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物语 作者:宫部美幸 宫部美雪-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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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只有一次。
“所以,认为自己错了,无论多么苦、多么难,能重来的就重来。因为我不希望只有一次的人生留下后悔。”
虽然是郑重其事地说出来的话,但留在亘脑海里的却仅仅是“错了“这个词。
爸爸的人生错了。
那么,我呢?
“爸爸是说,和妈妈结婚错了吗?那么,我是爸爸妈妈的孩子,也错了吗?是这样吗?“
明摇摇头。“我没这么说,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错了呢?我不明白呀。”
“所以,这是现在的你还不能明白的事情。成了大人,多少有了艰辛的体验之后,也许才终于明白过来。至于明白了是好是坏,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亘变成迷童了。越听越糊涂。平时听了爸爸的解释,无论多麻烦的事,感觉一下子就明白了。无论如何漫无头绪,爸爸一出手解决,马上感觉井井有条。
可现在完全相反。爸爸所做的事,本身是很简单的。爸爸和妈妈分手,丢下我离家出走,想和别的女人结婚,仅此而已。可要求解释的时候,却乱成一团了。
明伸出一只手,扶着亘的肩头。一边轻轻地摇晃,一边这样说道:
“只有一点,希望你能牢记。无论爸爸和妈妈做了怎样的错事,人生如何失败,那些都跟你完全没有关系。因为你是一个独立的人。平时爸爸也有说吧?即使孩子,也具有独立人格,不是父母的附属品。所以,即是爸爸妈妈的婚姻失败了,你也不是这个婚姻的失败之作。这一点,希望你绝不要忘记。因为事实就是这样。”
亘的肩头被轻摇着,他晃一晃脑袋说:“妈妈不认为婚姻失败了。所以才很伤心吧?”
“那是因为妈妈还没有面对现实的勇气。”
明的眉宇间堆起皱纹。
“真正抬起头面对现实的话,肯定会一清二楚的。失败就是失败,从一开头就是失败,因为都是在敷衍。”
妈妈总是把家里弄得干干净净的呀,总是很用心做饭的呀,早上也没睡几回懒觉的呀。虽然也跟千叶的奶奶吵过架,不过也和好了呀。
“妈妈可没做什么坏事。没什么失败的。”
亘喃喃道。于是,他察觉父亲罕见地——真的很罕见地失去了冷静,烦躁起来。明急急地一口气说下去,仿佛要冲掉什么东西似的:
“坏的东西不等于失败,也有没敢坏事而失败的。反而是当时认为好而做的事,经过漫长岁月之后再看,才明白失败了,这种情况较多。”
旁边长椅上的大婶停止添软冰糕,看着这边。好想完全没有察觉融化的软冰糕从卷筒边接连往裙子上滴。
“喂,”大叔低声说她,用肘捅捅大婶,“滴下来啦。”
大婶喊一声“哎哟,遭了”,慌忙擦拭裙子。亘呆呆地望着他们。大叔大婶,听见我们说话了吧。能听懂吗?替我解说一下好吗?我爸想说什么呢?
“我不明白。”
亘小声说,明随即点头。
“不明白吧?不明白也行的。这是爸爸的错。今天和你见面也是错的。不是吗?既不能向你解释清楚,白白伤害了你而已。就是这样。”
父亲使用“就是这样”的措词时,表示说话到此结束。亘很清楚的,因为迄今亘已就世上的种种事情,向父亲问过数不清的“为什么”,多少遍的一问一答,或得到答案或受到启发。
亘禁不住长出一口气,仿佛刚才一直屏住气息。感觉就像不换气就游过二十五米宽的泳池,能憋多久就憋多久,终于在苦闷之时手触池壁的样子。
恢复呼吸之后,现实感也恢复了。于是,一个很简单的,从一开始就现成的念头,如同气泡一样浮出水面。这个想法就原封不动地冲口而出了。
“最终就是爸爸喜欢上不是妈妈的女人,那个人更好,就是这样吧?”
三谷明没有回答。他皱着眉头,手指按着眼睛边缘,眼盯着地面。
喷水池的飞沫溅到亘身边。
“你想那么想的话,就那么想也行。那样也行啊。”明说道。
回家吧——明站起来。
“爸爸送你到巴士站。”
“不用了,我在这里再待一下。”
“撒娇赌气可不行呀,亘。”
“不是赌气,只是想顺便去一下图书馆。”
“这样谈话之后,爸爸怎么可能丢下你一个人自己走呢?”
