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3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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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官毕至,却没有半点儿喜庆气氛,每个人的神色都很凝重。两天前刚下过一场大雪,此刻正是最寒冷的时候,即便宦官们连日清扫,甬道青砖上还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不留神就会滑倒;天色阴沉沉的,乌云罩顶,不见一丝阳光,宫苑内的桐树兀自挂着雪片,而且已冻成坚硬的冰条,支棱八叉的,便如无数利剑悬在众人头上;薛怀义给天堂大佛裹的那些锦缎也白费了,都牢牢冻结在佛像身上,越发显得斑斓怪异,整个大佛就像一个突兀的巨人,森然俯瞰着文武百官。北风亦甚猛烈,冷飕飕的,还夹带着细碎的冰凌,吹在皮肤上如刀割一般,官员们都死死攥着自己的袍服,唯恐被风掀起,公侯的冕旒也被风刮得不住摇摆,时而打在脸上。
本来这一年女皇有所创举,命司常寺编排了一支九百人的舞蹈,用以衬托节日的喜庆,可此时这九百人都冷得哆哆嗦嗦,衣袂飘摆,舞步杂沓,显得乱糟糟的。乐工努力吹奏着乐曲,却盖不住呜呜呼啸的北风,百官竖起耳朵才隐约听到歌声:
至人光俗,大孝通神。谦以表性,恭惟立身。
洪规载启,茂典方陈。誉隆三善,祥开万春。
这首歌曲乃《明堂乐》之一,乃女皇亲自创作,专门用于皇嗣出场时演奏。可此时出场的这位“大孝通神”之人却不是武轮,而是魏王武承嗣,紧随其后的也不是皇孙武成器,是梁王武三思——就在昨日女皇突然降旨,取消武轮父子的祭祀资格,以武承嗣为亚献,以武三思为终献!
满朝官员无不费解,也无不担忧,女皇的心思简直就像这天气,变得太快啦!大多数人早被她变来变去的行事风格弄怕了,稍不留神就会卷入麻烦,还敢说什么?当然也有勇于劝谏之人,李昭德为此事与女皇争执许久,可是近来对他言听计从的女皇这次竟不为所动。这位铁腕宰相也没办法,只能站在朝班中蹙眉叹息。更无奈的当然是武轮,他站于朝班之首,眼睁睁看着武承嗣取代了自己的位子,却想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不仅身上寒冷,心里也冰凉——须知当初岑长倩、史务滋等拥护他的宰相被杀,他都没遭到这么重的惩罚啊!
搞不清状况的不仅是武轮,武承嗣也糊涂着,两天前他还是失去一切实权的可怜虫,现在咋又成了宝贝?但他心里是喜悦的,这是他第一次充当亚献祭祀昊天上帝,他俨然是大周帝国第二尊贵之人,夺取储位大有希望,早已抑制不住笑靥。
相较而言武三思却很尴尬,他身穿毳冕(五章七旒,三品的祭祀礼服),手中捧着玉珪,想要严守礼仪目不斜视,却老忍不住瞟向阶下的文武百官。这变故太出人意料,一向精明的他这会儿也糊涂了,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从仪式一开始他就注意到,女皇的表情甚是冷峻,大喜的日子脸上一点儿笑都没有,今日这番安排真是出于对他们兄弟的器重吗?
武曌身着衮冕,肋下佩剑,胸前挂绶,手执镇圭,在百官的注视下登临明堂,如往年一样叩拜昊天上帝,献上丰盛的祭礼;所不同者是高延福一直跟在她身边,紧紧搀扶着——毕竟七十多岁了,穿着这么厚重的衣服跪跪起起的实在不方便。对素来喜好表现自己的女皇而言,祭祀一向是她的最爱,无论亲蚕还是封禅都兴致勃勃,然而今天却有些心不在焉,从始至终面沉似水,特意准备的舞蹈连看都没看一眼,祭祀结束后也没有像往年那样垂训百官,只草草接受了朝贺就宣布典礼结束。
百官三跪九叩,踩着脚下的冰霜小心翼翼辞驾,太常寺乐工根本没来得及把整部《明堂乐》奏完,舞者仍在继续,歌童兀自高唱:千官肃事,万国朝宗。载延百辟,爰集三宫。君臣德合,鱼水斯同。睿图方永,周历长隆……原本喜庆的歌词这会儿听来竟有些讽刺意味,而今真的是君臣合德一心、母子亲如鱼水吗?
