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闲春剪烟枝-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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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潜渐生。几只春虫幽幽的浮在冷草里鸣叫,零零散散的,唤来包围天地的墨色。最终连呼唤者的喉咙都被压抑殆尽了,夜便稳妥的旋起一阵风,极有声势。烟洛潜开了众人,为防万一,还是用枕头堆了个躺卧的人形。又担心落雨,又担心晚上的碰面,自己歪在榻边,等了又等,等到几乎朦胧欲睡,忽然额头上一暖,带着她熟悉的玄色气息。豁然睁开眼,就看到夜橪令人赞叹的眸子,在浅薄的光线里情深一往。蓦的不再心头惴惴了,她伸手任他牵引,绕过桌椅,旋进隧道。隧道里无灯,这次的方向不同,似乎也走了较远。夜橪估计是属猫头鹰的,竟然走的驾轻就熟。她跌撞两次以后,身体却被人腾空抱起,夜橪也不多话,抱着她几下钻出了隧道,抬首间竟已至寺外。
严严钟声被他们抛在脑后,两人乘了黑鬃马,骑了有半刻钟工夫。绑了棉布的蹄音很轻,一路踏遍风景人家。风鼓起山雨欲来的气息,将衣衫优美的扬起,永夜的浮花般空灵的不现实。仿佛似,豪情纵马江湖笑,自在神游青竹蒿。烟洛忽然感喟一句:“如果就这么浪迹天涯,也不错!”
“洛洛……”
“我只是说如果……”
她,或者他,都是追求自由的灵魂。只不过每一抹灵魂,生而自有桎梏,没那么轻松超脱。譬如夜橪,虽然看起来对万事毫无所谓,可是对陈炯,必是有所牵挂。否则他当初怎会来接近自己?陈炯要见她,却不知是想……
吹冷的手被夜橪轻轻附上,他的手难得也不算特别温暖,汗意传递着几丝紧张,“别担心!”
担心的人,是你吧!烟洛摇摇头,暗自腹诽一句,既来之则安之。陈炯不仅是她与夜橪相识的源头,也造就了她与赵大哥第一次见面的契机,冥冥之中,真的一切都已注定。她发现自己并不太害怕要见的那个男人,也许,只是因为他是夜橪的义父。
马蹄在一个普通的小宅边收住,他们落马。进宅前夜橪似乎交换了一句暗语,门便安静的开了。门里影影憧憧,衬着月黑风高,不晓得藏了几双眼睛,倒真叫人心头打个机灵。夜橪握紧了烟洛的手,简洁的问:“他在何处?”
角落里的一句回应,天然的声线娇媚无比,烟洛记得那声音:“东厢!”
夜橪冲那边略一颔首,领着烟洛进了东边的房间。幸而,房中点着烛灯,虽不甚亮,但是好歹总让人心里有所倚赖,踏实不少。猝然的光线令视线中出现的面貌不甚清晰,夜橪的声调如常的冷静清越:“义父,我们来了!”
是陈炯了!烟洛闭了闭眼,凝神望去:一袭灰褐的袍子,不算高壮的身材,只那眸底两束精光烁烁,最似曾相识。虽然有些尴尬,她依旧躬身为礼,不肯忸怩:“陈大人!”
陈炯已然行了过来,夜橪横步一挪,不动声色的将烟洛护于身后。陈炯缓缓道:“既然来了,藏什么,还怕我对她如何么?”
烟洛歪歪脑袋,觉得这句话倒更像老爸爸在抱怨儿子不肯给看媳妇的照片,不禁悄悄翘了翘嘴角。没成想还离着一段距离,就被人发现了,一句不算带着恶意的话传过来,令她几丝汗颜:“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毛病,看来没改!”
夜橪淡淡“嗯”了一声,回首瞧她,似乎也就忍俊不禁。烟洛瞪他一眼,也诧异方才凝滞的气氛重又流动起来,现在的场面闹得好像她在供这一老一小品评一般,诡异的很。于是乎闹了个红脸,她只好直直站着随他们欣赏。陈炯到底老成持重,替她解了围:“橪儿,我有话想单独和她谈谈。”
“这……”夜橪踌躇了。
视线已清明,陈炯颊边的伤疤丑陋依然,但是眼中的闪过的温和骗不了人——他应该无心伤害她,至少暂时不会。她两次坏他大事,导致他失了蜀君宠信,仕途为艰,他还能拿如此表情对她,就凭这一点,陈炯就不像个心胸狭隘的人。况且,如果夜橪不在乎,就不会带她过来,她不忍心令夜橪失望。想妥了,烟洛冲着夜橪微笑,“没事,我愿意同陈大人聊聊。”
夜橪收到了烟洛肯定的眼风,再睨一眼义父,似乎终于下了决心。丢了一句:“别太久!”转身去了。
陈炯一摆手,“请坐!”
