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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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规矩都保证了人们的话语权向手握债权的富人们那里集中。
……
这样看来,话份被性别、年龄、财富等因素综合决定。当然还有更重要的政治因素,本义作为党支部书记,作为马桥的最高执政者,无论何时说话,都落地有声,一言九鼎,说一不二,令行禁止。日子久了,他习惯了粗门大嗓,一条嗓子经常伤痕累累地气多声音少,还是哇哇哇地到处送气。哪怕一个人背着手走路,也关不住一张嘴,有时候禁不住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这个地上种得豆子么?”“龙谈,种命…,水浸浸的沤烂根。”“掺些黄泥巴来恐怕要得。”“你到哪里担?你到哪里担?有工夫担泥巴,还不如多到坡上种几只包谷。”“醒娘养的……”
其实都是他一个人说的话。有时候跟在他背后走一路,可以发现他嘴巴从不消停,不惜找自己抬杠,一张嘴可以开一台辩论会。
人们叫他“义大锣”,知道他走到哪里都热闹。公社于部也对这位“义大锣”
让三分。有一次公社开会,本义熟门熟道地到了那里,照例先去伙房里耸耸鼻子,检查一下伙房的气味。他从灶口里找个火点烟,看见脚盆里只切了一大盆萝卜,灶角下肉骨头都没见到一根,立即沉下睑,“岂有此理!对贫下中农这样没有感情!
恩?“他怒冲冲拂袖而去,会也不开了,一直冲到供销社的屠房,问还有肉没有?
屠夫说,向刚卖完了。他操起一把板刀,说赶快捉猪来,捉猪来!屠夫说,公社规定每天只准杀一头猪。本义说,公社里说以后可以吃饭不要钱,你也信?
万玉刚好也坐在这里,笑嘻嘻地说:“好,好,今天我也搞碗肉汤喝一下。”
本义眼睛一瞪,“你如何坐在这里?”
万玉眨眨眼,“也是,我如何坐在这里?”
本义本来就有无名火,把板刀一拍,“你看你这个懒样子,不过年不过节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还不快点跟老子回去!你今天不锄完北坡上那几亩地上的油菜,我发动群众斗死你!”
万玉被板刀声骇得屁滚尿流,赶快溜出门,只是隔了一阵,怯怯地把油光光的脑袋探进来,一你你……你刚才要我做什么?“
“你聋了呵?要你锄油菜!”
“晓得了晓得了。你莫发气罗。”
油光光的脑袋缩回去了。本义总算吐匀气,卷上一撮烟丝,发现身后有什么动静,回头一看,居然还是万玉脸上的苦笑,“对不起,我刚才又听急了,你是要我锄……锄……”
想必他已经骇得跑了魂,什么话也听不清了。
本义把油菜两个字狠狠灌进他的耳朵,这才把他打发走。
屋后有了一串猪叫,本义的气色才算活了几分。他最喜欢杀猪,杀得也内行。
又一阵猪叫之后,他脸上尽是泥点,手上血污污的回到灶边吃烟。刚才只一刀,干净利落把猪放倒。他搭嘴搭舌一直守在屠房里,最后邀几个供销社的伙计凑在热气腾腾的锅灶边,吃了猪肉,喝了猪血汤,才满意地抹了计油嘴,打了个饱嗝。
他没有开会,公社干部也不敢批评他。待他满面通红地重返会场,干部还要请他上台发言,足见他的话份十分了得。
他说:“我今天不讲多了,只讲两点。”
这是他每次发言前例行的公告。他无论实际上讲的是两点,还是三点、四点、五点乃至更多,也无论是讲三言两语还是长篇大论,都要事先申明,他只讲两点。
他讲着讲着,一股肉汤昧涌上来,便讲到他以前在朝鲜的经历,用当年他打美国兵的武功,来证明现在修水利、种禾谷、养猪、计划生育之类的任务是完全可以完成的,也是一定要完成的!他总是把美国的坦克说成是拖拉机。他说在三八线,美国的拖拉机来了,地都发抖,把人的尿都骇得出来。但志愿军英雄好汉,一百丈,不打,五十丈,还不打,三十丈,还不打,最后,等美国拖拉机到了面前,一炮就把它娘的打掉了!
