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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部分

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52部分

小说: 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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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便佩喷赞叹:“这个下放崽好狠!”

  我辨不出这里面有多少赞叹,有多少指责。

  字写得好是狠,字认得多是狠,帮队上修好了打谷机是狠,能够潜水堵好水塘的漏眼也是狠,至于夷边的工厂造出了机器造出了柴油造出了化肥和塑料薄膜——当然更加是工人们的聪明,也是工人们的狠!马桥人这样说的时候,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对一切知识和技能,暗暗设定了一个道德败坏的位置,恶狠狠的位置。

  我怀疑在他们往日的经验里;掌握着知识和技能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天然地具有一种侵夺和强霸的可能。就像他们第一次见到的隆隆机器,从天上给他们丢下了日本人的炸弹;就像他们第一次看到的扩音器,割掉了他们的自留地一类“资本主义尾巴”。他们怎么能不担心,以后遇到的其它高人,不会给他们留下同样的伤心事?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狠”字用得有什么错呢?

  不光是马桥的语言是这样。

  四川的很多地方,描述本领高强的人是“凶”,与“狠”近义。他们会感叹有本领的人:“好凶呵。”

  北方的很多地方,描述本领高强的人是“邪”,同样与“狠”近义。他们会感叹有本领的人:“邪门儿”

  已经流行于汉语普通话的“厉害”,表示本领超群的程度,也是褒中寓贬、喜中伏忧的一例。“厉”有剧烈和严峻,“害”更是一种明显和直接了当的警告。湘语中有“厉害码子”一,指有本领但处处要占个便宜的人,凶邪之人。

  由此看来,在很多中国人的语言里,知识和技能总是与恶事(狠、凶、邪、害等等)互为表里。两千多年前的庄子,甚至早就对一切知识和技能表示过忧虑和仇恨。“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无害天下也”(庄子《内将第十》)。他认为只有消灭了知识,盗国者才会铲除;只有捣毁了珠宝,盗财者才难以滋生;只有砸掉了符印,人们才会变得本分忠厚;只有折断了秤具,人们才不会计较争;只有破坏了法律和教义,人们才可能领悟自然而终极的人生之道…

  …庄子的愤想,在技术日益进步的现代,成为了一个遥远的绝响,一注天际之外微弱的星光。不会被大多数人认真对待了。但在语言的遗产里,至少在我上面提到的南方很多方言里,仍然悄悄地与人们不时相遇。 

 
天安门
  

  我重访马桥之前,很多人告诉我,马桥有个天安门,差不多成了个著名景点,连上面来了一些出公差的官员,看了屈子祠和县革命纪念馆以后,也总是驱车到那里去看一看。

  严格地说,天安门其实不在马桥,在张家坊地界,靠近后来的107国道,但它是马桥人盐午的产业,就与马桥有了关联。这实际上是一个大宅院,占地几十亩,里面亭台楼阁,有荷塘,有花园,有竹林,有水上回廊和假山假石。园内分园,并且各有命名,有的叫“伊甸园”,有的叫“潇湘馆”,中西合壁,不伦不类。建得有些粗糙,没有几块瓷砖是铺得匀整的,面目清晰的,总是歪歪斜斜,枯结着一些水泥浆没有刮去。也没有几个窗子是推得开的,总是被什么东西卡住。这就不得不让人忧虑,园子里的林黛玉光是推窗子关窗子就会成天忙不过来,还有工夫愁肠百结地葬花焚诗?日子长了,顶多也只能喊两声卡OK。

  一个两层楼的西式小宾馆正在搭架子施工,据说建好以后要从江浙一带招十个女子来当服务员,专门接待记者和作家,接待参观的客人。

  我没有见到主人,据说盐午主要住在县里,偶尔才回来转一转,关照一下这里的两个厂子。我只远远看见了他的住房,在荷塘的中央,是同层楼的一小栋。环看一周,可见它的每一面墙上都冒出三、四个窗式空调机,多得有点无道理,想必厕所里也会有寒风刺骨之虞。整个房子像长满了铁瘤子的水泥怪物。

  早些年,我只听说这里的农民有的发了财,一买电扇就是七八个,没地方可装了就往猪栏里装,想不到一眨眼又是空调机时兴起来了。导游者一个劲地要我数一数空调机的数目,见我没在意,就代我一五一十数起来、每一个数字狠狠地咬出口,透出暗暗的嫉恨,又不无自豪感,响亮地灌向我的双耳,好像这些铁瘤子同他们也有什么关系,好像要用富民政策的这一耀眼成果,非让我佩服起来不可。

