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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部分

悲惨世界-第42部分

小说: 悲惨世界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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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一程路上,他做了些什么呢?想到些什么呢?象早晨一样,他望着树木、房屋的草顶、犁好的田一一在他的眼前显现消逝,每转一个弯,原来的景物忽又渺无踪影。那种欣赏有时是能使心神快慰的,也几乎能使人忘怀一切。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望着万千景色,再没有什么比这更黯然销魂的了!旅行就是随时生又随时死。也许他正处在他精神上最朦胧的状态中,他在拿那些变幻无常的景致来比拟人生。人生的万事万物都在我们眼前随时消失,黑暗光明,交错相替;光辉灿烂之后,忽又天地晦冥;人们望着,忙着,伸出手抓住那些掠过的东西;每件事都是道路的拐角;倏忽之间,人已衰老。我们蓦然觉得一切都黑了,我们看见一扇幽暗的门,当年供我们驰骋的那匹暗色的生命之马停下来了,我们看见一个面目模糊、素不相识的人在黑暗中卸下了它的辔头。 
  将近黄昏时,一些放学的孩子望见那位旅人进了丹克。真的,那正是一年中日短夜长的季节。他在丹克没有停留。当他驰出那乡镇,一个在路上铺石子的路工抬起头来说: 
  “这马真够累了。” 
  那可怜的牲口确也只能慢慢地走了。 
  “您去阿拉斯吗?”那个路工又说。 
  “是的。” 
  “象您这样子走去,恐怕您不会到得太早吧。” 
  他勒住马,问那路工: 
  “从此地到阿拉斯还有多少路?” 
  “差不多整整还有七法里。” 
  “哪里的话?邮政手册上只标了五法里又四分之一。” 
  “呀!”那路工接着说,“您不知道我们正在修路吗?您从此地起走一刻钟,就会看见路断了。没有法子再走过去。” 
  “真的吗?” 
  “您可以向左转,走那条到加兰西去的路,过河,等您到了康白朗,再向右转,便是从圣爱洛山到阿拉斯的那条路。” 
  “可是天快黑了,我会走错路。” 
  “您不是本地人吗?” 
  “不是。” 
  “您又不熟悉,又全是岔路。这样吧,先生,”那路工接着说,“您要我替您出个主意吗?您的马累了,您回到丹克去。那里有家好客栈。在那里过了夜,明天再去阿拉斯。” 
  “我必须今晚到达阿拉斯。” 
  “那是另一回事了。那么,您仍到那客栈走一趟,加上一匹边马。马夫还可以引您走小路。” 
  他接受了那路工的建议,退转回去,半个钟头以后,他再走过那地方,但是加了一匹壮马,快步跑过去了。一个马夫坐在车辕上领路。 
  可是他觉得时间已给耽误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们走进岔路。路坏极了。车子从这条辙里落到那条辙里。他向那向导说: 
  “再照先头那样快步跑,酒资加倍。” 
  车子落在一个坑里,把车前拴挽带的那条横木震断了。 
  “先生,”那向导说,“横木断了。我不知怎样套我的马,这条路在晚上太难走了,假使您愿回到丹克去睡,明天清早我们可以到阿拉斯。” 
  他回答说: 
  “你有根绳子和一把刀吗?” 
  “有,先生。” 
  他砍了一根树枝,做了一根拴挽带的横杆。 
  那样又耽误了二十分钟,但是他们跑着出发了。 
  平原是惨暗的。低垂的浓雾,象烟一样在山岗上交绕匍匐。浮云中映出微白的余辉。阵阵的狂风从海上吹来,在地平线上的每个角落发出了一片仿佛有人在拖动家具的声音。凡是隐隐可见的一切都显出恐怖的景象。多少东西在那夜气的广被中惴惴战栗! 
  他受到了寒气的侵袭。从昨夜起,他还一直没有吃东西。他隐约回忆起从前在迪涅城外旷野上夜行的情景。那已是八年前的事了,想来却好象是在昨天。 
  他听到远处的钟声,问那年轻人说: 
  “什么时候了?” 
  “七点了,先生。八点钟我们可以到达阿拉斯。我们只有三法里了。” 
  这时,他才第一次这样想,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以前不曾这样想:他费了这么大的劲,也许只是徒劳往返,他连开庭的时间也还不知道;至少他应当先打听一下,只这样往前走而不知道究竟有无好处,确实有些孟浪。随后他心里又这样计算:平时法庭开审,常在早晨九点;这件案子不会需要多长时间的;偷苹果的事,很快就可以结束的;余下的只是怎样证明他是谁的问题了;陈述过四五件证据后律师们也就没有多少话可说;等到他到场,已经全部结案了。 
  那向导鞭着马。他们过了河,圣爱洛山落在他们后面了。 
  夜色越来越深了。 
    