武轮无缘参与祭礼,典礼后又未被母亲召见,回到东宫更加郁郁寡欢。东宫其实是一座华丽的监狱,与外隔绝,该如何挽回母亲之心呢?至少得弄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啊!他还有一次机会,依照惯例在正月初二日诸王命妇要入宫朝贺,武轮唯有让妃子们讨好母亲。然而他万没料到,这会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武轮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天还没亮就起来了。他亲手帮妻妾盛装打扮,一再嘱咐她们入宫后要察言观色,竭力讨母亲欢喜,并将她们送出大门,然后就回到殿中默默等待。其实他心里明白,以往的大案之所以不曾波及自己,完全是因为母亲的刻意保护,现在祭祀的资格被取消,明显是母亲的心意变了,谁能帮得了他?此时妻妾入宫会不会有危险?他思来想去大是不妙,总感觉心惊肉跳,似乎连殿外的风声都如厉鬼催命一般。他反复安慰自己,这只是太紧张了,或许过几日母亲就会回心转意,不会出什么事。
将近正午,正在他苦苦煎熬坐立不安之际,妃子们回来了,却少了两个人——正妃刘氏和原德妃窦氏!
武轮焦急询问,豆卢氏、大小王氏皆说,今日朝贺一如往昔,并无异常之处,女皇也没流露出任何愠色,待到仪式结束,女皇单独传刘氏和窦氏到嘉豫殿,或许是赐宴吧?
赐宴?!武轮想都不敢想,若要赐宴正妃刘氏倒也罢了,为何又留窦氏?若依家世尊贵而论,豆卢氏更是窦氏之上,为何未被挽留?武轮越想越觉不对,可叹没有召令他不能踏出东宫半步,只得命王晛到宫门打探消息,自己依旧在殿中苦等。
惜乎从正午时分直到明月东升,两位妃子始终未能归来,最后王晛垂头丧气跑回来说:“宫门已经关了。”武轮仰天长叹——看来她们永远都回不来啦!
刘妃和窦氏,两个秉性贤淑安分守己的女人,从不敢过问政事,也不曾对这艰苦的处境有半句怨言,她们究竟哪儿得罪了女皇?武轮百思不得其解,只知道武成器和武隆基可能永远失去了母亲。儿子们开府在外,好歹眼不见心为静,可两位妃子还各生了两个女儿,就在东宫之中。寿昌县主、寿光县主、西城县主三个女儿闻讯而来,在他面前哭哭啼啼——还有个最小的崇昌县主(即玉真公主,唐玄宗同母妹,出家入道,提携过著名诗人李白和王维)还不满三岁,尚在乳母怀中照料。眼见孩子们哭着喊着要母亲,武轮心都要碎了。
更痛苦的是他不能公然流露出伤感,或许在东宫的某个角落,正有母皇的眼线注视着自己。为了大伙的安全,他安慰、劝说甚至恫吓女儿们,叫她们把眼泪吞回去。他也不敢在请安奏疏中向母亲提这件事,因为他自知皇嗣之位已风雨飘摇,如果二妃真的犯了什么不可饶恕之罪,主动提及必然会把自己牵涉进去。他只能把巨大的悲楚埋在心底,表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不过确切的消息还是传来了,在五天以后,大宦官范云仙和尚方监裴匪躬联袂而来——范云仙是看着皇嗣长大的,裴匪躬多年负责皇家百工之事,上阳宫镜殿便出于他之手,和武轮的关系也很好。这次二人是背着女皇私自跑来的,他们告诉武轮,两位妃子已于初二日朝贺后被女皇秘密处决,但具体如何处死又埋葬何处,实在太过隐秘,连他们也未打听到(刘氏、窦氏之死系唐宫疑案,没有任何文献记载其具体死因,也不知二人尸体埋葬何处,十七年后唐睿宗李旦再度登基,在嘉豫殿挖地三尺仔细查找,也未发现二妃尸骨,最终只得以招魂葬的形式为二妃立衣冠冢,追谥刘氏为肃明皇后、窦氏为昭成皇后。),获知确切的噩耗,武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当即放声恸哭。
两位老臣见武轮悲痛欲绝,恻隐之心油然而生。裴匪躬督管宫中器物,承若东宫但有所需一定给予,不让武轮受委屈;范云仙更信誓旦旦保证,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绝不答应更换储君,武承嗣休想得逞。武轮拭去眼泪千恩万谢,甚至不惜屈膝下拜。二人哪里敢当?匆忙搀起,又说了不少安慰之言,揣着满腹热忱告辞而去,怎料刚迈出东宫大门,左羽林将军苏宏晖已拿着女皇手敕恭候他们了……
二人被士兵押到圣驾面前,武曌面若冰霜,开口便问:“尔等何敢不奉谕旨私谒东宫?”
范云仙侍奉女皇几十年,也没有什么好隐晦的,坦然道:“皇嗣久不闻二妃音讯,恐心中焦急,故臣前往告知。”
“正是。”裴匪躬也低声附和,“顺便关心一下皇嗣起居……”
“大胆!”武曌拍案而怒,“二妃魇胜谋逆,死有余辜,朕没有公然将她们明正典刑已是法外施恩,尔等怎还敢通风报信?”