  导游者觉得还不够,不知何时又找来了一个管家,一个后生,据说是认识我的。

  当年我到学校代过几天课,他就是我的学生。他拿来了钥匙,要领我到房子里面去参观一下。我却不过盛情,只好跟了上去,穿过曲折回廊,穿过两三个闸门,走入了咣咣当当的水中豪宅。里面装修得确实不错,一片金碧辉煌的吊灯和墙纸。可惜电压不够,空调机打不起来,管家只好给每人发一把蒲扇息汗。电视机也收不到节目,据说附近的差转台还没有建好。电话有两台,一台黑的,一台红的,从摇把话机的模样来看,这里也还没有程控化,再多几台电话恐怕也听不到多少声音——人们说乡政府那个接线员总是不守店,大部分时间用来带她的娃崽。

  “你吃茶,吃茶。”有人对我客气了一番。

  “好的。”其实我更想找水洗一把汗。

  “你看电视,你看。”

  “好的,我看。”

  管家找着屁股调试了半天,电视里的斜纹布总算少了,浮出花花的图象,是一个外国广告性歌舞的什么录相带。放着放着又出了斜纹记我说可能是带子坏了,想给大家换一盘好的。找了半天,发现没有其它的带子可看,另一盘香港武打片,露得更加厉害。

  我已经满头大汗。四周荷塘里蒸腾着热汽,脚下热烘烘的腥红色地毯,简直让每个人的身上都冒出熟肉的气味。我只好躲到门外大口喘气,等其他人把七零八落的歌舞看完。

  我后来才知道,把这里叫作“天安门”,是指院子的大门楼,确实是仿天安门建筑,只是微缩了而已。一只被追急了的鸡,大概可以扑扑地飞跃到门楼上去。门楼左右有拱形门洞,有护城河及其跨桥,仿宫墙也一律刷出了深红色。大门前还有两座呲牙咧嘴的石头狮子。遗憾的是,护城河里没有水,只有杂草和偶尔蹦出草丛的一两只癞蛤蟆,站在门楼上的时候,前面没有广场,也不会有纪念碑,只有一排鼻子下面的商业小街,聚列着生意冷落的粉铺和杂货店一类,还有一个蒙着黄尘的空台球桌,有一群群在屋檐下的后生,包括几个蹲在条凳上的,像一些栖息的鸡,无所事事。

  那里有一间房挂着大招牌:“天子国际文化俱乐部”,据说是天安门的主人无偿为乡亲们提供服务的。

  作为俱乐部的一部分,在门楼的左侧,还有一个大戏台。导游说,今年三月间,县里的剧团到这里唱了整整三天的戏,也是盐午一个人出钱,让乡亲们免费娱乐。

  随行人谈论着县剧团一个旦角的什么事。他们的争论被屋檐下蹲着的鸡们关注着,一道道发黄的目光总算有了目标。

  我当然惊讶盐午盖起了这么大的宅院,也惊讶他盖出这么可忧的式样——要是早盖十多年,岂不犯下了抗君谋反的杀头之罪?我后来碰到老熟人志煌,才知道其中的原委。志煌说,盐午读中学的时候,家庭成分大,做不起人,有一次在床头贴了张天安门的画片,也被班干部没收。班于部说,贫下中家子弟都没有这样的照片,他这样的地主崽子还有什么资格想念毛主席?天天看天安门?是不是想拿炸药包去谋害伟大领袖?

  想必是这件事太让他伤心了,太让他刻骨了。他现在有了钱,什么事也不做,先做一个天安门再说。

  他以前没有权利看天安门,好吧,他眼下要让人们知道,他不但可以看,甚至可以造出一个来,就造在你们大家的鼻子前。他可以让他的婆娘和两个娃崽在天安门上耍蛐蛐,耍狗,吃香油饼,打喷嚏。

  他为了这个工程欠了不少债,好几次被追债人抓住要割脚筋;还被检查院的警车带走过一回。 

 
民主仓(囚犯的用法)
  