烟洛便依言踱过去坐下了,才刚的勇气散了些,果然,她就是只狐假虎威的狐狸呢。她先开了口:“陈大人,过去的事……”
“苏烟洛,是你的名字吧!你不用担心,我不是来与你算旧账的!”陈炯打断了眼前的女子的话,一面细细端详。她的面貌没脱了小时的模子,只是身量高了些,眉目也细致多了。柔细如花,皎洁如月,以前那份顽皮跳脱仿佛被荡涤干净,偶尔才从一双宁赛墨玉的眸子里偷偷溜出,烟花一般令人惊艳。这个女子,就是橪儿性命也不要也想争取的。不得不说,她真的成长了不少,生得韵致雅成,落落大方。连方才的尴尬,都能一笑置之。
“哦?那么请问,陈大人为何想见我?”她露出个好奇的神态。
“为了这个!”陈炯指指她的云鬓,那上面卧着一颗溶珠,光彩无限。
烟洛略微心惊,已知他所指,不由得往后缩了缩:“为什么?”
“这“随侯之珠”,原是夜橪从“涅轮”强行带走,你不知道么?”
烟洛吃了一惊,旋即恍然,扬手欲取那珠钗,却被陈炯拦住了:“我不是欲要回这颗珠子。”
“那么?陈大人的意思是……”烟洛有点迷糊了。
“我的意思,是你和橪儿快些离去,越快越好!”
“啊?为什么?”
“因为……”
一阵秘密的低语,簌簌如春雨。长夜风冷,烟洛随夜橪走出那间房时,停了下来,返身对屋内的陈大人深鞠一躬,“义父教诲,烟洛谨记!”
夜橪诧异的瞅了眼义父,撞见义父的凶厉的面孔上几丝温情慈祥,他道:“她很好!你们去吧!”冲他挥挥手,却就是送客了。
烟洛恭谨的再点点头,这才拉着微怔的夜橪出屋上马。苍穹浩瀚,无月无星,烟洛窝在夜橪怀中,长长的吸气,眉目舒展。夜橪忍不住便问:“义父和你说了什么?没有为难你吧?”她竟然称他作义父,心暗自激越无涯。这两个人,原是他在这世上最在乎的。
料不到洛洛倚在他身上,幽幽道:“夜橪,你有一个对你很好很好的父亲,真的!”
原来,“思年”的毒性,可以一劳永逸的解除。但是那解药太过珍贵,五十年才得一枚。她不知道陈大人用了什么法子得到那解药的,她只知道,那么精贵的东西,是陈大人算准了夜橪脾性,特意送到她手上来。那银钗原比普通珠钗轻巧,她过去只当是做工原因,如今才知道钗内其实别有玄机。陈大人说,除非他亲眼见到那珠钗簪于某个女子的发边,否则他不会说出秘密。
烟洛那时听得心头泛潮,其实那位须发微白的大人是想说,如果夜橪追求到了幸福,我会助他最后的一臂之力吧。夜橪自小在黑色的“涅轮”里长大,是那个人,保护了他灵魂里的自在洒脱,引导他逐步成长。夜橪的优秀,并非全然与生俱来——他有一个真心疼爱他的父亲。只是她委婉劝诫他的及早抽身的言语,不晓得他听进去几分。
夜橪“嗯”了一声,却不再讲话,只是搂紧了她扬鞭打马。烟洛的思维被马儿颠得飘浮不定,脑中晃过陈炯略微伤感的眼神,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好。
他们赶回相国寺,匆匆原路返回。夜橪似乎有心事,吻吻她的额便退了回去。烟洛还未躺结实,就听到门外叶芯的轻声叫嚷:“喂,你是什么人?这么晚到这里干什么?”
另一个声音是标准的少年,此刻却含了焦躁:“烦你禀报一声,我有要紧事找小姐。”
“小姐早睡……”叶芯的拒绝还未出口,禅房的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来,呼呼的风灌进屋中,吹得木珠帘哗啦啦一阵响。烟洛一身银素盈盈而立,招手道:“小丰,你来了!快变天了,进来再说!”
棋子入局
夜风半狂,星目少年似乎已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快步进了屋中。烟洛看他着急的模样,估计必有事故,只得收了倦意,吩咐莲梦上一壶热茶,转身关了房门。小丰浓眉死锁,坚定的轮廓间汗珠隐隐,显然是急奔而来。烟洛还来不及问,手腕就被那少年带着薄茧的手紧紧握住,没头没脑就是一句:“姐姐快走!”
