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第1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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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话是一种常具有腐蚀性的俗话,因而它自身也易于被腐蚀。此外,它总是要遮遮掩掩,一旦感到自己已被识破,便又改头换面。正和一切植物相反,它一见太阳,便得死亡。因而黑话一直是处在不停的败坏和新生中,它隐秘、迅捷、从不停息地工作。它在十年中所走的路比普通语言在十个世纪中所走的路还远些。于是larton(面包)变成lartif,gail(马)变成gaye,fertanche(麦秸)变成fertille,momignard(小孩)成了mo-macque,siques(破烂衣服)成了frusques,chique(教堂)
成了égrugeoir,colabre(颈子)成了colas。“鬼”最初是gahis to,后来变成rabouin,继又改为boulanger(面包师傅);神甫是ratichon,继为sanglier(野猪);匕首是vingt-deux(二十二),继为surin,继又为lingre;警察是railles(耙子),后来改为roussins(高大的马),再改为rousses(红毛女人),再改为marchands de lacets(卖棉纱带的小贩),再改为coqueurs,
再改为cognes;刽子手是taule(铁砧的铁皮垫子),后来改为Charlot(小查理),再改为atigeur,再改为becquillard。在十七世纪,“互殴”是se donner du tabac(互敬鼻烟),到十九世纪,却成了se chiquer la gueule(互咬狗嘴)。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曾改变过二十种不同的说法。卡图什的黑话对于拉色内尔,几乎是希伯来语。这种语言的词正如说这种语言的人一样,永不停息,总是在逃避。
但是,在某些时候,由于变来变去,古老的黑话也会再次出现成为新的。它有一些保存自己的据点。大庙保存了十七世纪的黑话;比塞特,当它还是监狱时,也保存了土恩王国的黑话。在那些黑话里,人们可以听到古代土恩王国居民所用的anche这字尾。Boyanches-tu?(你喝吗?)il croyanche(他信)。但是永恒的变化仍然是一条规律。
一个从事哲学的人,如果能有一段时间来研究这种不断消失的语言,他便会落在苦痛而有益的沉思里。没有任何研究工作会比这更有功效,更富于教育意义。黑话中的每个隐喻和每个词源都是一个教训。在那些人中,“打”作“伪装”解释,他“打”病,狡诈是他们的力量。
对他们来说,“人”的概念是和“黑影”的概念分不开的。夜是sorgue,人是orgue。人是夜的派生字。
他们已习惯于把社会当作杀害他们的环境,当作一种致命的力量来看待。他们谈到自己的自由正如人们谈到自己的健康一样。一个被逮捕的人是个“病人”,一个被判了刑的人是个“死人”。
被埋在四堵石墙里的囚犯所最怕的是那种冰冷的独居生活,他称地牢为castus。在这种阴森凄惨的地方,外界的生活总是以它最欢快的形象出现的。囚犯拖着脚镣,你也许以为他所想念的是脚能走路吧?不,他所想念的是脚能跳舞,万一他能锯断脚镣,他的第一个念头就将是“他现在能跳舞了”,因此他把锯子叫做“村镇中的舞会”。一个“人名”是一个“中心”,一种极深的相似。匪徒有两个脑袋,一个指导他的行动使他度过一生的脑袋,一个到他临死那天还留在他肩上的脑袋,他称那个唆使他犯罪的脑袋为“神学院”,替他抵罪的那个脑袋为“树桩子”。当一个人到了只剩下一身破衣和一腔恶念、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都已堕落到“无赖”这个词所具有的双重意义时,他便是到了犯罪的边缘,他象一把锋利的快刀,有着双刃:穷苦和凶恶,不过黑话不说“一个无赖”,它说“一个磨快了的”。苦役牢是什么?是该诅咒的火坑和地狱。苦役犯叫做“成束的柴枝”。最后,歹徒们替监狱取了个什么名字呢?“学府”。整整一套惩罚制度可以从这个词里产生出来。
