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第1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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叉的剑,这便是大兵们的圣路易十字勋章,他另外还挂一些别的勋章:一只没有手臂的衣袖、一个银下巴和一条木腿。马吕斯认为已经看出这人的神气是极其得意的。他甚至认为仿佛已看见这刻薄鬼在一步一拐地打他身边走过时对他非常亲昵、非常快乐地挤了一下眼睛,似乎有个什么偶然机会曾把他俩串连到一起,共同享受一种意外的异味。这战神的废料,他有什么事值得这么高兴呢?这条木腿和那条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马吕斯醋劲大发。“刚才他也许正在这儿,”他心里想,“他也许真看见了。”他恨不得把那残废军人消灭掉。
时间能磨秃利器的锋尖。马吕斯对“玉秀儿”的怒火,不管它是多么公正,多么合法,终于熄灭了。他到底谅解了,但是得先经过一番很大的努力,他一连赌了三天气。
可是,经过这一切,也正因为这一切,那狂烈的感情更加炽热了,成了疯狂的感情。
九 失 踪
我们刚才已看到马吕斯是怎样发现,或自以为发现了她的名字叫玉秀儿。
胃口越爱越大。知道她叫玉秀儿,这已经不坏,但是还太少。马吕斯饱啖这一幸福已有三或四个星期。他要求另一幸福。他要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他犯过第一次错误:曾在那角斗士旁边的板凳附近中计。他犯了第二次错误:白先生单独去公园,他便不待下去。他还要犯第三次错误,绝大的错误,他跟踪“玉秀儿”。
她住在西街行人最少的地方,一栋外表朴素的四层新楼房里。
从这时起,马吕斯在他那公园中相见的幸福之外又添了种一直跟她到家的幸福。
他的食量增加了。他已经知道她的名字,她的教名,至少,那悦耳的名字,那个真正的女性的名字,他也知道了她住在什么地方,他还要知道她是谁。
一天傍晚,他跟着他们到了家,看见他们从大门进去以后,接着他也跟了进去,对那看门的大模大样地说:
“刚才回家的是二楼上的那位先生吗?”
“不是,”看门的回答说,“是四楼上的先生。”
又进了一步。这一成绩壮了马吕斯的胆。
“是住在临街这面的吗?”
“什么临街不临街,”看门的说,“这房子只有临街的一面。”
“这先生是干什么事的?”马吕斯又问。
“是靠年金生活的人,先生。一个非常好的人,虽然不很阔,却能对穷人作些好事。”
“他叫什么名字?”马吕斯又问。
那门房抬起了头,说道:
“先生是个密探吧?”
马吕斯很难为情,走了,但是心里相当高兴。因为他又有了收获。
“好,”他心里想,“我知道她叫‘玉秀儿’,是个有钱人的女儿,住在这里,西街,四楼。”
第二天,白先生和他的女儿只在卢森堡公园待了不大一会儿,他们离开时,天还很亮。马吕斯跟着他们到西街,这已成了习惯。走到大门口,白先生让女儿先进去,他自己在跨门坎以前,停下来回头对着马吕斯定定地看了一眼。
次日,他们没有来公园。马吕斯白等了一整天。
天黑以后,他到西街去,看见第四层的窗子上有灯光,便在窗子下面走来走去,直到熄灯。
再过一日,公园里没人。马吕斯又等了一整天,然后再到那些窗户下面去巡逻,直到十点。晚饭是谈不上了。高烧养病人,爱情养情人。
这样过了八天。白先生和他的女儿不再在卢森堡公园出现了。马吕斯无精打采地胡思乱想,他不敢白天去张望那扇大门,只好在晚上以仰望窗口玻璃片上带点红色的灯光来满足自己。有时见到人影在窗子里走动,他的心便跳个不停。第八天,他走到窗子下面,却不见灯光。“咦!”他说,“还没有点灯,可是天已经黑了,难道他们出去了?”他一直等到十点,等到午夜,等到凌晨一点。四楼窗口还是没有灯亮,也不见有人回来。他垂头丧气地走了。
第二天——因为他现在是老靠第二天过活的,可以说他已无所谓有今天了——第二天,他又去公园,谁也没遇见,他在那儿等下去,傍晚时又到那楼房下面。窗子上一点光也没有,板窗也关上了,整个第四层是漆黑的。
马吕斯敲敲大门,走进去问那看门的:
“四楼上的那位先生呢?”
