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鼓-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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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给他作冷敷。我留给您几片药片,他疼痛和睡不了觉时服用。”
我喜欢这位干脆的女医生,她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也承认她不知道。玛丽亚
和法因戈德先生在以后的几星期里给我进行了数百次冷敷,使我好受些,但不能阻
止膝、肩和手关节以及头继续肿胀和疼痛。首先是我的往横里长的脑袋,玛丽亚和
法因戈德先生见后惊骇万状。他们给我服那种药片,但效力很快就过去了。他开始
用直尺和铅笔画寒热曲线图,但又埋头做起了实验,把我的体温填到大胆设计的结
构图里去。他在黑市上用人造蜂蜜换回一个体温计,每天给我量五次,记录下的结
果使法因戈德先生的表格看上去像一道可怕地到处开裂的山脉——我想象着阿尔卑
斯山脉、安第斯山脉的雪链。我的体温情况倒没有这么离奇:早晨我多半是三十八
度一;晚上升到三十九度;我在长个儿时期的最高体温是三十九度四。发着烧的我,
看到和听到各种事情。我坐在旋转木马上,想下来,但不让下来。我同许多孩子坐
在救火车上,掏空的天鹅骑在狗、猫、猪、鹿背上,转呀,转呀,转呀,我想下来,
却不让下来。所有的小孩子都在哭,都同我样要从救火车上下来,掏空的天鹅从猫、
狗、猪、鹿背上下来了,不想再乘旋转木马,但不让下来。在天之父站在旋转木马
老板身边,转完一轮他又替我们付钱再转一轮。于是我们一起祈求:“啊,天父,
我们知道你有不少零钱,你愿意让我们乘旋转木马,向我们证明世界是圆的会使你
高兴。请收起你的钱袋,说一声停,休息,下来,结束,打烊。我们这些可怜的孩
子头晕哪!人家把我们四千人送到魏克塞尔河口的凯泽马尔克,可是我们过不来,
因为你的旋转木马,你的旋转木马……”
但是,亲爱的上帝,天父,旋转木马老板,如书'注'上所载的那样微笑了,再
次让一个铜板从钱袋里蹦出来,让四千儿童,还有奥斯卡,乘上救火车,让掏空的
天鹅骑上猫、狗、猪、鹿,又旋转起来。我的鹿——我至今仍相信我骑的是鹿——
每次驮我从天父和旋转木马老板面前经过时,他就换了一副面孔。这一回变成拉斯
普庭,他哈哈大笑,用他那祈祷治病者的牙齿咬着付给下一轮的铜板。这一回变成
诗人君主歌德,他从绣花小钱袋里诱出几个铜板,正面都铸有天父侧面像。又是拉
斯普庭,醉醺醺的,随后是封·歌德先生,很有节制。同拉斯普庭癫狂一阵,又同
歌德理智一会儿。拉斯普庭周围的极端分子。歌德周围的秩序的力量。群众,拉斯
普庭周围的骚乱,日历上歌德的格言……最后,旋转木马停了——不是因为烧退了,
而是因为总有人探身过来解热。法国戈德先生弯下腰来,停下了旋转木马。他让救
火车、天鹅和鹿停下,使拉斯普庭的铜板贬值,把歌德送到母亲们那里去,让四千
名晕头转向的儿童随风飘去,飘到凯泽马尔克,越过魏克塞尔河,飘向天国。他把
奥斯卡从病床上抱起,让他坐在来苏儿'注'云团上,换句话说,他给我消毒。
起先,这跟虱子有关,后来变成了习惯。他先在小库尔特身上,之后在我身上,
在玛丽亚身上,在他自己身上发现了虱子。可能是那个使玛丽亚失去马策拉特的卡
尔梅克人把虱子留给了我们。法因戈德发现虱子时大叫大嚷。他呼唤他的妻子、他
的子女,怀疑他的全家都长了虱子,用人造蜂蜜和麦片换来了各种消毒剂。开始每
天给他自己、他全家、小库尔特、玛丽亚和我,还有我的病床消毒。他给我们抹药、
喷药、撒药。在他又抹又喷又撒的时候,我的热度升高,他的话语滔滔不绝,我于
