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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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与他谈话以后,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以后,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他有另外一套词汇体系。在那个体系里,很多词义超出了常人的想象。比方说“违法乱纪”吧,这不一定是坏事,不一定是丑事,恰恰相反,违法乱纪常常是强者的证明,是强者的特权,是荣耀和享乐最重要的源泉。如果说“违法乱纪”的词条下包括了贪污、走私、官倒、嫖娼、撞红灯、随地吐痰、公款吃喝等一些内容的话,那么没有一条不是令这位后生心向往之的美事他没有完全做到这些,只是因为眼的能力还不够。
不难理解,当超生也列人“违法乱纪”的所指之一时,当这个行为尚未超出他的能力范围时,他会不假思索地决定什么。
他的超生完全不合常理,完全不是出自利益的权衡,而是出自他某种理解的惯性,出自对一切特权行为的追求冲动。也许,他曾经认识一个局长或者大经理,那人就是因为堂堂皇皇生下三胎两旁人莫可奈何,一直受到了他暗中的羡。因此,一旦他也做了常人不敢做也不可以做的事,这件事本身就给了他不同凡响出人头地的自我感觉,一种局长或大经理的感觉。他向有关方面掩盖超生事实的努力,就像人不知鬼不觉地窝了一百万元赃款,足以让他偷偷地自鸣得意,不断回味自己胆大妄为的战绩。
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宣传有什么用呢?法纪的宣传有什么用呢?当然有:那就是强化他铤而走险的激情,日复一日给予他诱惑。
我找不到其它的解释。
如果我的上述解释大致不错,那么整个事情不过是一次语言事件,是一次词义传接和词义短路的荒唐作业。违法者最终使自己丢掉了饭碗。为一个或几个极普通的词付出了代价。而执政者们对他的宣传,差不多是缘木求鱼,南辕北辙,在一本完全陌生的词典里,在一位完全不可捉摸的听着这里,催生了一个毛头毛脑大哭大叫的女婴。这个女婴其实是任何一方都不需要的。但这个错误无法永远藏匿,也不可用改正浓涂,不可用橡皮头擦掉。
她越长越大并且将要活生生地进人未来。
她是一句有血有肉的错译。
压字
很多年后遇到魁元的时候,我已经不认识他了。他已成年,喉结很大,留着小胡子,穿着卷了边的西装,踏着翻了头的皮鞋,散发出洗发香波味,提着一个拉链拉不上了的黑皮包。他说他就是魁元,就是马兆青最小的满崽子呵,少功叔你怎么就不认识了呢?你看你这记住哈哈哈!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记起久远的一张童脸,与眼下这张陌生面孔核对出一两道相似的线条。我也认出了他出示的一封信,不错,是我写的,几年前写给复查的,谈一个关于语文的问题。
他说他想念我,特地来城里找我的。我很惊奇,问他怎么能找到的。他说莫讲了,他一路找得好苦。一上码头就到处问我的住处,问谁谁都不知道。最后就问市政府在哪里,还是没有人知道。他火了,问省政府在哪里。这才有一个人他指了个方向。我笑了,你找我就找我,找市政府和省政府做什么?他说,他每年都要出来要一两回的,武汉,广州,深圳,都耍过了。他出门是有经验的。他这样说,就算是回答了我。
他没有说明白,他是否真地找了政府。但他抱怨我的电话,说我的电话肯定坏了,他怎么也打不通。其实我后来才知道,他根本没有我的电话号码,天晓得他打电话是怎么回事。
最后,他要了一辆出租车,花了五十块钱,几乎花完了身上所有剩下的钱,才找到我所在的大学。他不了解这里的车价,碰上不怀好意的司机,肯定是当冤大头被宰了一刀。
当然没什么要紧,他从来视金钱为身外之物。总之,他联系了政府也打了电话坐了小车,做完了一个大人物该做的一切事情,才碰到我的一个熟人,由对方领着到了我家里。他说他不信找不到我,事情果然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长途奔袭稳准正直捣我家的奇迹,工且带来了另一个我不认识的后生。现在好了,到家了,他脱下外衣和手表,脱鞋子和袜子,搓着脚上的汗泥,眼睛四下里溜,很惊讶我既没有真皮沙发,有直角平面大彩电,没有彩色喷塑墙面和情调调光射灯以及镭射音响双声道卡拉OK——他对都市生活的知识,比我丰富得多。我说镭射音响的花销大大,一张碟就要四五十块钱。他纠正我的错误,说哪止呢,一张好的碟少说也要一两百。我说涨价了么?他说从来就是这样。我不服气地说,我一位朋友前两天买的就是这个价,是正版碟。他说你那不是三个D的,不是数字的,真正耍音响的人哪还要那个呵?