    
    
  
 
 
 
 
 
 
 
 
 六 散普丽斯姆姆受考验

    

  可是这时,芳汀却正在欢乐中。 
  她那一夜原来过得很不舒服。剧烈地咳嗽,体温更高,她做了一夜的梦。医生早晨来检查时,她还正说着胡话。医生的脸色有些紧张,吩咐大家说,等到马德兰先生回来了,便立刻去通知他。 
  在那整个早晨,她精神委靡,不多说话,两手只把那被单捏出一条条小褶纹,嘴里低声念着一些数字,仿佛是在计算里程。她的眼睛已经深陷而且不能转动了,眼神也几乎没有了。但有时又忽然充满光彩,耀如明星。仿佛在某种惨痛的时刻临近时,上天的光特来照临那些被尘世的光所离弃了的人们一样。 
  每当散普丽斯姆姆问她觉得怎样时,她总照例回答: 
  “还好。我想看看马德兰先生。” 
  几个月前,在芳汀刚刚失去她最后的贞操、最后的羞耻、最后的欢乐时,她还算得上是自己的影子,现在她只是自己的幽灵了。生理上的疾病加深了精神上的创伤。这个二十五岁的人儿已皱纹满额,两颊浮肿,鼻孔萎削,牙齿松弛,面色铁青,颈骨毕露,肩胛高耸,四肢枯槁,肤色灰白,新生的金发丝也杂有白毛了。可怜!病苦催人老! 
  到中午,医生又来了,他开了药方,问马德兰先生来过疗养室没有,并连连摇头。 
  马德兰先生照例总在三点钟来看这病人的。因为守时是一种仁爱,他总是守时的。 
  将近两点半钟,芳汀焦急起来了。二十分钟之内,她向那信女连问了十次: 
  “我的姆姆,什么时候了?” 
  三点钟敲了。敲到第三下,平时几乎不能在床上转动的芳汀竟坐起来了。她焦灼万分,紧紧捏着自己的那双又瘦又黄的手。信女还听见她发了一声长叹,仿佛吐出了满腔的积郁。芳汀转过头去,望着门。 
  没有人进来,门外毫无动静。 
  她这样待了一刻钟,眼睛盯在门上,不动,好象也不呼吸。那姆姆不敢和她说话。礼拜堂报着三点一刻。芳汀又倒在枕头上了。 
  她没有说一句话,仍旧折她的被单。 
  半个钟头过去了,接着一个钟头又过去了。没有人来。每次钟响,芳汀便坐起来,望着门,继又倒下去。 
  我们明白她的心情,但是她绝不曾提起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不怨天,不尤人。不过她咳得惨不忍闻。我们可以说已有一种阴气在向她进袭。她面色灰黑,嘴唇发青。但她不时还在微笑。 
  五点敲过了,那姆姆听见她低声慢气说道: 
  “既然我明天要走了,他今天便不应该不来呵!” 
  连散普丽斯姆姆也因马德兰先生的迟到而感到惊奇。 
  这时,芳汀望着她的帐顶,她的神气象是在追忆一件往事。忽然,她唱了起来,歌声微弱,就象嘘气一样。信女在一旁静听。下面便是芳汀唱的歌: 
    我们顺着城郊去游戏, 
    要买好些最美丽的东西。 
    矢车菊,朵朵蓝,玫瑰花儿红又香, 
    矢车菊,朵朵蓝,我爱我的小心肝。 
    童贞圣母马利亚, 
    昨天穿着绣花衣,来到炉边向我提: 
    “从前有一天,你曾向我要个小弟弟, 
    小弟弟,如今就在我的面纱里。” 
    “快去城里买细布, 
    买了针线还要买针箍。” 
    我们顺着城郊去游戏, 
    要买好些最美丽的东西。 
    “童贞圣母你慈悲, 
    瞧这炉边的摇篮上,各色丝带全齐备; 
    即使上帝赐我星星最最美, 
    我也只爱你给我的小宝贝。” 
    “大嫂,要这细布做什么?” 
    “替我新生的宝宝做衣被。” 
    矢车菊,朵朵蓝,玫瑰花儿红又香, 
    矢车菊,朵朵蓝,我爱我的小心肝。 
    “请把这块细布洗干净。” 
    “哪里洗?”“河里洗。 
    还有他的兜兜布,不要弄脏不要弄破, 
    我要做条漂亮裙,我要满满绣花朵。 