“我没关系的,肯定能回家。”
爸爸就安心走吧。回到没有失败的女人身边就好了。
亘已不去看父亲的眼睛。
三谷明叉腿站在仍固执地坐在长椅上的亘面前,沉默不语。亘盯着地面,沉默着。
喷水池的飞沫随风飘来凉浸浸。传来年轻女人的笑声婴儿啼哭。
“哎,亘。”明开腔了。
亘一动不动。“要见爸爸——是你自己想的吗?”
“是阿克帮的忙。”
“不是这个。我是问:是你自己想要的?”
亘抬起眼睛。爸爸似乎——看上去挺害怕的。
“要什么?”
三谷明嘴角微微一弯,停顿一下,似乎在选择字眼。他双手往兜里一插,垂下视线。
“不是妈妈要你这样做的?”
没听清楚。“嗯?”
“是不是妈妈对你说:你去见爸爸,求他回家?”
亘张口结舌。
“——不是那样的。”
“是吗?”明脸色难看地点着头,“那就好。假如是妈妈那样做——假如她那样子利用你,那就不好了。我想确定一下。”
“妈妈才不会那么做呢。”
妈妈对我说,就当爸爸出差去了吧。
“我过来是保密的。”
明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大幅度耸一下双肩。
“真的。”
“噢,明白了。那爸爸就回去了。你回家也得小心啊。”
刚迈开步,又停一下:
“你随时打我手机都行。想和爸爸说话就打。问功课什么的都行。”
茫然独坐时,一个微小的声音不期而至。因为太疲倦了,变得空荡荡的,所以难以集中精神,听不清。
“——小朋友。”
肩头被轻轻拍了一下,亘回看,是一直坐在旁边长椅上的大婶,正站在自己身旁。裙子上还留有软冰糕的污点。她略胖,和亘差不多高。她躬着身子,挤出一点笑容。
“小朋友,要回哪里去?”
像变成了空袋子似的亘无言以对。
“可以的话,就很大叔大婶一起走吧?”
在大婶身后,大叔一脸困惑和不高兴。
从亘嘴里飞出扁平的声音,像合成的声音一样,一点不像自己说的:“我要去图书馆。”
“是吗?小朋友,你家不远吗?”
亘又说了一遍“我要去图书馆”,站了起来。
“喂,算了吧。”大叔从后面捅一捅大婶,“你这是多此一举。”
大婶拉着大叔的衬衣袖子。“我是担心呀,这么小的孩子就……”
亘丢下二人,朝图书馆的建筑物走去。
“哎,小朋友!”大神大声喊道,“想吃软冰糕吗?”
“混账,别乱来。”大叔制止她。
“可是……”
亘慢慢远离二人,耳畔却仍飘入大叔的片言只语。
“世上还真有哩,如此自私自利的父母。”
大婶说“男人不外就是如此”的话,也隐约可闻。
已经没有下坠的感觉了。掉到底了。尽管不知道有多深,有多宽,通向何方,是个怎样的底。
亘走到看得见图书馆入口的地方,回头望去。大叔大婶已经不在了。亘和明刚才坐的长椅上,坐了一对身穿花哨风衣的年轻情侣。旁边的长椅空着。喷水池的水沫色彩斑斓。
站在这里,却感觉不在这里。亘掉到底了,摔成稀巴烂,比水珠飞沫还要小,可能溅了一地吧。
十一 秘密
自那以后,至所剩无几的日子,究竟是带着什么表情又是如何地度过的呢?即便事后努力回想,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就是一片空白,无所事事地活着。
生活一如既往。“路”伯伯又来探视,和亘商量暑假的事,夜深后又和妈妈在起居室低声深谈,但没告诉亘谈了什么,结论是什么。
三谷邦子的生活方式真的与明长期出差时无异,在这个意义上,她没说假话。和亘一起吃晚饭时,既会看电视发笑,也会因亘没刷牙就睡觉而生气。阿克晚上九点后还打电话来时,批评他的口吻也一如既往。
“你家是开店的,我家和你家的做法不一样。”她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对亘不娇不宠的妈妈。
学期结业礼的前一天,亘早上起来,发现右脸腮帮肿起老高,疼得连嘴都张不开。妈妈看过后说:
“牙龈肿了,去看牙医吧。今天请假不上学了。”
一个学期的课总算完了,况且这个模样是进不了游泳池的。亘很干脆地听了妈妈的话,上午便坐在牙医诊所的候诊室里。
医生说,不是蛀牙,是牙龈发炎。在孩子身上挺常见的哩。是不是最近吃硬东西,损伤了口腔?妈妈说过你有磨牙习惯吗?
