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2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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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一怔,尽皆低头。
“你们是害怕还是迂腐?抬起头来,朕恕尔等无罪……抬头!”媚娘发出一声严厉的命令。
群臣不知她意欲何为,却又不敢不遵口谕,只得微微抬起眼皮,忐忑地注视着她。但见太后扬手拔去头上的簪钗,轻轻摘下凤冠,披散开长发——那曾是多么秀美的一头秀发,如今却已大半花白,宛如一块褪色的玄色锦缎。说来也怪,她平日精于保养,又颇加涂泽,谁也不曾感觉她老迈,然而这一刻露出白发,众人竟觉触目惊心,仿佛顷刻间她已沧桑了许多。
媚娘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梳子,一边梳理散乱的鬓发,一边冷笑道:“朕无负于天下,尔等知之乎?”
“无负于天下”这话不是一般人说的,唯有皇帝才能自称,常人谁敢“以天下为己任”?群臣不敢和她理论,唯有低沉地应了一声:“是……”
哪知这声回应方落,太后突然把梳子往龙墀下一掷,怒吼道:“朕事先帝二十余年,忧天下至矣!公卿富贵皆朕与之,天下安乐皆朕养之,尔等谁敢否认?”
百官悚然一惊,固然是被她怒气压制了,却也被这句话问得哑口无言——是啊!她虽是一介女流,但从进入天皇后宫那天起就已融入这个朝廷,先是与天皇里应外合斗倒了长孙无忌,入主椒房后又彻底打败了关陇一党,自从显庆六年天皇染上风疾后她就开始参谋政务,从麟德元年开始与天皇一同临朝听政。大唐平百济、定西域、灭高丽,哪场胜利背后没有她的推动?开科举、兴文教、封泰山,哪件大事没有她的筹划?现今哪个宰相的资历功劳可以与她相比?哪个官员的升迁、赏赐不曾经过她手?天下百姓哪个没分享过她的福泽?她半生岁月为苍生而谋,她满头青丝为社稷而白,无负于天下……这句话她完全当之无愧!
媚娘紧紧瞪视满朝官员,从他们的眼中她看到了慌张、惭愧、畏惧,她知道,不能给这些人喘息的余地,于是更进一步逼问道:“先帝弃群臣而逝,以天下托顾于朕,朕不爱身而爱百姓,不念己而念苍生!如今为叛为乱者皆出于公侯将相,尔等负朕何深?”天皇临终前确实亲口说了“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而且就凭他们夫妻共掌天下的情义,天皇允许她拥有的权力绝不止“兼取”二字,甚至早默许她在危急时刻专断一切。其实满朝文武谁心里都清楚,她今天堂而皇之站在这座朝堂上并没有什么错,可是软禁皇帝、提拔外戚、改旗易帜,莫说身为太后,这早就超越一个代君摄政者的底线,简直可与高欢、宇文护之流相提并论,甚至似乎已有篡夺李唐天下之心,难道这也是天皇李治所能容忍的吗?
媚娘何尝不明白他们的心思?她又向前走了两步,昂首挺立于龙墀边,宛如独面千军万马的大将,赫然道:“今日朕索性把话挑明,尔等之中可有顾命老臣、倔强难制而过裴炎者乎?可有将门贵种、能纠合亡命过于徐敬业者乎?有握兵宿将、攻战必胜超过程务挺者乎?此三者,也算是人中豪杰,不利于朕,朕能戮之。尔等之中倘有自度可过此三人者,不妨速反,与朕一较高下!若不然,都给朕洗心革面恭顺听命,否则别弄得家败人亡,为天下人所笑!”
这算是彻底亮牌了——大唐天下已在我手,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们能奈我何?要么乖乖听话,要么就是死路一条!
面对这赤裸裸的威胁,百官皆尽萎靡,许多身在朝廷大半辈子的老臣竟也吓得浑身颤抖,大气都不敢出。在这恐怖的沉默中,武承嗣笑呵呵走出朝班,躬身施礼:“太后养育苍生,草木禽兽亦知感恩。仁义过于尧舜,教化胜于佛陀,有济世之志、命世之才、悯世之慈、救世之功、淑世之慧、广世之仪,四海万民谁不效死尽节?臣唯太后之命是从。”
虽然又是带头逢迎的老文章,但这番话百官听来竟如五雷轰顶。永徽以来太宗之名必须避讳,武承嗣这两句话说了多少“世”字和“民”字?若是天皇在位,谁敢如此早就乱棍打出朝堂了。然而此刻太后却充耳不闻,兀自以挑衅的目光扫视着群臣!
