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3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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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曌一度崇佛抑道,后来又慕道望仙,而今将神秀、张惠感一同召至朝廷以礼相待,意在强调佛道并尊,结束她掌国以来的宗教之争——当然,这样做也是借佛道之力稳定天下人心,为将来周唐过渡做准备,而且与修撰《三教珠英》的初衷甚是契合。
朝廷对这一僧一道的礼遇几乎是空前的,女皇亲执弟子之礼,京中法藏、义净、圆测等高僧以及孙文隽、麻慈力、邢虚应等道长也皆尊彼为师。法藏虽是当世贤首,却自知华严宗在民间影响不及禅宗,故而向神秀请教修行法门。神秀年逾九旬,皱纹累累、满面褐斑、弓腰驼背、老态龙钟,袈裟也极朴素,很难想象他是一派宗主。他几乎把耳朵贴到法藏唇边才能听清话,双手合十低声微笑道:“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将心外求,如同舍父逃走。文殊般若,一行三昧。缄口于是非之场,融心于色空之境。静乱无二,语默恒一,四仪皆是道场,三业咸为佛事。”佛法并不在外,而在内心之中,少说话多劳作,莫问世事艰难,但求内心清净,坐卧住行都是修行,善言、善行、善念皆是功德。
“阿弥陀佛……”法藏合手而拜——此等法门确实简单,无需攻读佛经,只要专心于劳动,持之以恒便可渐渐领悟人生真谛,获得心灵上的解脱。这样的修行方法自然易于被普通百姓接受,甚至是不识字的人也可身体力行,连朝廷都觉得放心,也就无怪乎禅宗能在民间兴盛。
但只有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才“有幸”清心寡欲,从古至今为官者追求的皆是功名富贵,在高官得坐、坐享俸禄、封妻荫子、身名俱泰之余才在佛前祈祷一下黎民康泰。就在朝廷贵族礼佛崇道之时,有一桩惊天大案被揭开——凤阁舍人宋璟弹劾新任宰相张锡受贿!
宋璟,邢州南和县人,乃北魏礼部尚书宋弁七世孙,卫州司户参军宋玄抚之子,七岁便会做文章,年仅十七就考中进士,历任上党县尉、合宫县尉,垂拱三年曾作《梅花赋》,立志“玉立冰洁,永保贞固”,被女皇一眼看中,决定马上提拔,竟将其召入宫中问他自己愿意当什么官。宋璟但求磨砺增长才干,不愿太早荣达,遂道:“家本山东,愿得魏之一吏。”于是立授魏州录事参军之职,然而上任不满半载即擢监察御史,没几年又升天官员外郎,如今已官居凤阁舍人,他相较张仁愿、朱敬则、霍献可等自肃政台崛起的同僚更年轻,今年才三十八岁,完全得益于女皇的破格提拔。
但是宋璟不忘本志,不负女皇之恩,这些年来从未因政局变幻屈从世风,为人刚正,勇于直言,张锡因二张相助跻身宰相之列,群臣明知其居官不正却碍于他背后势力不敢多言,唯独宋璟无所顾忌揭露其罪。弹章一上群臣大快,许多同僚早对张锡厌恶至极,只苦于没机会,宋璟一呼众人响应,司刑少卿袁恕己、侍御史桓彦范立刻严审此案,核实张锡卖官鬻爵贪赃数万,且因与张氏兄弟往来甚多还有泄漏禁语之罪,结果二罪并罚判为死罪。
事情已经捅出来,罪证确凿无可抵赖,张锡只能低头伏法,可就在他推上刑场之时女皇突然派来使者,宣布赦免张锡死罪,改为流放岭南——原因再简单不过,张锡既没有让女皇言听计从的本事,也没有驾驭其他宰相的威望,他只是张昌宗、张易之敛财的耙子。这买卖其实是替二张做的,赚大头的也是二张,如果真将张锡判为死刑,日后此事若继续追究,办到二张的头上是不是也要判死?