  魁元离开我家之后,并没有回乡下去。大概十来天后,有人敲我的房门,开门一看,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上面有两行圆珠笔写下的字。笔头显然没有油了,好几次把纸都诚破了还没有留下笔划,让我对着亮处猜读。

  “少功叔,一定一定要来就(救)我,快!”落款是“魁元”小至(侄)“。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来人也说不清楚。他不认识魁什么元。只是今天获释之前,有人塞他十块钱,请他送字条,就这么回事。他要是早知道我的家这么难找,给他三十也不会干。他磨磨蹭蹭地不肯走,直到我另外付给了他五块钱才离开。

  事情很明白,魁元犯事了,进去了。

  我又气又恼,如果魁元那个家伙眼下在我面前,我恐怕就忍不住要拳脚相加了。

  不过事已至此;虱子上身甩不脱,我面子再要紧。现在也只得硬着头皮,与不三不四的囚犯打打交道。首先,我得打探清楚拘留所在何处,包括弄清楚省所与市所的区别,还有看守所与收容所与收审所的区别等等。所有回答我的熟人,都对我的耐心解释支吾一下就完事,透出一肚子不会说出口的疑惑。然后,我去单位上开具一些可能有用的证,带上钱,直奔风沙滚滚的郊外。因为摩托跑得太急,路上两次被交通警察拦住罚款,找到拘留所时已经黑,不办公了,只好第二天再去。第二天,我陪上很多笑脸和很多好话,打出了很多香烟,模仿各种方言向每一个大盖帽套个亲近。才得以从围堵着办公室的人群外挤进去,并且与一位操四川腔的女警察说上了话。我总算明白了,魁元的案情是这样的。在码头聚众赌博和斗殴——虽说属于严打范围,考虑到情节还不算太,加上监房也不堪拥挤,对这样的人也可以——作罚款处理。我对这最后四个字喜出望外,用四川话连声道谢。

  我带的钱不够,下午又取了一笔钱去,替他交足了罚款、生活费、教育资料费等等,把他领了出来、领他之前还有一个小小的波折:大概是因为囚犯太多,登记有误,监管人员不知道他关在哪个监仓里了。他们忙不过来,让我干等了两三个钟头,最后同情我。让我破例进入监仓区去,一个个仓号自己找。我看见两大排灰色的铁门一直排向远方,每张门上都有一个小小的窗口,挤满了面孔,或者说,是从各个角度拼揉成一个四方块的诸多眼睛,紧密程度超过了刚出冰冻盒的肉砖。我被所有的眼光咬住,被它们期待着。我从第一号开始,费力地要求每一个四方形的肉砖暂时分解一下,裂出一条缝,让我朝缝里大喊一声胡魁元的名字,然后把耳朵凑上去,静听里面的动静。我听到了嗡嗡嗡的嘈杂声音,闻到了某种尿和汗的酸腐气味,还有自己一次次的失望——无人应答。

  二十几个窗口都过去了,我的喉头已经开始裂痛的时候,一声细弱的应答才从似乎很遥远很遥远的天边用来,成了铁窗对我若有若无的耳语。我十分奇怪,每间仓号最多也就二三十来个平方把,如何声音来得这么远?如何像来自铁窗后面无限深远的另一个天地?

  “呵呵呵——”他好像被什么人掐住了喉管。

  他从警察那里领回了拉链拉不上的黑皮包,向警察说了很多痛改前非的话,就不再吭声了,怯怯地坐上摩托后座,偷偷打量我的眼色。一直跑了几公里之后,我才觉得身后这个人挪了挪脚,臭味被风吹散了一些。

  回到家里,我第一件事就是命令他站在门口不要动,不要坐,不要沾我家任何东西,立即脱衣进浴室,所有衣物也由我妻收缴成一大包塞进洗衣机。

  果不出所料,我妻已经发现了虱子和臭虫,还发现了衣上的血迹,在洗衣机那边惊叫起来。钻出浴室的魁元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一边梳头一边说:“镜子呢?”

  我指了指镜子的方位。

  “运气不好,这次进了个民主仓……”

  我没听懂。

  “不死也脱了层皮。”

  “什么民主仓?”

  “你不晓得民主仓?”

  “我没犯过法。”

  “就是……就是……大家民主呵。”

  “什么意思?”

  “一民主就虱子臭虫多,就打架,就放血。”

  我还是没有听懂。

  他开始吃饭了。他说,在牢仓里最享福的是牢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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