    ”“孩子不在了,大嫂,怎么办?” 
    “替我自己做块裹尸布。” 
    我们顺着城郊去游戏, 
    要买好些最美丽的东西。 
    矢车菊,朵朵蓝,玫瑰花儿红又香, 
    矢车菊,朵朵蓝,我爱我的小心肝。 
  这歌是一首旧时的摇篮曲,从前她用来催她的小珂赛特入睡的,她五年不见那孩子了,便也没有再想。现在她用那样幽怨的声音,唱着那样柔和的歌曲,真令人心酸,连信女也几乎要哭出来。那个一贯严肃的姆姆也觉得要流泪了。 
  钟敲了六点。芳汀好象没有听见。对四周的事物她仿佛已不注意了。 
  散普丽斯姆姆派了一个侍女去找那看守厂门的妇人,问她马德兰先生回来了没有,会不会立即到疗养室来。几分钟过后,那侍女回来了。 
  芳汀始终不动,似乎在细想她的心事。 
  那侍女声音很低地向散普丽斯姆姆说,市长先生不顾那样冷的天气,竟在清早六点钟以前,乘着一辆白马拉的小车,独自一人走了,连车夫也没有,大家都不知道他是朝哪个方向走的,有些人看见他转向去阿拉斯的那条路,有些人又说在去巴黎的路上确实碰见他。他动身时,和平时一样,非常和蔼,只和那看门的妇人说过今晚不必等他。 
  正当那两个妇人背朝着芳汀的床、正在一问一猜互相耳语时,芳汀爬了起来,跪在床上,两只手握紧了拳头,撑在长枕上,把头伸在帐缝里听,她忽然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急躁,兴奋起来,于是完全象个健康的人一样,一点也看不出她因重病而危在旦夕。她忽然叫道: 
  “你们在那儿谈马德兰先生!你们说话为什么那样低?他在干什么?他为什么不来?” 
  她的声音是那样突兀、那样粗暴,以致那两个妇人以为听见了什么男子说话的声音,她们转过身来,大为惊讶。 
  “回答嘛!”芳汀喊着说。 
  那侍女吞吞吐吐地说: 
  “那看门的大妈说他今天不能来。” 
  “我的孩子。”那姆姆说,“放安静些,睡下去吧。” 
  芳汀不改变姿势,用一种又急躁又惨痛的口气高声说:“他不能来?为什么?你们知道原因。你们两人私下谈着。 
  我也要知道。” 
  那侍女连忙在女信徒的耳边说道:“回答她说,他正在开市政会议。” 
  散普丽斯姆姆的面孔微微地红了一下,那侍女教她的是种谎话。另一方面,她又好象很明白,如果向病人说真话,一定会给她一种强烈的刺激,处在芳汀的那种状况下,那是受不了的。她脸红,立刻又平复了。那姆姆抬起她那双镇静而愁郁的眼睛,望着芳汀说: 
  “马德兰先生走了。” 
  芳汀竖起身子,坐在自己的脚跟上,眼睛炯炯发光。从她那愁容里放射出一阵从来不曾有过的喜色。 
  “走了!”她喊着说。“他去找珂赛特去了。” 
  于是她举起双手,指向天空,她的面容完全是无可形容的。她的嘴唇频频启合,她在低声祈祷。 
  当她祈祷完时: 
  “姆姆,”她说,“我很愿意唾下去,无论你们说什么,我全听从;刚才我太粗暴了,我求您原谅我那样大声说话,大声说话是非常不好的,我很明白;但是,我的姆姆,您看吧,我是非常开心的。慈悲的上帝是慈悲的,马德兰先生也是慈悲的,您想想吧,他到孟费郿去找我的珂赛特去了。” 
  她又躺了下去,帮着那姆姆整理枕头,吻着自己颈上散普丽斯姆姆给她的那只小银十字架。 
  “我的孩子,”姆姆说,“现在稍稍休息一下吧,别再说话了。” 
  芳汀把那姆姆的手握在自己潮润的手里,姆姆触到了汗液,深感不快。 
  “他今天早晨动身去巴黎了。其实他用不着经过巴黎。孟费郿稍许靠近到这儿来的路的左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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