女皇怎忍心自己的小心肝获罪?故而一面放宽对张锡的惩罚,以便为二张脱罪,一面对宋璟、桓彦范等人大加表彰,希望他们适可而止。其实事情到此为止未尝不可,虽然只惩治了替罪羊,但也有敲山震虎之威,只要女皇能对二张严加管束就行了。然而遗憾的是她根本没有吸取任何教训,时隔一月她公布新的宰相人选,又令宋璟等人灰心丧气。
新任宰相名叫李迥秀,继姚崇之后担任夏官侍郎,乃李唐开国功臣李大亮之孙,而且他还有两重身份,不仅兼任控鹤府内供奉,还是张易之母亲臧氏夫人的姘夫——女皇宠信张昌宗、张易之后对他们的母亲韦氏、臧氏也很照顾,不仅封为太夫人,还时常派女官过府问候,但凡有什么新奇贡物总要赏赐她们。半年前女皇心血来潮,想到自己既然喜欢年轻美貌的男子,两位夫人八成也有此心,于是命二张归家询问母亲,若有看中之人可以直接回奏,女皇可以为她们促成好事。韦氏乃张父嫡妻,出身高门贵户,还有几分矜持;臧氏没那么多顾忌,立刻直言看中了李迥秀。原来这李迥秀虽已四旬却也仪表堂堂,美须眉,颇有些潇洒倜傥之态。女皇一言九鼎,立刻召见李迥秀,命其与臧氏私通。李迥秀开始也觉难堪,从古至今哪有“奉旨偷情”之事?但是一来不敢忤逆女皇,再者又知与张家结好有助仕途,未免动了贪婪之心,于是当真做了臧氏夫人的姘夫。果不其然,很快他就由天官员外郎升任凤阁舍人、检校夏官侍郎,后来他为了专心“伺候”臧氏休掉自己的结发之妻,还口口声声说是因为妻子不孝顺母亲才这样做,厚颜无耻令人叹为观止。
轰走张锡,换上李迥秀,还不是一样?莫说宋璟、袁恕己、桓彦范之流,就是一向中庸的大臣都看不过去了,女皇如此任命宰相可就不是偏袒二张的问题了,而是视国事为儿戏!曾经乾纲独断、雷厉风行的女皇怎么糊涂到这种程度呢!
但弹劾风波到此而止,并非宋璟等人有心放过二张,而是此时出了一件大事,搞得朝廷上下胆战心惊,没人敢在这时再招女皇烦心。大足元年八月,冀州武邑县的一个普通百姓苏安恒上书女皇:
陛下钦圣皇之顾托,受嗣子之推让,应天顺人,二十年矣。……今太子孝敬是崇,春秋既壮;陛下年德既尊,宝位将倦,机务殷重,浩荡心神,何不禅位东宫,自怡圣体?臣闻自昔明王之孝理天下者,不见二姓而俱王。当今梁、定、河内、建昌诸王,承陛下荫覆,臣恐千秋万岁之后,于事非便,臣请黜为公侯,任以闲简。臣又闻陛下有二十余孙,无尺土之封,此非长久之计也。臣请四面都督府及要冲州郡,分土而王之。未娴养人之术,请择立师父,成其孝敬之道,将以夹辅周室,藩屏皇家,使累叶重光,飨祀不辍,斯为美矣,岂不大哉!
百姓上书之事在武曌当政这二十年并不罕见,可从来没人似苏安恒这般胆大,他在奏疏中请求给太子皇孙择立师父、削去武氏诸王的爵位,而且公然恳求女皇禅位东宫!
或许苏安恒是出于一片为国为民之心,希望武李之间平稳过渡,但他这样的举动实在太莽撞——无论武曌的皇位从何而来,毕竟她是名正言顺的皇帝,现在已经决心还政李氏,以往的变革也陆陆续续改回去,甚至还打算迁都长安,已释放出足够的诚意。你还催她赶紧交权禅位,这未免太不近人情。莫说一向贪爱权位的武曌,历朝历代哪位皇帝能接受这种提议?
朝堂之上百官惊惧,所有人都注意到女皇的脸色很难看,仿佛胸中有团怒火正在酝酿。有些胆怯之臣见风使舵,立刻表态说苏安恒胡言乱语,提议将其逐出洛阳,交与地方官严加管束;但武曌没有接受这种提议,沉默半晌之后她又恢复了和蔼的笑容,将苏安恒召到殿上赐予御膳,感谢他对国家大事的关心——这明显是违心的,诚然武曌的权威一向不容挑战,但她也素来宽待百姓,大臣若说这种话必死无疑,老百姓却要宽宏对待。这就跟当年王庆之要求立武承嗣为储君,她明明不愿意却仍给予赏赐是一个道理。尤其现在她已不再操心具体政务,更要维系自己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谁说女皇糊涂?一旦关乎权位她就不马虎啦!