“嗯?”烟洛掏出丝帕为他拭汗,一面轻言细语:“你别急,慢些说,什么快走?”
似乎今夜是第二次,有人在劝她离开了呢。陈大人的目的她还懵懂难安,小丰作此语,却该别有因由才对。低头叹息,这繁华东京,难道真成了一刻也不该多待的所在?
“天劫!”两字脱口而出,也同时震动了自己。小丰瞧了瞧烟洛猛扬起的惊疑秀面,控制了情绪急急解释:“师傅来了!这一次,姐姐快些若不避开,可能有……”咬了咬牙,终于出口:“杀身大祸!”
“啊!?”
烟洛愣住。陈抟来了?什么时候?来做什么?而这天劫,又从何说起?一连串的疑惑在脑中飞窜个不停,倒是没觉得恐慌无地。
“师傅的观星术天下无二,几无错漏,此番匆忙赶来会我,我才来晚了。师傅说姐姐的星宿乍暗西倾,易挂大凶,近日内便有大祸,唯有远离祸地东京,才可避过。”
心中掠过一阵浅凉——她与陈抟不算深交,但以为他倒不像个危言耸听的三流江湖骗子。与他两次碰面,一次是自己初到这混沌世界,无限惊恐之时;另一次是她路遇抢匪后,守着伤重不治的小丰欲哭无泪之时。第三次,陈抟遣小丰回到自己身边,助他与夜橪逃过危难。他曾助了她三次,要说全然是凑巧,可也未必吧。所谓的天象易理,她着实未曾研究过,不过感觉是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只是这次陈抟再次现身,却预言她的劫难,她该信么?
犹豫着,急坏了身旁的少年:“姐姐……”
烟洛迅速的考虑一下,慧眸清清如水,却宽慰道:“放心,我是要走的!”
出了许多事,哪怕她还愿意回那个宫里去履行最后一月的承诺,只怕夜橪也不依。何况自己与赵大哥的局面如今纠葛尴尬,其实真是相见争如不见。远走,是迟早的事。不过,如若她没经过大宋皇帝那一关便仓促动身,即使合夜橪钟隐之力,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京城也极端困难,说不定反倒因此促成大祸。所以这离开的事宜,必须要计划周全。轻轻捏捏小丰的手,“但是这件事,你暂时不要对别人提!”
不论是夜橪钟隐,或者赵大哥光义,最好都不要知晓。一来她毕竟是现代人,对这些命数推算还半信半疑;二来更怕忙中生乱,到时候又会一塌糊涂带累人。
“可是……”
“小丰!”烟洛努力显得放松,因为够不着揉小丰的头,出其不意刮了一下他挺直的鼻梁:“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过我命很硬的,肯定死不了。不是说好以后还要带着你闯荡江湖么,你忘了?”
霎那风过,记忆里的晚霞飞入心帘,兀自绚丽美好,将小丰严肃的神色染得温馨了些。烟洛继续逗道:“就是以后你可以飞上房檐作大侠,姐姐我就要在墙根下爬了。”小丰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嘴角微扬,破了满脸冰珀。望着姐姐盈盈笑面,他悄自握紧了手边的“蓝燃”。在离开之前,有他片刻不离的守着,如果姐姐真有劫难,换他来挡住便是。自蒙她真心收留看护,他的决心依恋,水长山高,再无转移。
屋外风声大作,刮得松叶哗哗海潮般阵阵起伏连绵。房中猛地闪过一道耀目的电光,远远的雷声便接踵而至。雨点转眼噼啪坠落,声势浩大的雨夹杂着愈猛的闪电惊雷,更似夏日的暴虐,翻天覆地的狂泻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钟隐瞅见院中那株山茶只余疏花几枚,一地残红缤纷,不知怎的失了神,指尖的白棋便迟迟难落。最后随意一填,旋即发觉却是堵了自己的气眼,不禁半是自嘲的勾了薄唇。
明空大师不徐不疾饮了口茶,方道:“这一着,居士可悔的!”
“落自无悔!”面容越发清淡出尘,钟隐摇头,食指与中指微微并拢,自竹编棋钵间又捻了一子沁凉,只是思忖下一步棋。
明空却笑了,“悔与不悔,于心已明,又何必执着?”
钟隐顿了片刻,一只娇黄鸟儿趁当儿自那一堆翠色间飞进屋来,转了个玲珑的弧度,又欢快的俯身轻盈而去。窗外绿茵如流,潺潺风轻,鸟迹已无可觅。心眼似已通透,钟隐释然一笑:“大师说得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