世道早已变换,李氏的统治乃至尊严早就名存实亡,除了俯首称臣还有别的选择吗?僵立片刻之后,满朝文武尽皆屈膝跪倒,低沉地附和道:“臣等亦唯太后之命是从……”
结束了,天皇驾崩以来一切斗争都结束了!
媚娘终于稳操权柄,普天之下莫敢不从。散朝后她迈着稳健的步伐离开乾元殿,不过跟在她身边的上官婉儿很诧异,因为她没像往常一样去武成殿处置奏疏,而是去了许久未涉足的贞观殿;且媚娘斥退了所有宦官侍从,独在殿内关闭大门,仅留婉儿一人守在门口。
婉儿甚感诡谲,正摸不着头脑,忽闻殿内隐约传来呜咽声。她奓着胆子从殿门缝隙朝内窥探——但见太后披头散发伏于龙床上,浑身颤抖泣涕横流!
“雉奴!我的雉奴啊……”
婉儿不敢多看,转身倚在殿门上,长出一口气——是啊!她应该哭一场了,自从天皇归天之日起她还未掉过一滴眼泪。三十余载的夫妻岂会无情?她并非不痛苦,而是烦恼权欲萦绕于心,无暇怀念往昔。现在一切危机都解除了,一切权力都到手了,一切祸患都铲除了,她终于可以安心哭她的男人啦!
这一刻媚娘凄凄惨惨泪流不止,与朝堂上判若两人……
二、垂拱天下
悲痛只是暂时的,眼泪擦干,该走的路还要继续下去。
大唐王朝迈入新的一年,正月初一太后颁诏,改元垂拱。这年号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尚书》有云:“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一切权力尽归太后,皇帝只要垂衣拱手便可。
新年伊始媚娘便办了件大事——为李贤发丧。她在洛阳举行仪式,大张旗鼓为李贤发丧,命司膳卿李知十持节奔赴巴州,追封李贤为雍王。但是不准其灵柩归葬关中,李贤之妻房氏以及儿子李光顺和李光仁依旧滞留巴州;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逼死李贤的“凶手”丘神这会儿已从叠州回到朝廷,并升任左金吾将军,竟也堂而皇之参加了丧礼。这哪是什么追悼皇儿?分明是向天下人重申李贤已死,防止再有人像徐敬业一样弄出个假的当幌子。
此事刚刚办完就真的出了一桩丧事,不过对武氏而言似乎更像是喜事——乐城郡公、文昌左相、同凤阁鸾台三品刘仁轨逝世,终年八十五岁。媚娘自然又慷慨一次,宣布辍朝三日,追赠开府仪同三司、并州大都督,陪葬乾陵,加赐刘家食封三百户。
刘仁轨之死又令媚娘想起了另一人,她召罢相多年的李义琰入朝,声称尊崇老臣,要起复其为怀州刺史。昔日李义琰与郝处俊共同辅佐李贤,几度在朝堂公然顶撞媚娘,堪称反武势力的急先锋。惜乎沧海桑田世道大变,如今一干同道都不在了,就剩李义琰一个七旬老叟还有何能为?这位素以刚强著称的老臣再也提不起昔日的勇气了,自知太后召他必无好心,弄不好要拿他作法恫吓世人,裴炎等人血迹未干,哪敢往这个火坑里跳?他连忙上疏,称自己体弱多病、老迈昏聩,早已不堪驱驰,恳求太后能垂怜降恩,让他在家乡平平安安度过余生;媚娘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笑呵呵同意——刘仁轨之死、李义琰之退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天皇一朝的威望老臣大多已过世,活着的也都淡出政治舞台,属于武氏的新时代正式来临!