禅位当然不行,削去武氏族人的爵位也不可能,但武曌还是做出了一点儿行动。她任命国子司业祝钦明为太子詹事、春官侍郎崔神庆为东宫右庶子,命二人轮流侍读东宫,教武显以及诸皇孙学习儒家经典和朝廷制度,算是部分采纳了苏安恒的意见。
祝钦明虽是学识渊博的一代大儒,但也是极乖巧之人,昔日的明堂祭祀礼、封禅嵩山礼这些有违传统的礼法都是他帮女皇编订的;崔神庆才干优异、政绩斐然,但他是废王立武的功臣崔义玄之子,也是女皇极其信任之臣,由他们教导东宫绝对不会“跑偏”。而就在此事过后不久,女皇罢李怀远为秋官尚书,改任为人憨厚、老迈多病的天官侍郎顾琮为宰相,这明显暴露了她对东宫势力的戒备。
苏安恒一片好心却给武显带来麻烦,从此以后他这四十多岁的人还得天天读书。他心里战战兢兢,深知这次上书引起了母亲对自己的猜忌,只好更加谨言慎行,不但装模作样好好学习,还时不时向母亲汇报思想心得,并且命子女轮番入宫问安。可他没想到,正是这过于殷勤的举动反而惹来一场祸,造成他毕生的遗憾……
二、莲花六郎
这年的秋天来得甚迟,眼看已至素节,天气依旧暖融融的,尤其午后骄阳兀自火热,皇嫡孙邵王武重润领着兄弟武重福、武重俊入宫向女皇问安——这是武显定下的规矩,每日清晨或朝会之后他都亲自探问母亲起居,午膳后则遣子女入宫服侍,单日派几个儿子,双日则由尚未出降的安乐、新平两位郡主前往。
恰巧这会儿魏王武延基也进宫请安,在则天门与他们遇见,遂结伴同往。上一辈的恩怨归上一辈,李武两家的年轻人倒还亲密,反正谁手里都没实权,又结成姻亲,有何矛盾可言,时常一起玩乐。因噶尔氏为首的吐蕃贵族投效大周,在吐蕃非常盛行的击鞠(马球)在中原也日渐流行,皇家子弟趋之若鹜,武重润、武延基以及梁王之子武崇训、相王之子武隆基、长宁郡主之夫杨慎交皆是此道高手,时常切磋技艺。四人递了腰牌进入内宫,来至长生殿告见,高延福笑呵呵迎出来:“今日又不巧,万岁又到奉宸府去了,还得劳烦几位殿下辛苦一趟。”
几人异口同声道:“不妨事,公公多礼了。”女皇不在寝殿是意料之中的,如今十次觐见九次女皇都在奉宸府作乐。若要图省事直接去奉宸府见驾不就行了?这麻烦不能省,武显有交代,不准直接去奉宸府。那边文士众多,万一女皇不在,他们单独与众文士相见搞不好会落个结党之嫌!重润兄弟谨遵父命不敢抱怨,只能每次都白绕这一圈。
离开长生殿前往奉宸府,武重润突然想起一事,遂问武延基:“听说妹妹身上不好,你可曾延请名医?”他同母妹永泰郡主奉女皇之命嫁与武延基,如今已怀有身孕。
武延基笑道:“前日我已入宫禀报,圣上遣侍御医过府诊脉,说是她年少体虚。吃两副药倒是见好,我今日入宫便是来谢恩的,也多蒙你时时挂念。”武延基吸取父亲武承嗣的教训,深知李氏子孙不能得罪,故而对妻子格外疼爱,对重润兄弟也很礼敬。
说话间已至瑶光殿,离着甚远便见侍从如云,女皇正在九州池畔赏荷花,摆了桌小宴;沈佺期、宋之问、杜审言、姜柔远等人侍立在侧,还有两位绯袍高官陪坐,竟是苏味道与杨再思——宰相高官成了陪宴的狎客,却不见二张身影。
见到女皇几个年轻人立刻规矩起来:“参见陛下。”在场的官员一直在说笑,听到问安声才发觉四位王驾到来,也匆忙向他们揖拜,连两位宰相也站起来。武曌却只点了点头,没理睬重润三兄弟,对武延基道:“永泰身体如何?”
“幸蒙天恩赐医赐药,现已无大碍,只是身子尚弱……”
一语未必忽听池中传来乐声——原来二张驾一叶小舟悠荡池中,从荷叶间冒出来。也不知张易之从哪儿寻来件蓑衣,还戴了顶斗笠,立于船尾摇橹撑篙;张昌宗穿一袭雪白的纱衣,披头撒发,正在吹一只碧绿的洞箫。
武曌一见此景顾不得孙儿了,扬手对众人道:“卿等快看!昌宗这等人品,再配上这身衣装、这般景致……”
众文士竭力逢迎,方才还在向邵王等人见礼,听女皇这么说又一股脑转向池边,跟着夸赞:“是啊!简直美若天人。”“什么天人?六郎本就是王子晋临凡嘛!”“莲花衬六郎,堪称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