是得知,他在特雷布林卡集中营当消毒员的时期,曾经喷过撒过洒过几车皮的石炭
酸、氯和来苏儿。每天中午两点,他喷洒集中营内的道路、营房、淋浴室'注'、焚
尸炉、成捆的衣服、还没有淋浴而在等着的人们、已经淋浴而躺倒的人们、从炉子
里出来的一切、将进炉子的一切。消毒员马里乌什·法国戈德喷洒来苏儿水。他向
我列举了许多人的姓名,因为他知道所有的姓名。他讲到了比劳尔。在八月最热的
一天,比劳尔建议这位消毒员,不用来苏儿水而用煤油喷洒在特雷布林卡集中营的
道路上。法因戈德先生这么干了。比劳尔有火柴。犹太人战斗组织'注'的年迈的策
夫·库兰德让大家宣誓。工程师加列夫斯基撬开武器室。比劳尔一枪打死冲锋队大
队长库特纳。什图尔巴赫和瓦伦斯基打倒了齐塞尼斯。其余的人对付从特拉夫尼基
营来的守卫。另一些人推倒栅栏。但是,平日带领人们去淋浴时总要开玩笑的小队
长台普克,这时守住营门射击。可是这帮不了他的忙,因为其他的人已经把他打倒。
他们是阿德克·卡韦、莫特尔·莱维特、海诺克·莱勒尔、梅尔什·罗特布拉特、
莱泰克·扎贾尔、托西阿斯·巴兰以及他的德博拉。洛莱克·贝格尔曼喊道:“法
因戈德是怎么回事?飞机来以前,他也得一起走!”可是,法国戈德先生还是等他
的妻子卢芭。可是她当时已不会来了,尽管他在喊她。他们从左右两边抓住他。左
边是雅库布·格莱恩特,右边是莫德哈伊·什瓦茨巴德'注'。跑在他前面的是小个
子医生阿特拉斯,此人在特雷布林卡集中营时已经推荐勤酒来苏儿水,后来到了维
尔纳附近的森林里还继续推荐。他断言:来苏儿比生命更重要!法国戈德先生只好
证实他所说有理,因为他曾经用来苏儿喷洒过死人,不是一个死人,而是许多死人,
何必讲数目呢,反正是死去的男男女女。他们的姓名他都知道,多得会让人厌烦的,
也会使在来苏儿水里游泳的我觉得,几十万有名有姓的人的生死问题反倒是次要的,
重要的问题却是用法因戈德先生的消毒剂,能否及时而充分地给生命,如果不是生
命,那就是给死亡消毒。
之后,我的寒热减退,时间已到四月。之后,我的体温又上升,旋转木马又转
动了。法因戈德先生又给死人和活人喷洒来苏儿。之后,我的寒热又减退,四月过
完了。五月初,我的脖子变短了,胸腔变宽,渐渐地向上隆起。末了,我不用低头
便能用下巴颏儿擦奥斯卡的锁骨了。有一回,又有了点烧,又给喷了点来苏儿。我
听到了玛丽亚低声说出的、在来苏儿水里游泳的话:“他可别长成畸形儿。他可别
变成个驼背,他可别落个脑积水呀!”
法因戈德先生安慰玛丽亚,告诉她,他知道有一些人,尽管驼背与脑水肿,仍
然干出些名堂来。他说有一个叫罗曼·弗里德里希的人,驼着背到了阿根廷,在那
儿开了一爿缝纫机店,后来买卖做大,而且有了名气。
驼背弗里德里希功成名就的故事安慰不了玛丽亚,却使讲故事的法因戈德先生
自己听了欢欣鼓舞。他决心使我家的殖民地商品店大大改观。五月中旬,战争刚结
束,店堂里摆出了新货物。第一批缝纫机和缝纫机零部件出现了,但生活用品还保
留了一段时间,使这种过渡变得更容易些。天堂般的时期!支付几乎不用现金了。
交换,再交换,人造蜂蜜、麦片、最后几口袋厄特克尔博士发明的发酵粉、糖、面
粉和人造黄油变成了自行车,自行车和自行车零部件变成了电动机,电动机变成工
具,工具变成皮货,法因戈德先生又把皮货变成了缝纫机。在变这种换换换的戏法
的时候,小库尔特帮了大忙。他带来顾客,介绍生意,比玛丽亚更快地熟悉了新行
业。几乎跟在马策拉特时期一样,玛丽亚站在柜台后面接待还留在本地的老主顾,
用结结巴巴的波兰话问新迁来的主顾想要什么。小库尔特有语言天才。小库尔特无
处不在。法因戈德先生完全信赖小库尔特。小库尔特还不满五岁却有了专长,在车
站街黑市上陈列的数百件蹩脚和中档样品中,他能一下子挑出一流的辛格尔牌和普
法夫牌缝纫机来。法因戈德先生很赏识小库尔特的知识。五月底,我的外祖母安娜
·科尔雅切克从比绍步行经布伦陶到朗富尔来看望我们。她气喘吁吁地躺到沙发榻
