脚看看。
“腿没什么事。我只是想给孩子省点力气。”
“孩子的力气还用省?跟井水似的,淘干了,睡一夜,第二天照样满满的。倒是咱们这个岁数,该给自己保养保养了。”瘦女人抚摸着自己干燥的颈子。
朱叶梅很希望自己快些衰老,这样她的儿子就快些长大了。
她本想借着走路再给儿子最后叮嘱几句,但十岁的男孩坐在后座上,双腿快耷拉到地上了。人又是个活物,磕磕碰碰并不好推,好在她全部精力都放在走道上。
“妈,还是放我下去自己走吧!”小约说。这一段没日没夜的读书,好像是给生果子施了催红剂,小约明显地长大了。他知道正面劝妈妈肯定不行,便施了个小小的计策:“我的腿坐麻了。”
朱叶梅不说话也不停车,知子莫若母!
朱叶梅放下儿子。前方就是学校的铁栅栏门,家长们必须止步了。
“去吧!”朱叶梅什么都不想再叮嘱了,该说的话早已说完。
“妈妈,再见!”毕竟是孩子,小约似乎忘记了这种大战前的肃穆和恐怖,清脆地呼唤了一声,蹦蹦跳跳地闪进铁栅栏门。
“你回来!”朱叶梅声音嘶哑地叫起来。
“妈妈,您还有什么事吗?”小约像被绳子拴着的小狗,猛然被勒了回来。
“妈妈只是想告诉你,就是考坏了也不要紧,妈妈再也不会打你了,妈妈还要带你去公园玩……”朱叶梅猛推转儿子的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眼里聚集起的水分。
孩子走了。
朱叶梅无力地倚靠在学校漆着绿漆的门框上,萎顿得像一个甩尽蚕籽的蛾子。她看着儿子在学校笔直的甬通上越来越小,直到被方正得如同一个黑匣子的教学大楼所吞没。
现在,她该干什么,该上哪里去?多少日子以来,支撑她整个生活坑道的枕木突然被抽走,思绪像碎矿石一样坍塌下来,她像被抽了筋似地轻松了。
她请了整整一天假。现在还很早,太阳像一颗铜钮扣,悬挂在天的颈子上。
她觉得没有任何事值得她现在去干,最重要的事就是等待。她只剩了一个干燥的躯壳,那个汗淋淋的灵魂,已随那个小小的人儿走了,走进一间森严陌生的教室,铺天盖地的卷子发下来,铅字排成的蚁阵绞结成一个个死扣……
朱叶梅呻吟了一声。一个过路人关切地看了她一眼,以决定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是否需要人帮助。
朱叶梅摇了摇头,并不是她自身有什么痛苦,她很好,或者说她己完全丧失了对自身的感觉。她纤细的神经像网一样地铺开去,罩在那个小小人的手上脸上心上。在上课铃响的那一瞬,她感到那个孩子琴弦一样地颤抖……
也许,真的是她太残忍了?她有什么权利把孩子逼成这样?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妈妈,给了他四肢百骸,她就可以这样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吗?他无法操纵自己的命运,他还小,他在一片混饨迷茫之中,被自己的母亲强行送上一条充满艰辛的小路。母亲用自己的双手编织了一顶荆冠,逼着小的从中穿行……
朱叶梅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卑劣的自己:正把自己幼年时的梦,对丈夫的失望,对今后命运的赌注,像拾破烂的一样,杂乱地丢进一个大筐,再盖上一块美丽的毛巾,把筐劈头盖脑压在孩子稚弱的双肩……
我真是那样卑劣下作吗?不!不是!朱叶梅激烈地为自己辩护:我没有办法护卫孩子的一生,我只有千方百计地教会他在这个充满竞争的世界里生存。有一天,我会死,化成白烟,在空中飘荡,可我的儿子会体面而荣耀地活下去。一个女人最大的事业在于她塑造了人,我想把这件事做得好一些,像我曾经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出色的车工一样,我有什么过错?