“搬了。”看门的回答。
马吕斯晃了一下,有气无力地问道:
“几时搬的?”
“昨天。”
“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他没把新地址留下?”
“没有。”
看门的抬起鼻子,认出了马吕斯。
“嘿!是您!”他说,“您肯定是个探子。”
一 地下层和地下活动者
人类的各种社会全有剧院里所说的那种“第三地下层”。在社会的土壤下面,处处都有活动,有的为善,有的为恶。这些坑道是层层相叠的。有上层坑道和下层坑道。在这黑暗的地下层里,有一个高区和一个低区,地下层有时会崩塌在文明的底下,并因我们的不闻不问和麻木不仁而被践踏在我们的脚下。《百科全书》在前一世纪,是个坑道,几乎是露天的。原始基督教义的一种未受重视的孵化设备——黑暗,它只待时机成熟,便在暴君们的座下爆炸开来,并以光明照耀人类。因为神圣的黑暗有它潜在的光。火山是充满了黑暗的,但有能力使烈焰腾空。火山的熔液是在黑暗中开始形成的。最初举行弥撒的地下墓道,不仅只是罗马的地下建筑,也是世界的坑道。①在社会建筑的下面有着形形色色的挖掘工程,犹如一栋破烂房屋下的错综复杂的奇迹。有宗教坑道、哲学坑道、政治坑道、经济坑道、革命坑道。有的用思想挖掘,有的用数字挖掘,有的用愤怒挖掘。人们从一个地下墓道向另一个地下墓道互相呼应。种种乌托邦都经过这些通道在地下行进。它们向各个方向伸展蔓延。它们有时会彼此接触,并相互友爱。让-雅克②把他的尖镐借给第欧根尼,第欧根尼也把他的灯笼③借给他。有时它们也互相排斥。加尔文④揪住索齐尼⑤的头发。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或中断这一切力量向目标推进的张力和活动,那些活动同时在黑暗中往来起伏,再起,并从下面慢慢改变上面,从里面慢慢改变外面,这是人所未知的大规模的蠕动。社会几乎没有意识到这种给它留下表皮、换掉脏腑的挖掘工作。有多少地下层,便有多少种不同的工程,多少种不同的孔道。从这一切在深处进行的发掘中产生出来的是什么呢?未来。
①基督教在四世纪以前受到罗马帝国的仇视,教徒常被杀害,因而在地下墓道里秘密举行宗教仪式,宣传教义。地下墓道原是废弃了的采矿坑道。罗马人火化尸体,而基督教徒一定要埋葬尸体,废矿道便成了基督教徒的墓地。
②让-雅克是卢梭的名字。尖镐应指他的笔。
③有一次第欧根尼白天提着灯笼在雅典街上走,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
“我找一个人。”
④加尔文(Calvin,1509—1564),法国宗教改革运动的著名活动家,新教宗派之一——加尔文教的创始人,这一宗派反映了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资产阶级利益。
⑤索齐尼(Socin,1525—1562),又译苏西努,意大利宗教改革家,倡导“上帝一位论”学说。
人们越往下看,所发现的活动者便越是神秘。直到社会哲学还能认识的一级,活动总还是好的,再下去,那种活动便可怕了。到了某一深度,那些洞窟孔道便不再是文明的精神力量能钻得进的,人的呼吸能力的限度已经被超出,魔怪有了开始出现的可能。
这下行梯阶是奇怪的,它的每一级都通到一个哲学可以立足的地下层,在那里,人还可以遇到一个那样的工人,有的是高明的,有的不成人形。在扬·胡斯①的下面有路德②,在路德的下面有笛卡儿,在笛卡儿的下面有伏尔泰,在伏尔泰的下面有孔多塞,在孔多塞的下面有罗伯斯庇尔,在罗伯斯庇尔的下面有马拉,在马拉的下面有巴贝夫③。并且这还没有完。再往下去,朦朦胧胧,在不清晰和看不见之间的分界线上,人们可以望见其他一些现在也许还不存在的人的黑影。昨天的那些是一些鬼物,明天的那些是一些游魂。智慧眼能隐隐约约地见到它们。未来世界的萌芽工作是哲学家的一种景象。
①扬·胡斯(Jan Hus,约1369—1415),捷克宗教改革的领袖,布拉格大学教授,捷克民族解放运动的鼓吹者,被控为异教徒后被处以死刑。
②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宗教改革运动的著名活动家,德国新教(路德教)的创始人,德国市民等级的思想家。
③巴贝夫(Babeuf,1760—1797),法国革命家,空想平均共产主义的著名代表,平等派密谋的组织者。
一个处于胚胎状态的鬼域里的世界,这是多么离奇的形相!