上。这时,法国戈德先生大大夸奖了小库尔特一番,也说了几句赞许玛丽亚的话。
他给我的外祖母原原本本地讲了我的病史,一再指出他的消毒剂如何有效。他也认
为奥斯卡值得夸奖,因为我老实听话,生病期间没有喊过一声。
我的外祖母开口要煤油,说比绍没有电了。法因戈德先生便向她讲述自己在特
雷布林卡集中营使用煤油的种种经验,以及他身为营地消毒员的多种任务,让玛丽
亚灌了两瓶煤油,每瓶一公升,外加一袋人造蜂蜜和各种消毒剂。他心不在焉却又
连连点头地听我的外祖母讲打仗时比绍和比绍采石场如何被烧了个精光。她还讲了
菲尔埃克遭到的破坏,这个地方现在又叫菲罗加了。比绍也像战前一样又叫作比塞
沃。埃勒斯,那个当过拉姆考农民协会负责人的,他真有本事,娶了她哥哥的儿子
的妻子,也就是待在邮局没走的那个扬的妻子黑德维希,他被农业工人吊死在他的
办事处前。黑德维希差点儿也被吊死,因为她本是一位波兰英雄的妻子,却嫁给了
一个农民协会地方负责人,也因为斯特凡当上了少尉,玛尔加又是德国少女同盟的
人。
“可是,”我的外祖母说,“他们再也抓不到斯特凡了。他已经在北极海丧了
命,在天上。但他们要把玛尔加带走,关进什么营里去。这当口,文岑特开口了,
讲了许多,他这一辈子都没讲过这么多。就这样,黑德维希和玛尔加现在到了我们
家,帮着种地。可是文岑特不行了,他这回讲得太多了,恐怕活不长久了。至于我
这个老太婆,也是浑身痛,心、脑袋都痛,像有个傻瓜在敲打,而且还觉得非这样
不可哩!”
安娜·科尔雅切克这样诉着苦,昂起头,抚摩着我正在长大的头,考虑了一番,
说出了下面一席颇有见地的话来:“卡舒贝人的情况就是这样,小奥斯卡。他们的
脑袋一直有人敲打。不过,你们快上那边去了,那边好一些,只有你的外祖母留在
这里。卡舒口人是不会迁居的,他们必须一直待下去,伸出脑袋,让别人来敲打。
我们不是真正的德国人,也不是真正的波兰人。一个卡舒口人,既够不上是个德国
人,也够不上是个波兰人。而他们总要求是个百分之百的。”
外祖母说罢哈哈大笑。她把煤油、人造蜂蜜和消毒剂藏到那四条裙子底下,尽
管发生了十分急剧的军事、政治和世界历史事件,这些裙子并没有失去土豆的颜色。
外祖母要走了,法因戈德先生请她再待上片刻,说是要向她介绍他的妻子卢芭
和其他家庭成员。安娜·科尔雅切克不见卢芭太太露面,于是说:“没关系。我也
一直在呼唤:阿格内丝,我的女儿,来呀,来帮你的老母亲把衣服拧干。她没来,
同您的卢芭一样。还有文岑特,我的哥哥,半夜三更,不顾自己在生病,也到门口
去,把邻居从睡梦中吵醒。他是在大声呼唤他的儿子扬,扬待在邮局里,结果丧了
命。”
她已经到了门口,系上头巾,这时我从床上喊道:“姥姥,姥姥!”她回转身
来,把裙子撩起一点,似乎她想让我钻进去,把我带走。这当儿,她大概想起了煤
油、人造蜂蜜和消毒剂已经把地盘都占去了。于是,她走了,走了,没有带我走,
没有带奥斯卡走。
六月初,第一批运输列车朝西方开去。玛丽亚不露声色,但我发现,她也在同
家具、店铺、公寓、兴登堡大街两侧的坟墓以及萨斯佩公墓的山丘告别。
晚上,她带着小库尔特回地窖以前,有时坐在我床头我那可怜的妈妈的钢琴前,
左手拿口琴,右手用一个手指为她的小曲伴奏。法因戈德先生受不了这音乐,请玛
丽亚停下来。玛丽亚刚放下口琴,正要合上钢琴盖,他却又请她再来一段。
接着,他向她求婚。奥斯卡早已看出要来这种事了。法因戈德先生呼唤他妻子
卢芭的次数越来越少。夏天的一个晚上,满处是苍蝇和嗡嗡声,他肯定他的妻子已
经不在人世了,于是向玛丽亚求婚。她和两个孩子,包括有病的奥斯卡在内,他都
接纳。他提出,寓所归她,商店合伙。
玛丽亚当时二十二岁。她少年时的、像是偶然搭配而成的美看来已经固定,如
果不说它变冷酷了的话。战时最后数月和战后开头数月,她已经不烫头发了,而以
前这是由马策拉特付钱的。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