“陛下!”范云仙心里憋屈得慌,回应道,“皇嗣乃陛下亲生子,陛下岂不知其秉性纯良?莫说二妃之罪未必是实,即便是实也与皇嗣无干,陛下切不可受小人蛊惑,令奸邪之徒得利。”他并不晓得韦团儿告密,至今还认为是武家兄弟搞的鬼。
武曌哪听得进去?当即反唇道:“昔高阳公主谋逆,陈玄运窥探禁宫干涉其中;上官仪阴谋废朕,王伏胜是其帮凶。可见没有内贼,引不来外鬼!你一再为东宫辩解,莫非也是魇胜同谋?”
范云仙不是不了解女皇的脾气,此时他若肯跪地谢罪,把话解释清楚,并保证以后不再犯,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可他听女皇道出陈玄运、王伏胜,不禁恼怒——那又是何年何月的公案?况且此二事是真是冤您心里不清楚吗?一生忠于女皇仍被猜忌,他心中顿时生出一阵悲凉,没有软语辩解,反而高声嚷道:“贞观以来老奴一直侍奉陛下身侧,勤勤恳恳无纤毫违逆,对抗无忌、正位中宫、抚育皇子、铲除奸党,哪件事没有老奴的功劳?天皇龙驭上宾,陛下谋夺大权,老奴谨奉趋驰无敢异言,岂有那时不反,现在坐拥富贵反而谋逆的道理?再说我这么个六十多岁的老绝户,潜谋不轨又图什么?虎毒不食子,雍王之憾、庐陵王之黜还不足以为鉴吗?我只是不愿陛下一错再错,不愿您和天皇的骨肉再受摧残,更不愿陛下一着棋错成千古之恨!陛下迷了心志,快醒醒吧!”
他把胸中积郁已久的话一股脑儿发泄出来,在场之人无不震惊,但对女皇而言却是火上浇油:“好啊!你倚老卖老、摆功吹嘘,是嫌朕亏待了你不成?从古至今哪有宦官当大将军、统领禁军的道理?你说朕该醒醒,这话没错,是朕太优容你了,纵得你居功自傲跋扈无礼,竟骂到朕头上来啦!现在已是大周天下,你还张口天皇、闭口天皇,分明也是图谋复辟之人。武士听令,把他俩押至丽景门严加审讯!”
进了“例竟门”岂得善终?裴匪躬并无犯上之词也被裹挟其中,不禁哀恳:“臣知错,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哪……”
范云仙却不惧,被侍卫制住双臂,犹自高嚷:“皇嗣、庐陵王皆陛下与天皇所生,事实如此何可讳言?老奴死不足惜,但求陛下宽待皇嗣,不然悔无及也!”
“给我拉走!”武曌觉他句句话刺心,实在不愿面对这个老奴了,“快拉走!”
“陛下迟早会后悔的……”范云仙喊嚷不休,终究还是被侍卫架住双臂扯出大殿。女皇紧蹙双眉呆坐龙位,心下一片茫然……
丽景门诏狱之中,来俊臣亲审此案,面对曾经高高在上、连宰相都要恭让三分的范云仙,他不禁狞笑:“范公公,咱们久违了。不知这次有没有人替您老人家传血书啊?”他忌恨当初之事,放跑魏元忠、狄仁杰乃是后患。
“呸!”范云仙骂道,“要杀便杀,你这疯狗何必多言?”
“老爷爷可真了不得!到了这步田地还如此倔强。”来俊臣冷嘲热讽,“您说我是条狗,您又是什么东西?不过一介奴才罢了。”
“奴才?!”范云仙一阵冷笑,“不错,老夫是个奴才。但老夫只是没托生在有钱人家,万般无奈才去势为宦,非是自甘卑贱之流。况且老夫为奴一生,忠于主子,辅佐一代女皇登基坐殿,多大的恩典也是凭功劳赚来的。不似你这小人,吃人饭不屙人屎,无论好歹不分忠奸,专干杀生害命的勾当,下辈子还不知托生个什么畜生呢!你也配取笑爷爷我?莫看老夫没那玩意儿,倒比你像个男人!”
来俊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吼道:“绑起来!任你巧舌如簧,我就凭皮鞭一条。劝你速速招认,免受皮肉之苦。”
范云仙整个身子都被绑在桩橛之上,立时动弹不得,遂一声长叹:“唉!落到你这厮手里终究难免一死,叫老夫认罪可以,不过有件事我没弄明白,你得告诉我。”
“哦?”来俊臣不禁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