他得意地踌躇四顾。
公社何部长曾经纠正他的说法:“不是拖拉机,那叫坦克。”
他眨眨眼,“不叫拖拉机?我没读多少书,是个流氓。”
他的意思是,他是个文盲,分不清坦克和拖拉机没有什么奇怪、他也认真地学习过坦克这个厂,但是到了下次开会,他照例一百丈五十丈二十丈地紧张了一通后,还是一溜嘴说成拖拉机。
他的这一类用语错误,丝毫不影响他的话一句顶一句。“人只有病死的,没有做死的”,“大灾大丰收,小灾小丰收”,“人人都要搞思想搞进步搞世界”,等等这些话没有多少道理,但因为出自他本义,就慢慢通用了,流传下来了。他耳朵有些背,有一次从公社干部那里,把毛主席语录“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听成了“路线是个桩,桩上钉桩”,有明显的错误,但因为“桩”字出于他的口,马桥人后来一直深信不疑,反而嘲笑我们知青把路线说成是“纲”,纲是什么?
夷边
十里有三音。对远处任何地方,长乐人一律称为“夷边”,双龙人一律称“口边”,铜锣峒人一律称“西(发上声)边”,马桥人则称“夷(发去声)边”——无论是指平江县,长沙,武汉还是美国,没有什么区别。弹棉花的,收皮子的,下放崽和下放干部,都是“夷边”来的人。文化大革命,印度支那打仗,还有本义在专署养了两年马,都是“夷边”的事。我怀疑他们从来有一种位居中心的镇觉,有一种深藏内心的自大和自信。他们凭什么把这些穷村寨以外的地方看作夷?
夷是中原古人对周边弱小民族的描述。从字面上看,弓人为“夷”、马桥人凭什么还以为地平线以外那些繁华而发达的都市还在靠打猎为生?还是一些没有学会农业生产的部落?
一位人类文化学教授告诉我,在中国古代,百家争鸣,只有一个小小的学派否认中国处于世界的一心,即春秋时期的名家。以至后来有些人对名家不大看得顺眼,对他们的国籍问题都产生了疑问:“公孙龙子”一类的名字,古里古怪的,莫不是一些外国留学生或访问学者的雅号?郭沫若先生破译甲骨,认为中国的天干地说受到过巴比伦文化的影响。凌纯声先生也猜测中国古史记载中的“西王母”部族,不过是巴比伦文Siwan(月神)的译音,推论早在丝绸之路出现以前,就有外来文化流入,华夏古文化的来源可能十分多杂。这些都加强了人们对名家来历的狐疑。当然,对于一国文化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来说,即便公孙龙子们真是一批外国学人,他们的声音还是十分微弱,至少从没有撬动华夏族关于自居“中央之国”的观念,也很难削弱中国人的文化自大感。马桥人的一个“夷”字,流露出明显的华夏血统,暗藏着他们对任何远方事物的轻蔑和不以为然。马桥人的先辈从来没有考虑过公孙龙子们的忠告,这种固执竟然在语言中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晕街
普通话里有“晕船”、“晕车”、“录机”之类的词,但没有马桥人的“晕街”。
晕街是一种与晕船症状相仿的病,只在街市里发生,伴有面色发青,耳目昏花,食欲不振,失眠多梦,乏力、气虚、胸闷、发烧,脉乱,呕泻等等,妇女患此病,更有月经不调和产后缺奶的情况。马桥一带的郎中都有专门治疗晕街的汤头,包括枸杞、天麻、核桃什么的。
因此,马桥人即使到最近的长乐街,也很少在那里过夜,更不会长住。上村的光复当年到县城里读书,去了一个多月就严重晕街,整整瘦了一圈,要死要活地回山里来了。他说苦哎苦哎,城里哪是人去的地方!他后来好歹读了个文凭,好歹在城里谋了个教书的饭碗,在马桥人看来已经是奇迹。他对付晕街的经验是:多吃腌菜。他就是靠两大坛子好腌菜,外加多打赤脚,才在街上坚持了十多年。