看完牙医,虽然还是那么肿,但疼痛轻多了。医生说可能会有点发烧,有点怕冷。梅雨后的大晴天走在街上,也不怎么冒汗。
回到家里,妈妈外出购物去了。桌上放了字条。
“穿新衣服睡觉。”
不必那么认真地更衣睡觉了,就在沙发上和衣睡睡就行啦。就在亘刚躺下来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是千叶的奶奶?“路”伯伯?还是小田原的外婆?不久前,亘接了小田原外婆的电话,对方一下子就哭起来,让亘挺不高兴的。
亘磨磨蹭蹭地拿起话筒,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陌生的声音。推销的电话?
“请问是三谷邦子女士吗?”
亘想说妈妈不在,但因为嘴唇肿着,而且看牙医时打得麻药还起作用,很难说出话来。就在亘发麻的嘴唇相互触碰之时,那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劲地往下说。
“同事告诉我,您昨天又给我公司打电话了。我们上次谈话时,已经说好不打到公司去的。您忘了吗?”
虽然声音悦耳,措词客气,但好像很生气。声音似乎走了调——而且说得很快。有这样的推销员吗?
“用这样——类似于骚扰的手段,我也是人,也伤害了我的感情。而且,我早就觉得,我们即使见面也不会有什么意义的。”
亘想说,您打错了吧?这时,这个陌生、悦耳的女人声音,好像把东西一团掷过来似的说道:
“阿明说了,如果您继续这么干,那就打离婚官司好了。他也很生气。这很难说是聪明的做法。我想说的仅此而已。请不要再打电话到我的公司,我的上司明确说了,部下私生活的事情带到公司来,实在很烦。”
那就——感觉对方要挂电话,亘大吼一声:“我不是妈妈!”
一时静默。亘的声音在电话里头嗡嗡响。
“喂、喂!” 亘启动两片因麻痹而肿胀的嘴唇,拼尽力气说道:“我是三谷亘!”
电话那一头传来大气不敢出的微微喘息声音。然后,电话“咔嚓”地挂断了。
短短的时间里,亘已冷汗淋漓。一个念头紧接大汗传遍身体:
那就是爸爸的女人。
那就是现在与三谷明住在一起的女人。是三谷明希望与邦子解除婚姻、再与之结婚的女人。
播音员似的声音,亘心想。他厌烦自己竟没有马上联想起来。
亘膝部无力,原地蹲了下来。就在此时,近来已置诸脑后的那个熟悉的、甜甜的声音轻轻呼唤着:
“亘,不要紧吧?”
亘吃了一惊,赖在那里环顾四周,理所当然是空无一人。那个甜甜的声音,来历不明的女孩子的声音。
“亘,不要哭。我就在你身边。”
不知从何而来的话语,抚慰了亘的心灵。
“你,在哪里?”
向空中这么一问,女孩子的声音随即返回来:“就在你的近旁呀。”
“那,我怎么看不见你呢?”
“我看你一清二楚。可你是看不到我的。”
女孩子低低叹息一声。虽然实际上做不到,但如果能够感觉到那气息,一定会闻到糖果的气味。
“亘——这段时间没有想起过我吧?你忘了,我跟你说过话吧?”
她这么一说倒也是。亘那颗还稚嫩的心灵被种种难熬的事物所挤占,牵挂这位看不见的女孩子的心思已消失的无隐无踪。
不单如此呢。以前曾有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子的声音跟自己说话,自己曾试图探索她的正身、拍摄了照片——诸如此类的事情,似乎已成遥远、渺茫的回忆。虽然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感觉却上不来。
“是,是啊,我已经忘记……你了。”
“那一定是因为你不是被看门人认可的旅客。”
女孩子尖声道,好像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