你们要不要知道苦役牢里的那些歌,在专用词汇里所谓lir onfa的那种叠歌,多半是从什么地方开出花来的呢?请听我说:
从前在巴黎的小沙特雷,有个长长的大地牢。这地牢紧贴着塞纳河,比河水低八尺。什么窗子通风洞它全没有,唯一的洞口是一道门。人可以进去,空气却进不去。地牢顶上是石砌的圆拱顶,地上是十寸厚的稀泥。地上原是铺了石板的,但由于水的渗透,石板全腐烂了,遍地是裂缝。离地八尺高的地方有根粗重的长梁,从地道的这一端伸到另一端,从这巨梁上,每隔一定距离便垂下一根三尺长的铁链,链子头上挂一个铁枷。这地牢是用来看管那些发配大桡船的犯人的,直到他们被遣送到土伦去的那天为止。这些犯人,一个个被推到那横梁下面,去接受那条在黑暗中摇摇摆摆等待着他们的铁器。那些链子,象垂着的胳膊,还有那些枷,象张着的手掌,把一个个可怜人的颈子掐起来。铆钉钉上以后,他们便在那里待着。链条太短,他们躺不下去。他们呆呆地待在那地牢里,在那样的一个黑洞里,那样的一根横梁下面,几乎是挂着的,得使尽全力才能摸到面包或水罐,头顶着圆拱顶,半条腿浸在稀泥里,粪便沿着两腿淌下去,疲乏到浑身酥软,如遭四马撕裂的死刑那样,弯着胯骨,屈着膝头,两手攀住链条,这才能喘一口气,只能立着睡觉,还得随时被铁枷掐醒,有些人也就不再醒了。要吃东西,他们得用脚跟把别人丢在污泥里的面包顺着大腿推送到自己的手里。他们这样得待多久呢?一个月,两个月,有时六个月,有一个待了一整年。这里是大桡船的接待室。偷了国王的一只野兔,便得到那里去待待。在这坟墓地狱里面,他们干些什么呢?干人在坟墓里所能干的,他们等死,也干人在地狱里所能干的,他们歌唱。因为凡是希望断绝的地方,一定有歌声。在马尔他的水面上,当一只大桡船摇来时,人们总是先听到歌声,后听到桡声。苏尔旺尚,那个违禁打猎的可怜人,便在这小沙特雷的地牢里待过,他说:“当时支持着我的便是诗韵。”诗味索然,韵有什么用处呢?几乎所有用黑话唱出的歌全产生在这地牢里。蒙哥马利大桡船上的那首悲切的叠歌Timaloumisaine,timoulamison便是从巴黎大沙特雷的那个地牢里唱起的。这些歌多半是凄凄惨惨的,有几首是愉快的,有一首却温柔:
这儿是
小投枪手①的舞台。
你别白费力气。你消灭不了人心中这一点永存的残余:
爱。
①小投枪手,指射箭的爱神。
在这处处是暧昧行为的世界上,人人相互保守秘密。秘密,这是大众的东西。对那些穷苦人来说,秘密是构成团结基础的统一体。泄密,便是从这个横蛮的共同体的每个成员身上夺去他本人的一点东西。在黑话的那种有力的语言里,“揭发”是“吃那块东西”。这仿佛是说,揭发者为他自己,从大众的实体中取走了一点东西,从每个人身上取走了一块肉去养肥他自己。
挨耳光是什么?庸俗的隐喻回答说:“就是看三十六支蜡烛。”黑话在这里参加意见说:“Chandelle,camoufle①。”于是日常用语便以camouflet为“耳光”的同义词。于是黑话在隐喻——这一无法计算的弹道——的帮助下,通过一种自下而上的渗透,便由匪窟升到文学院,根据普拉耶所说的“我点燃我的camoufle(蜡烛)”,伏尔泰便也写下了“朗勒维·拉波梅尔够得上挨一百下camouflets(耳光)。”
①“就是看三十六支蜡烛”,黑话称Chandelle(蜡烛)为camoufle。
对黑话进行挖掘,步步都能有所发现。对这种奇特语言深入的钻研能把人引向正常社会和那被诅咒的社会幽奥的交叉点。
贼,也有他的炮灰,可偷的物质,你,我,任何人都是;1e pan-tre。(Pan,人人。)
黑话,便是语言中的苦役犯。
愿人的思维的活力能深深下降到底层,让厄运的黑暗势力能把它牵曳束缚在那里,让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用具捆扎在那万丈深渊里,你必将茫然自失。
呵穷困中人的苦心!
唉!难道没有人来拯救黑暗中人的灵魂吗?这些人的命运难道是永远在原处等待着这位精神的解放者,这位跨着飞马和半马半鹰飞兽的伟大天神,这位身披曙光长着双翅从天而降的战士,这位光辉灿烂代表未来的飞将军吗?它将永远毫无结果地向理想的光辉呼救吗?它将永远困在那黑暗的洞里,揪心地听着恶魔的进逼声,望着那狰狞严酷的头、咽着口沫的下额、虎爪、蛇身、虺腹,时起时伏,翻腾出没在恶水中吗?难道它就该待在那里,没有一线光明,没有希望,听凭祸害来临,听凭魔怪发觉,只好心惊胆战,蓬头散发,扼腕绞臂,象天昏地黑中惨痛、白洁、赤身露体的安德洛墨达①那样,永远拴在幽冥的岩石上吗?
