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3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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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取则,蔽太子之元良,枉太子之神器,何以教天下母慈子孝?焉能使天下移风易俗?将何圣颜以见唐家宗庙?将何诰命以谒大帝坟陵?陛下虽安天位,殊不知物极则反,器满则倾。故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之谓也。陛下不如高揖枢务,自怡圣躬,命史臣以书之,令乐府以歌之,斯亦太平之盛事也。
苏安恒绝对称得起一代奇人,且不论他在奏疏中熟练引用《诗经》《左传》所表现出的才华,单是这份胆色就世间罕有。他不仅再次要求女皇禅位,而且措辞愈加强烈,挑明女皇改换社稷是鸠占鹊巢,指责她“贪宝位而忘母子深恩”,“何以教天下母慈子孝?焉能使天下移风易俗?将何圣颜以见唐家宗庙?将何诰命以谒大帝坟陵?”这一连串激烈的质问振聋发聩,也令朝野之士为他捏把冷汗——莫说女皇称帝以来,就是她当天后时又何尝有人敢这样指斥她?真是胆大妄为!
难得的是武曌依旧没有动怒,这要是换了朝廷大臣早就斩首市曹、祸及满门了,终究还是顾忌他平民百姓的身份。平心而论苏安恒的上书虽有些过激,却很有道理。女皇已八十高龄,而且明显懒于政务,既然没精力过问朝廷,何必占着龙椅不放?让出皇位安享晚年岂不更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既然已决定把江山还给李氏,何不做得更干脆、更圆满、更洒脱,还能落个宽宏大度的好名声。居其位而不理其事,揽其权而不谋其利,反而纵容男宠扰乱朝廷,长此以往恐有不测之变,先前一切努力可就全毁啦!难道武重润、武延基的死还不足以为戒吗?
道理是实实在在的,可哪个坐享天下的九五之尊愿意放权皇位?隋之杨广、唐之李渊,当太上皇还不都是情势逼出来的?即便懒于问政也要享受这份说一不二的专横。退位颐养天年?天下官员不过是一群猴精和马屁精,皇权在手个个承欢,一旦退位谁还在你身边转悠?都去巴结新皇帝了。再者武曌虽迎回李显再续唐统,但她毕竟曾以血腥手段篡夺统治,时至今日依然又不少心存怨恨之人,还有大批被剥夺贵族地位的李唐宗室,现在她身居皇位无人敢违逆,一旦退位那些人未尝不会追剿她、算计她,儿孙也未必能保全她,所以她将皇权视为安全的保障,已决定手握皇权不死不休!
因此武曌拒不接受苏安恒的建议,既没有处罚也没有任何象征性的褒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她的心情可想而知。此事过后不到两个月太子武显、相王武轮、太平公主联名上书请封张昌宗为王——他间接害死李家嫡长孙,非但不恨反而请求给他封王,这样的提议是出于真心吗?王爵何等尊贵?开国功臣立下汗马功劳也不过封以公爵,昔日长孙无忌独霸朝纲、代君行政也只是赵国公,武曌欲给武承嗣封王都慎之又慎、一拖再拖。区区一个男宠,除了陪女皇吃喝玩乐没干过一件好事,有什么资格封王?更耐人寻味的是张昌宗本是太平公主推荐的,而现在太平公主都要反过来讨好张昌宗,可见二张的受宠程度。
女皇还有一丝底线,终究没有接受这项提议,却也没亏待她的宠儿,她封张昌宗为邺国公、张易之为恒国公,并授予张昌宗春官侍郎之职——这是明确的讯号,以前司卫少卿也好,奉宸令也罢,终究都是些表面光彩的闲职,至于那些三四品的勋官、散官也只是充充面门,现在女皇竟以礼部副长官相授,从今以后二张可以名正言顺参与朝政啦!