但这并不意味着媚娘不再有烦恼,恰恰相反,眼下正有两件要紧事困扰她。
首先是宰相问题,上一年诛杀裴炎,又连罢刘景先、郭待举、韦弘敏三相,至于那个同三品的凤阁舍人李景谌,媚娘只是故意封给大家看,象征性地让他当了十天即被罢免,改任司宾少卿。如今政事堂捉襟见肘,不得不增补宰相。媚娘最先想到的当然是自己的心腹,不过他们大多资历较浅,官声也不太好,于是暂将元万顷升凤阁侍郎、范履冰升天官侍郎、周思茂升麟台少监,崔詧也因弹劾裴炎有功蹿升为正谏大夫。
经过一番筹谋,媚娘还是将武承嗣推上同凤阁鸾台三品的职位,这次是真心的,在武氏取代李家的过程中她毕竟不能缺少手握大权的帮手。除此之外她还选了天官尚书韦待价、右肃政大夫韦思谦、右史大夫沈君谅,皆为同三品,又任命左肃政大夫骞味道为内史。
韦待价乃先朝御史大夫韦挺之子、江夏王李道宗之婿,韦挺早年与隐太子李建成亲睦,李道宗又卷入房遗爱谋反案,他因此早年曾被长孙无忌流放,不过也因此获得媚娘的青睐,后来多次从军,虽然没立过什么大功却也凭借资历扶摇直上,连乾陵都是他主持修建的。韦思谦乃是三十多年前弹劾褚遂良抑买土地之人,因第一个向关陇一党发难也使媚娘另眼相看。沈君谅是个晚辈,一直参与修史,此人恭顺知趣,跟武家子侄们关系也不错。骞味道年纪颇高,却无显赫政绩,审理裴炎时“和光同尘”,媚娘选他当首席宰相就是看中他资格老又平庸,这样武承嗣便可无首相之名而行首相之实。
总的来说这几人都是媚娘信得过的,再加上已在相位的王德真、魏玄同、岑长倩、刘祎之,媚娘对他们寄予厚望,交给他们一项重要任务——修改朝廷律令格式。
自古以来天下之法分律、令、格、式四类,律是惩罚违法行为的条文,令是国家规章制度,格是对朝廷民间下达的禁令,式是朝廷官署的办公细则。此即所谓“律以正刑定罪,令以设范立制,格以禁违止邪,式以轨物程事”。这次媚娘着手的主要是“格式”部分,因为薛仲璋因私出巡、徐敬业矫诏赴任、唐之奇等人在任离官,归根结底都是朝廷规章有漏洞造成的,应该吸取教训。但除了这个公开宣称的理由,还有个不便明言的理由,高祖践祚则制《武德律令》、太宗立则制《贞观律令》、高宗立则制《永徽律令》,现在媚娘也要给自己量身定制法律,这是她改换天命的重要一步!
哪知事与愿违,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个宰相班子仅干了俩月,就搞得一团糟。
第一个出局的是沈君谅,此人原本就是个修书的,除了听话别无长处,根本没有行政之才,资历也不足以服人,很快就被罢免。紧接着骞味道、王德真又出了问题,王德真依附媚娘,却也是李旦的潜邸长史,在一次朝会后他竟然私自谒见李旦,虽然只是象征性的请安,没说什么正经事,却触动了媚娘最敏感的神经,于是将其罢相,贬为同州刺史,并下令自今以后任何官员不得请见皇帝。哪知王德真不服不忿,离宫后向司门员外郎房先敏等几个同僚抱怨,说太后不念他以往的功劳,待他太薄。媚娘听说后愈加愤怒,连刺史也不让他当了,立刻追加一道诏书,将其流放象州,又责令凤阁把房先敏等几个听他抱怨的人也一并贬官。这几个倒霉鬼不服,跑到凤阁申诉,骞味道本来就不是挺得起腰杆的人,遇事推托惯了,这次也一味敷衍:“此乃太后之意,我也没办法。”刘祎之在旁听不下去,批评道:“诏敕既由中书而出,便是朝廷之意。君臣同体,岂得归恶于主上?”干脆把骞味道让到一旁,自己来处置;先是板起面孔教训一通,又好言抚慰几句,软硬兼施总算把房先敏等人劝走了。很快这件事也传到媚娘耳中,又不免一阵气恼——骞味道做事太差!固然是我贬他们,但身为宰辅总该维护朝廷体面,哪有推过于主上的?这不是给我招怨吗?这种人岂能当首席宰相?于是也贬骞味道为青州刺史。
这还不算完,时至四月朝中竟闹出一桩丑闻,有位宰相收受河北朝觐官员的贿赂,不是别人,正是太后的好侄儿武承嗣。媚娘简直气疯了,全天下的富贵都快归他们武家了,还不放过一点儿小钱,她把武承嗣骂得狗血淋头,可碍于自己面子又不好处置,索性又把他罢为司礼卿,并派他黜陟河北,该赔礼的赔礼、该退钱的退钱,不把此事平息就别回来!
短短几天工夫罢免了四个宰相,心腹之人和首席宰相全没了,媚娘不得不反思——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以前宰相人选大半是李治拿主意,她只感觉是对自己的限制,往里面塞自己人,却未从全局考虑过问题;现在亲自操刀,才知此中不易。诚然她已经掌控了实际权力,但具体事务还要靠臣下去做,不是随便挑几个人就行的,天下能有今日之繁盛乃大唐三代帝王之功,他们留下的能臣和贵戚固然对自己不可能全心尽忠,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