我不懂三D,不敢往深里谈,只好默认他的指导。
他洗完澡,穿上我的衣服,笑着说,他早就知道不需要带换洗的衣,他向家里人说过,少功叔是什么人?到了他那里,还怕没衣穿没饭吃没工做?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他这样说着,手已经亲热地拍到了我肩上。
我把他的手打下去。
我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过,先住下来再说吧。
我把他们送到旅馆里去住下。登记的时候,发现他现在已经不姓马,亡身份证上的姓已经改成了胡,这才知道他爹死后,母亲养不活那么多娃崽,把他送了人,他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也送了人。我还得知,在他们那里,过继者在没有经过“压字”之前是没有财产继承权的。
压字是一种正式人族仪式,在继父的葬礼之后举行,由族中的长者唱人放者继父的名字,继祖父的名字,继祖父的父亲的名字,继祖父的祖父的名字,继祖父的祖父的父亲的名字……唱一切尽可能追溯到的父名,是为了让过继者承继祖业,防止他以后带着财产或土地回归原来的家族。在他们看来,姓名是神圣的,死人的姓名更有一种神秘的威力,可以镇压邪魔,惩罚不孝魁元说,胡家的底子还算不薄,有一栋屋,可惜老的就是寿长,八十七岁了还下得田,去年三月间发病卧床,又咳痰又咳血,看样子硬是差不多了。没想到他死着死着又活过来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他惊讶地瞪大眼睛。他的意思是,他至今还没有熬出头,还没有压字也就还没有取得那一栋房子的所有权。
因此他不能老等,得进城来另找出路。
黄茅瘴
我在马桥的时候,兆青多次告诉我不要大清早上岭,至少也要等到太阳出来以后。他还指给我看,岭上杂树间若显若灭的一种蓝色氤氲,如丝加带地挂于枝叶,缓缓地流移出来,形成一圈一圈的,那就叫瘴气。瘴气分为好几种,春天有春草瘴,更大有黄梅瘴,秋天有黄茅瘴,都是十分毒的东西。人一不小心碰上了,皮肤必定溃烂,面色青黄,十指发黑。说不定还要送命。
他还说,即便是白天上岭也不了大意。上岭的前一天夜里,不能吃任何零碎东西,也决不能睡女人,一定要戒动七情六欲。上主岭之前最好还要喝一口包谷酒,暖身子,壮阳气。
这都是兆青说的。
是他说的。我记得。
罢园
兆青一直怀念这个儿子,一直想把他再生出来。一直生到第八个,还是没有成功,没有找到额头上的黑痣。
在一个已经开始控制生育的年代,兆青的一大堆娃崽显然不合时宜。从第四个娃崽开始,他给儿子取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元”字;桂元,昌元,茂元,魁元。在马桥的语言里,“完”与“元”同音。言下之义,他的这些儿子都是终结。至于为什么一次次没有终下来结下来,他就含含糊糊说不清了。党支部书记本义对他的言而无信非常恼火,有一次在大会上作报告,突然想起超计划生育这件事,横着眼睛插进来一句:“有的人家这个元那个元,早就说元。就是不罢园,一眨眼睛,又拱出来个秋丝瓜!搞什么鬼!”他又说:“搞生产也不讲究质量,生得一破脑娃崽,没一个有看相的,吊眉毛的塌鼻子的,你不丑人我都丑人了!”