她面对的是一个绝等精密的零件,像那些古代流传下来的孤本书一样,弄坏了,她再也无法修补。她的妈妈曾经有过七个零件,她漫不经心地养活着他们,知道遗失了一个还完全可以补救。朱叶梅这一代人,都没有这个资格了。
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朱叶梅决定哪也不去了,就这样倚着校门前的老槐树,直到黑匣子再把她的儿子吐出来。她急切地想抚摸他松针样坚硬的短发,想亲吻他那汗湿的额头,想摩掌他那因为过度握笔而略出红痕的中指……不管孩子考得怎么样,她都不会再说一句关于考试关于跳级的话了。见鬼去吧!万恶的考试和跳级!她只要儿子,要那个属于她的男孩!
起风了,夹着凉意的雨丝毫无征兆地飘落下来,老槐树的叶子像风铃似的剧烈摇曳。天可在一瞬间突然暗淡,仿佛有奇异的黑色染料在空中弥腾。
一个硬而脆的东西尖锐地击中了朱叶梅的头颅儿,她觉得眉心之上被钻了一个洞。她惊骇地昂起脸,那玩艺儿迅即滚进她的耳轮,在温暖的耳窝里化成一汪水。
雹子!
城市里仿佛埋伏了无数面锡鼓,在同一瞬间被来自天空的指甲敲响。无数只潜伏的青蛙开始鸣叫。
朱叶梅无处躲藏,她醒悟得太晚了,周围仅有的几家小铺面已挤满了人,再无立锥之地。她孤零零地站在老槐树下,看冰雹划着优美的白线,把树叶打得像羽毛样逃窜,沉沉地坠落地面,城市肮脏的地面仿佛成为洁白的海滩。
小约……小约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一定在看窗外,因为自从他诞生以来,城市还没下过像模像样的冰雹。
小约,你不要看窗外,你咬咬牙,最后做完你的卷子。妈妈给你去捡冰雹,等你考完试出来就能看到了。
朱叶梅撕碎人们惊讶的目光,冲进碎石一般的冰雹,任这天上的使者把她敲得像一个空铁皮桶。她俯下身,像拾麦穗的女人,在地上翻捡着,企图拣一粒最粗壮饱满的冰雹。
雹粒和雨滴相仿佛,在同一块云彩里储存的,质量都一样。
朱叶梅便把手心窝成盆地的模样,迎着天空,想接住一颗美丽硕大晶莹的冰雹,送给自己的儿子。他还从来没有看过这种大自然的造化呢!
雹雨骤然而来骤然而去,天像鸭蛋皮一样清爽洁净。一道虹,像时下女人们时兴的扎染绸中,斜系在天的胸前。
朱叶梅的十个指尖都往下滴着冰水。冰雹无可抑制地消瘦下去菲薄下去,直至变成一把迷蒙而冰冷的水汽。
朱叶梅非常思念丈夫,这个阴郁得一言不发的男人,她知道无论多么不赞成,丈夫是从内心里希望她能成功。
朱叶梅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抱着一个孩子,从黑洞洞的教学楼门走出来。看不清脸,只看见那孩子穿着一双崭新的白色网球鞋。在冰雹造成的积水与泥泞中,那白色像银子一样触目惊心。
只有她的小约才穿着这样纤尘不染的白网球鞋。鞋是新的,而且早上从家到学校,他几乎没有用自己的脚在地上行走。
一种来自血缘的震颤,使她感觉到那个孩子是从自己血肉上分割而出的。朱叶梅疯了似的扑了过去。
“这是我的孩子。小约!他怎么了?怎么了?”
随后赶来的毛老师把小约交到朱叶梅手中,对男老师说:“谢谢你!这么大的孩子,够重的了!”
朱叶梅一点也没感到小约沉重,她抱着他,好像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小约脸色惨白,但朱叶梅看到自己俯下的额发,被孩子轻轻的鼻息吹动。
“别紧张。我们刚开始也以为他是昏过去了,其实,他只是睡着了。刚一交卷,就在考场上很香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