晕街是一个我与马桥人经常争论的问题。我怀疑这不是一种真正的病,至少是一种被大大误解的病。城市没有车船飞机的动荡,充其量只比乡下多一点煤烟味、汽油味、自来水里的漂白粉以及嘈杂声响,不大可能致病。事实上千万城市人也没有得过这种病。我离开马桥之后,读了些杂书,更加怀疑晕街不过是某种特殊的心理暗示,就像催眠术。只要你有了接受的心理趋势,听到说睡觉,就可能真睡了;听到说鬼魅,就可能真见鬼了。同样的道理,一个长期接受阶级斗争敌情观念教育的人,确实可能在生活中处处发现敌人——一旦他预设的敌意招致他人的反感、厌恶甚至反弹性报复,那么,事实上的敌对状态,反过来会更加应证他的预想,使他的敌意更加理由充分。
这一类例了揭示了另一类事实,不,严格地说不是事实,只是语言新造出来的第二级事实,或者说再生性事实。
狗没有语言,因此狗从不晕街。人类一旦成为语言生类,就有了其它动物完全不具备的可能,就可以用语言的魔力,一语成,众口烁金,无中生有,造出一个又一个的事实奇迹。想到这一点以后,我在女儿身上作过试验。我带她坐汽车,事先断定她不会晕车,一路上她果然活蹦乱跳没有任何不适。待下一次坐汽车,我预告她会晕车,结果,她情绪十分紧张,坐立不安,终于脸色发白紧锁眉头倒在我的怀里,车还没动就先晕了一半。这一类试验,我不能说我屡试不爽,但这已经足够证明语言是一种不可小视的东西,是必须小心提防和恭敬以待的危险品。语言差不多就是神咒,一本词典差不多就是可能放出十万神魔的盒子。就像一晕街“一词的发明者,一个我不知道的人,竟造就了马桥一代代人特殊的生理,造就了他们对城市长久的远避。
那么“革命”呢,“知识”呢,“故乡”呢,“局长”呢,“劳改犯”呢,“上帝”呢,“代沟”呢……在相关的条件下,这些词已经造就过什么?还会造就什么?
我没法说服马桥人。
我后来知道,本义若不是因为晕街,也差一点吃上国家粮。他从朝鲜战场回来,在专署政府当马夫,以后很可能当干部,前途一片阳光。他像其他马桥人一样。总觉得街上的日子问。那里少见姜盐豆子茶,没有夏夜星空之下的水流声,没有火塘边烤得热乎乎的膝盖和膀裆……他的马桥后不大容易让人听懂。他也没法像街上人起床那么早。他总是忘记扣好裤子的前档总是遭同事的嘲笑。他不习惯把茅房叫作什么厕所,也不习惯茅房分男女。
他也学习一些同事的习惯,比方说用牙刷,用水笔,甚至跟着耍耍篮球。第一次上场他忙得满头大汗到下场时还没有摸到球。第二次上场。对方抢了球则要攻篮,他突然大叫一声“停——”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一齐投来。他不慌不忙走出场,揪了一把鼻涕,又回到场内,对球员们若无其事地挥挥手,“太急火了,太急火了,慢点来。”
他不知道场上的人们为什么发笑。他听出了笑声一有恶意。他揪鼻涕有什么不妥么?
伏天,街上比乡下要燥热得多,热得好没良心。他晚上在街上游荡,看见一些女学生从面前跑过、穿得真是下,短裤下露出了大腿和脚。他还看见树荫下一排排竹床,上面有陌生的女人正在摇扇睡觉。一种类似熟肉的气味来自她们的下巴、赤足、腋下的须毛或者领口偶然泄露出来的一轮雪白。他觉得全身燥热,呼吸急促,脑袋周围一圈痛得难受——肯定是晕街了。他抹了半盘万金油也没有用,请人在他背上刮出几道红红的瘀,还是脑袋炸,嘴巴也烧出了一圈泡。他挽着袖口恶狠狠地在街上转了几个来回,一脚把草料筐踢出丈多远:“老子走!”
几天之后,他从乡下回来了,火气尽泄,笑眯眯地拿出山里的粑粑,分给同事们尝新。
那时他的一个哩咯嘟在张家坊,一个比他大十二岁的寡妇,身肥如桶,消除他的火气绰绰有余。
专署离马桥足有两天多的旱路,他不可能经常回去泄火。他向首长报告,他有晕街的病,马桥人都有这种病,享不得富贵。他希望能够回山里去作他的两亩滂田。
首长还以为他不安心养马,给他换了个工作,到公安处当保管员。在同事们看来,他有点不识抬举,就在到任的第二大,居然对处长老婆非礼——当时那婆娘正在研究床上的一件毛衣,两手撑着床沿,屁股翘得老高。本义有点高兴,朝触目抢眼的屁股拍了一巴掌,“看什么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