①安德洛墨达(Andromède),希腊神话中被献祭给海怪的少女。
三 哭的黑话和笑的黑话
正如我们所见,整个黑话,无论是四百年前的黑话或今天的黑话,都渗透了那种时而把抑郁姿态,时而把威吓神情赋予一切词的象征性的阴暗气质。我们能在这里感受到当年在圣迹区玩纸牌的那些流浪汉的郁怒情绪,那些人有他们自己独创的纸牌,我们还保存了几副。例如那张梅花八便是一株有八片大花瓣的大树,一种表现森林的怪诞手法。树底下画了一堆燃烧着的火,三只野兔抬着一个穿在烤叉上的猎人在火上烘烤,树后面,另一堆火上挂一口热气腾腾的锅,锅里露出一个狗头。这上面所画的是对那种烧死走私犯和煮死铸私钱犯的火刑的反击情绪,而竟描绘在一张纸牌上,可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更阴森的了。在黑话的王国里,思想所采取的各种不同形式,即使是歌曲、嘲笑或恐吓,也全有那种无可奈何和压抑的特征。所有的歌曲——某些旋律已经收集——全是低声下气悲切到使人流泪的。鬼蜮社会自称为“可怜的鬼蜮社会”,它总是象一只随时隐藏的野兔、逃窜的老鼠、飞走的小鸟。它稍微表示了一点意见,便又抑制自己,以一叹了之。我们的耳朵刮到过这么一句诉苦的话:“我不懂,上帝,人的父亲,怎么可以虐待他的子孙后代,听凭他们呼号而无动于衷。”穷苦人每到想问题时,总自以为在法律面前是渺小的,在社会面前是软弱无力的,他五体投地地乞求怜悯,人们感到他认识了自己的错误。
但在上一世纪的中叶,却起了变化。监狱里的歌,歹徒们经常唱的曲调,可以说,有了种傲慢和欢快的姿态。怨叹的maluré已被larifla所替代。及至十九世纪,几乎所有的大桡船、苦役牢、囚犯队里的任何歌曲都有了一种疯狂费解的轻快趣味。人们在其中常听到这几句尖戾跳动的叠歌,它们好象被微弱的磷光照亮着,随着笛声被一团鬼火引进森林里似的:
看啊在那里,就在那里嘛,
高声歌唱啊,大打牙祭吧!
就在那里啊,你去看看嘛!
歌声要响亮,狂饮要痛快!
在地窖里或在林中一角掐死人时,人们便唱着这首歌。
严重的症状。那些阴沉阶级的古老伤感情绪到十八世纪已经消失了。他们开始笑起来了。他们嘲笑上帝和国王。在谈到路易十五时,他们把法兰西国王叫做“庞坦侯爷”。他们几乎是轻松愉快的。有一种轻微的光从这些穷苦的人群中透出来了,仿佛他们心中的压抑已不存在。这些活在黑暗中的悲惨人群已不仅是只有行动上那种不顾一切的胆量,也还有精神上那种无所顾忌的胆量。这说明他们已失去了那种自惭多罪的感受,并感到自己已在某些思想家和空想者中间受到一种说不上是什么的不自觉的支持。这说明偷盗和劫掠行为已被列为某些学说和诡辩的论题,得以稍稍减掉一点它们的丑恶,却也大大增加了这些学说和诡辩的丑恶。总之,这说明,假使没有变化,在不久的将来,便将出现巨大的暴动。
且慢。我们在此地控诉谁呢?十八世纪吗?它的哲学吗?当然不是。十八世纪的成就是健康的,好的。以狄德罗为首的百科全书派,以杜尔哥①为首的重农学派,以伏尔泰为首的哲学家,以卢梭为首的乌托邦主义者,这是四支神圣的大军。人类走向光明的巨大进展应当归功于他们。这是人类向进步的四个方面进军的四个先锋,狄德罗驰向美,杜尔哥驰向功利,伏尔泰驰向真理,卢梭驰向正义。但是,在哲学家的身旁和底下,有那些诡辩派,这是杂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