因为女皇的纵容,男宠势力的崛起给朝廷局势增添了几分难以预知的变数,所幸此时边疆局势好转,给朝政带来一丝契机。张仁愿和薛季昶配合默契,遏制住了突厥的攻势,默啜可汗再度无奈收兵;魏元忠做了些战后安抚的工作,准备回朝复命,可还没来得及离开前线又接到新的军报——吐蕃大军来犯。
器弩悉弄实在不甘心吐蕃王朝走向衰落,难道没有噶尔氏真的不能再打胜仗?他誓要取得一场胜利,哪怕是一次小胜也可以稍微挽回点儿尊严,于是他选在突厥撤兵之际进犯,兵锋直指突厥刚刚侵犯过的代州等地,想以生力之军搏武周疲惫之师。不过他的算计落空了,固然周军经历半年多的战争已有些疲乏,但攻不足而守有余。不直接应战,坚壁清野严防死守,默啜可汗都没办法突破防线,他器弩悉弄就能办到吗?这场仗又打了两个月,吐蕃大军非但没攻下一座城池反而损兵折将粮草将尽,器弩悉弄仍不死心,又拣选精锐骑兵万人,由他亲自率领,绕道向南企图奇袭蜀地。但这招更不高明,长途跋涉兵力又少,器弩悉弄纵有搏虎之能,也太迷信他个人的武力了吧?悉州(今四川茂县)都督陈大慈闻讯阻击,与之连斗四阵,四战四胜,斩首千余级。仗打到这个地步器弩悉弄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下令南北两路全线撤军。
吐蕃撤军又该武周反击了,武曌接到军报来了精神,任命武三思为大谷道行军大总管,敬晖为副总管;相王武轮为并州道大元帅,魏元忠为副帅,皆由副职代行其事,率领大军全线追击扩大战果。但这次追击并没有成行,因为武周大军尚未出关吐蕃使者先至——器弩悉弄派使者论弥萨前来求和。
这几场败仗打下来器弩悉弄算是明心见性了,自己固然是力大无穷的勇士,但指挥十万大军靠的不是蛮力。他能铲除噶尔氏主要是因为论钦陵长期专权矛盾激化,加之他母亲没庐氏运筹帷幄,真跟武周这种大国交手,他确实没有噶尔兄弟的本事,不服不行啊!既然吐蕃与中原的优劣形势已经逆转,再打下去也是自取其辱,干脆承认失败遣使求和,安心搞内政吧。
论弥萨来到长安,见女皇行三跪九叩大礼,以奴仆自居,称武周为“圣朝”。武曌不能怠慢,在麟德殿设宴,奏百戏于庭前。论弥萨称:“臣生于边荒,由来不识中原音乐,乞放臣亲观。”于是走到殿下近距离观看汉人的舞蹈,后来竟跟着忙手忙脚地跳起来,逗得女皇和满朝文武哈哈大笑。论弥萨要的就是女皇欢喜,便趁此机会赶紧禀奏:“臣自投圣朝,礼数优渥,得亲观奇乐,一生所未见。自顾猥琐,何以仰答天恩?唯有结好两国。臣之国主愿献良马千匹、黄金二千两,求娶圣朝公主为妻。愿陛下垂恩准允,自今后圣朝之臣民皆我吐蕃之兄弟,吐蕃之草原亦皆圣朝之马场,互不侵犯永结同心。”
吐蕃主动释放善意,女皇君臣连连点头——诚然此时中原已占绝对优势,难道还能灭了人家?莫说吐蕃尚有实力,就是背后突厥也是甚大隐患,互不侵犯和平相处是最好的选择。况且世界大势不能昧于一隅,西域商贾往来不绝,也带来许多遥远之地的消息。吐蕃更往西的大食国已十分壮大,不断向西扩展,将大秦国(东罗马帝国,伊拉克略王朝)打得几近崩溃,大食国既然能在西方取得胜利,也不无可能回过头来侵犯东方。那么和吐蕃搞好关系,让其成为大周与大食之间的战略屏障有何不好?只要吐蕃不再谋夺西域就可以了。
武曌立刻答应结亲,但又说现在没有适于婚配的公主,和平是理所当然的,此刻起两国便是友善之邦,至于和番过几年再说——这其实是托辞,现在正处于过渡之时,与吐蕃和亲该以李氏之女还是武氏之女呢?弄不好又白忙一场。武延秀至今被困突厥,这教训怎能忘?
无论如何中原与吐蕃之间的和平总算到来了,今后武周王朝再不必两面御敌,这也是大好事。随着西北战事的结束,魏元忠凯旋,刚进长安城就被袁恕己、张柬之、宋璟、桓彦范等一大群官员围住——您可回来啦!千万别走了,女皇纵容二张横行不法,太子、梁王都不敢惹,狄公已然仙逝,现在就指望您啦!
恰逢那位病病殃殃的宰相顾琮去世,魏元忠趁势再入政事堂,当仁不让成为首席宰相,检校太子左庶子,开始重申纲纪、整肃朝政。而在这时冬官尚书姚令璋突然上书,称自己年已七十应该致仕了,女皇乃至群僚竭力挽留,可他连上三道表章,铁了心一定要走。女皇也没办法,晋其为伯爵以彰功劳,放其卸职还乡。
姚令璋是女皇较为信赖的大臣,也是老资格的东宫属臣,但更重要的是他极会审时度势,这从昔日他献瑞草谋求起复之举便能窥见一斑。如今他作为修缮大明宫的有功之臣,再度拜相大有希望,无病无灾竟然非告老不可,该不会是嗅到危险的气味了吧?