兆青在下面咕咕哝联没敢了嘴。
要听懂这段话,还需要了解“罢园”的含义。罢园是农事常用词,指田园里最后一轮收获,即清园,净园,息园。这个词后来也引申为(1)“秋天”或者(2)
“结束”。例如:“罢民(秋天)了,要加袄子了、”“美帝国主义就要罢园(结束)了。”等等。
飘魂
兆青的死始终是一个谜。
他失踪的前一天,我还和他一起去张家坊帮着挖茶园。听说中午有肉吃,他把满崽魁元也带去了,早早塞给他一双小筷子,一到吃饭的时候,父子俩几步就抢在众人前面,抖擞精神地往伙房里走,直奔向锅里滋滋滋的声音。娃崽不算人头,但也是毫不含糊地可着一张嘴,这一点大家都看见了。人们邀伙结伴,齐了六个人就可以领到一钵肉。谁部不愿意接受兆青身后不上算的一张嘴,推来推去,推得兆矮子生了气。“一细娃崽吃得了好多呢?你们做事不凭天良,你们都没有娃崽的?不生娃崽的?以后都要当五保户是不?”
这一说,有些人不好不接受他们了,只得不太情愿地容忍他们两父子挤进来,发出呱叽呱叽的咀嚼声。还得接受兆青关键时刻给娃崽抢先一步倒肉汤的动作,一个大瓦钵底朝天,盖得小脸盘子完全消失。
兆矮子自己钵里没有菜了,就去儿子那里讨一点辣椒。
他对魁元看得最重、无论哪里有吃肉的机会,都不会忘记把这张呱叽呱叽的小嘴巴带上。前不久,听说他夜里梦见魁元在岭上耍,被一个白衣人抢去了一块把粑,梦醒以后还是难平心头之谈,居然操起一把单刀就到岭上去,要找白衣人报仇。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津巴佬居然神到了这一步。梦里丢掉的一个粑粑也要找回来?
我不大相信有这种事。到了地上,忍不住向他打听。一他不说话。一到了地上,他总是全神贯注,决不愿意参与无关工效的费话。
我说:“你背后丢了钱。”
他回头看了看。
“真的有钱,你仔细看看。”
“你妹子给老子的体己钱是不?”他胸有成竹地继续挖土。
直到他口渴了,瞥见了我的水壶,才把我当水壶亲切了起来,模仿着知青的夷边人口音套近乎。“鳖,来,我看看你那个壶。”
“吃水就是要吃水,看什么壶!”
“嘿嘿,不晓得今天这样燥热!”
“有事情,这就认得人了?”
“什么话?喝你一口水,还要叩头?”
他一边喝水一边不由自主地念出数目:一双,两双,……每“双”就是指两口水。
我没好气地说:“你喝就喝,数什么双?”
“搞惯了,不数就是罗。”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喝完水,他对我客气了几分,只是对操草刀上岭一事有些含糊,没说有这回事,也没有说没有这回事。他愤愤地强调,他好几次梦见那个白衣人,一次是白衣人偷了他家的瓜,一次是白衣人偷了他家的鸡,还有一次是白衣人毫无理由地打了他家魁元一个耳巴子。你看这家伙无不无聊?他咬着牙关问我。我没法回答。我只是从他的言语里听出,关于他操着草刀矢志报仇一事的传说,大概所言不虚。
事情也是有点怪。白衣人为何总是撞进他的梦里呢?他如何会有这么多奇怪的梦?我接过水壶时不免有点糊糊涂涂。
这是他最后一次借用我的水壶。第二天下午,他婆娘来找干部,说兆矮子昨夜一直没有回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众人四周看看,想起一上午也没看见他出工,也一个个面生疑色。
“他到猫形塘去了吧?”黑相公笑着说。
“去得了这么久?”婆娘不明白。
“我也只是……随便猜……”黑相公刹住了话头。猫形塘里是邻村的一个地名,只有两户人家的一个僻静处。兆矮子在那里有一个老相好,具体是谁,我们并不知道。只是每次做夫做到那一边,他总是要抢点地上的树枝一根当柴禾,扎成一束,抽个空子往猫塘里送去,算是一番情意。他很快就会赶回地上继续做夫,快得让人不可思议:又不是一只鸡,做那种事再快也不能快到这种程度吧?
傍晚,复查从猫形塘里回来,说那里也没有兆矮子,根本没有人看见过他的影子。我们这才觉得问题有点严重。村里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有一个消息最为大家重视;下村一个人刚从平江县回来,带回了志煌前锅婆娘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