圣西门、欧文、傅立叶,也都在那里的一些侧坑里。
所有这些地下开路先锋几乎经常认为他们彼此之间是隔绝的,其实不然,有一条他们不知道的神链在他们之间连系着,虽然如此,他们的工作是大不相同的,这一些人的光和另一些人的烈焰形成对比。有的属于天堂,有的属于悲剧。可是,尽管他们各不相似,所有这些工作者,从最高尚的到最阴狠的,从最贤明的到最疯狂的,都有一个共同点:忘我。马拉能象耶稣一样忘我。他们把自己放在一旁,取消自我,绝不考虑自己。他们看见的是本人以外的东西。他们有种目光,这种目光搜寻的是绝对真理。最初的那个有整个天空在他的眼睛里,最末的那个,尽管他是多么莫测高深,在他的眉毛下却也还有那种苍白的太空的光。任何人,不问他是干什么的,只要他有这一特征,便应受到崇敬,这特征是:充满星光的眸子。
充满黑影的眸子是另一种特征。
恶从它开始。在眼睛阴森的人面前,想想吧,发抖吧。社会秩序有它的黑帮。
有那么一个地方,在那里,挖掘便是埋葬,光明已经绝灭。
在我们刚才所指出的那一切坑道下,在所有那些走廊下,在进步和乌托邦那整个庞大的地下管道系统下,在地下还更深许多的地方,比马拉还要低,比巴贝夫也还要低,再往下,再往下深入许多,和上面的那几层绝无关系的地方,还有最低的泥坑。那是个可怕的地方。也就是我们在上面所说的“第三地下层”。那是个一片漆黑的阴沟,瞎子的窟窖、地狱。
它通向深渊。
二 底 层
在这里,忘我精神已经消失。魔鬼隐约初具形相,各自为己。没有眼睛的我在吼着,寻着,摸着,啃着。群居的乌戈林①便在这黑洞里。
①乌戈林(Ugolin),十三世纪比萨的暴君,大主教把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孙子一同关在塔里,让他们饿死。乌戈林在试着吃他的儿孙以后才死去。
在这黑洞里游荡着的那些近似猛兽恶魔的狰狞鬼影是不管普遍的进步的,它们不理解思想和文字,它们所关心的只是个人满足。它们几乎没有善恶观念,内心空虚得骇人。它们有两个母亲,两个全是后娘:无知和穷困;一个向导:需要;唯一的满足形式:吃喝。它们粗鲁地大嚼大啖,这就是说,凶残到……不是象暴君那样,而是象猛虎。这些鬼怪从受苦走到犯罪,不可避免的传承,令人晕眩的接续,黑区的逻辑。匍匐在这社会第三地下层里的已不是对绝对真理发出那种受到窒息的要求,而是肉体的抗议。在这里,人成了毒龙。饥渴是起点,终点是成为撒旦。从这地窖里产生着拉色内尔。
我们刚才在第四卷里已经见过上层坑道的一角,那是政治、革命和哲学的大坑道。在那里,我们指出,一切都是高尚、纯洁、尊贵、诚实的。在那里,当然,人们可能走错路,而且是在错误的路上,但是那里的错误是可敬佩的,因为它含有牺牲精神。那里的工作,从全局看,有一个名称:进步。
现在是时候了,来看看另外一些深处,一些丑恶到极点的深处。
在社会的底下,让我们强调这一点,直到愚昧状态被清除的那一天,总还会有藏恶的大窟窖。
这个窟窖在一切窟窖之下,也是一切窟窖的敌人。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