第98章 张氏兄弟陷害忠良,魏元忠虎口脱险()
一、针锋相对
长安三年(公元703年),大周女皇武曌正式跨入八十岁,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耄耋之人?这等年纪尚居于皇位者,在她之前只有南朝时的梁武帝萧衍做到了。相较偏安半壁江山的萧衍,武曌的处境好了许多,至少她没有强大的外敌,但是《尚云》有云“耄期倦于勤”,这是没办法的事,谁也敌不过衰老。
此时女皇对朝政是何态度?一言以蔽之,全看她老人家心情,若是高兴百依百顺,若是无趣不闻不问,这年发生的一件邦交之事便是绝好的例子。新春之际倭国使者粟田真人来到长安——倭国自从白江口之战败于刘仁轨后,便对中原颇为仰慕,连年遣使来朝,学习中原的文化制度,甚至连他们的国王也效仿李治以“天皇”为号(日本天皇之称最早见于公元681年《飞鸟净御原令》),可在李治晚年倭国政局动荡(壬申之乱,天武天皇起兵推翻侄子弘文天皇),两国中断来往二十余年。粟田真人在倭国的官职相当于中原的天官尚书,可见他们对此次出访的重视。
倭国船队在楚州盐城县登陆,向当地人一打听,惊得目瞪口呆——二十多年未通音讯,大唐变成大周啦!国书上写的是大唐,这如何是好?粟田真人没敢轻易上京,先在民间探听情况,得知女皇当国他又笑了。原来事有凑巧,倭国前任国主天武天皇去世后其妻鸬野赞良临朝称制,号为持统天皇,这位女天皇与武曌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同样性格坚毅手腕强硬,也曾迁都推行改革,也崇尚佛教、酷爱诗歌,甚至也曾杀死皇子,正由于女天皇深知中原强大,不甘心屈于人下才断绝与中原王朝的联系,此番来访乃是因她退位,新任天皇欲修复邦交。粟田真人侍奉持统天皇十余年,有和女主打交道的经验,信心满满来到长安。他本就精通汉语,又效仿中原服饰,头戴进德冠,身穿紫袍,腰系锦带,竭力表现出恭敬之态,受到朝廷上下欢迎,被誉为“君子国”人。
女皇本已不大过问这类事,但听说来了位特别温雅知礼的使节很感兴趣,遂亲自召见。粟田见驾大赞女皇圣德,还说三年前便欲来访,却因九州风浪巨大无法行船故而推迟,又把他们国中女天皇之事述说一遍。武曌听后眉开眼笑,没想到遥远的海外还有一位“知己”,于是在麟德殿设宴款待,赏赐粟田真人从三品司膳卿之职,并送给倭国一份大礼——更改国号!
中原与倭国交往始于东汉初年,光武帝刘秀钦赐其国主“汉倭奴国王”的金印(至今尚存,藏于日本九州国立博物馆),国名由此而来。《诗经》有云“四牡騑騑,周道倭迟”,“倭”乃遥远曲折之意,“倭奴”便是遥远之地的奴仆,可见对他们的轻视。但当时彼国各部未统一,受封国王者也仅是其中一部首领,此后倭国逐渐强大,时断时续与中原交往,却很厌恶中原人对自己的蔑称;至隋朝时圣德太子在给隋炀帝的国书中写道“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不再承认自己是倭奴,因其国近于东方日出处,自称“日本”,但是隋唐朝廷置之不理,仍延用旧称。至此次粟田真人来访总算彻底改变,女皇下诏今后诏敕文书一律使用“日本”。
这次更改国号很大程度上是女皇兴致使然,粟田真人满足了女皇的虚荣,她心中喜悦自然很好说话。对于官员的提拔,只要女皇高兴偶尔也有灵光乍现之时。
鉴于去年突厥、吐蕃轮番征战,朝廷升任郭元振为凉州都督,修缮城池开垦屯田,又派侍御史张循宪为河东采访使,巡察州县探访民情。张循宪自地方吏员起家,也是很能办事之人,惜乎肚子里墨水不多,他在河东诸州仔细巡察一番,回程之际却犯了难——干公务自己没得说,但采访使回朝要提交报告,而今台阁诸臣是些什么人?个个文采斐然,女皇就喜欢会写文章之人,自己这水平怎拿得出手?眼瞅着快到长安,他在蒲州猗氏县(今山西临猗)驻马,询问驿卒此处有没有会写文章的名士,驿卒还真推荐了一位,原任平乡县尉张嘉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