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的事-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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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时死于河南安阳西北太行山脚下一个叫红林村的地方,那里是国家某委办干部下放劳动的地方。五八年春季,这个系统有五百多干部下放到安阳参加劳动锻炼,其中就有季时。在全国大炼钢铁的热潮中,安阳地区首当其冲,因为那里是山区,能开采出铁矿石。国家机关的下放干部,在这场全民大炼钢铁的运动中自然不能落后,很快就垒起了自己的小土炉。六七个人包一座炉,拉风箱的拉风箱,进山背矿石的背矿石。一粒汗珠落地摔八瓣,辛辛苦苦炼出的全是一块块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钢吗?”第一个公开表示异议的是季时。有好心人私下对他提出忠告,让他说话谨慎一些。因为前一段时间又开始“补漏”,即把五七年反右斗争中那部分漏网之鱼重罗进网内。但季时不为所动,仍不断地表示异议。他的言行很快引起了某位领导的注意,九月的一天晚上,召开了批判季时反动言行的大会,他终于成为“补漏”的战果,被划为右派分子。针对季时的言行,当地的一位县领导当众宣布:谁不承认炼出的是钢,谁就是右派!
从此之后,季时要白天参加劳动,晚上接受群众批判。劳动要干最重的活,进山背矿石。连为小土炉拉风箱这种较轻的活儿也轮不到他干了。背矿石往返要走十几公里的山路,一个成长在大城市的青年,空手走这么长的山路都会十分吃力,更何况要背上一筐的矿石!熬到天黑,别人能够休息,等着他的却是没完没了的批判会,别人睡下后他还要写检查。
终于在一个早上,人们发现他死在了屋外的一个山坡上,他用刀片将自己的动脉割断了,殷红的血流遍了那片山坡,十几道红色的小溪消失在绿草丛中。
是季珍陪同父亲赶去为季时料理了后事,当时没敢将这噩耗告诉她那年迈多病的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给生者造成的心理打击可想而知;更何况接待者态度冷漠,给死者的结论是“对抗组织,自绝于人民”,这无异于是雪上加霜。季珍说家里至今不敢告诉她母亲实情,慌称是病逝的。
一石击起千层浪,听完季时的事,史丽云心情十分沉重,内心充满愧疚,她无法理解,曾给予她生活信心的人为什么自已偏偏选择了这样的绝路?使她重新领会了忍耐更深含义的人,为什么自己反而失去了忍耐下去的意志?她觉得这一切都与自己有关,如果当初不是自己过于清高没有复信的话,也许他会挺住的。她依稀记得,在一部外国小说作品中有这样一句话,“爱情有时会产生神奇的力量。”而她对季时却表现得如此吝啬和冷漠。无尽的悔恨拷问着她的心,仿佛她是造成季时之死的元凶。季时生前的身影生龙活现地占据了她脑海的整个空间,挥之不去。她的心情从没有这么坏过,心上如同坠了一块铅,即便是当初被划成右派分子也不过如此。
由于这个意外的聚会,史丽云错过了去曙光木材厂的末班车,这条线的郊区公共汽车晚八时半末班,比市区的公交车收车要早两个小时。车站卖冰棍的老太太告诉她,末班车刚走了不大一会儿。与季珍分手时,她已哭成了泪人。两个人难舍难分,握住的手分开了又握住,握住了又分开,告别的话反反复复不知说了多少遍才最终分手,仿佛那是一场生离死别。
史丽云招手叫来一辆三轮。车夫是位年近六旬的老人,对方一听说是去曙光木材厂,摸着后脑勺咧着嘴叫苦说:“姥姥的,这钟点儿奔那么远的道儿,让我怎么跟您要车钱啊?得,姑娘您出门也不容易,我也豁出去一回,您给一块六行不行?”史丽云什么话也没说就上了车。她出门常坐三轮,知道对方没多要她车钱,从哈德门到东四牌楼这段路也要三毛钱才肯拉你,而到曙光厂至少是这段路的四个来回那么远。
许是因为拉上了能多挣赚钱的主顾心情好,蹬车的老人显得格外健谈,一蹬上车他就说,您要不是个大姑娘,这么背的地方姥姥我也不敢去。过了三家店就没路灯了,两边全是乱死岗子,这种道这么晚谁敢走!您说是不?
史丽云仍没有搭话,只是哼了一声。她知道车夫说的是实情,去曙光厂的这条路荒凉的很,过了三家店至少有十里长的路程没有照明,路两旁的庄稼地里到处是坟头。她知道,厂里下小夜班的工人不少男职工也要等天明后方敢骑车回家。每回公交车一拐入这条路,她从不往窗外张望,她不是胆量小,而是觉得那荒凉的景色能破坏人的心情。
史丽云的寡言少话似乎并没影响车夫的谈兴,他一路上仍自言自语唠叨个不停,令他感叹最大的是如今日子比解放前好过多了,至少不再受警察的欺负。当他得知坐三轮的主顾是为了上夜班时,他感叹道,姥姥的,瞧您这个班上的,光车钱就是我们一家两天的嚼谷。我一天混好了才拉两块钱,您到好,为上个班花上一天的工钱!想必您在厂里也是个角儿啊,离不开您那!
夜晚的秋风一吹,令史丽云浑浑噩噩的思绪清醒了许多。车夫风趣的谈话使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本来她就是好说好动的性格,遇上了好说的哪有不搭话的道理,她像是没好气地搭话说,瞧您说的,我一个姑娘家能是什么角儿啊?在厂里我是普通一兵,上夜班为的是炼钢,为了不能迟到!
车夫听了一声惊叫;“哟!姑娘您怎么不早说啊?知道您是为了炼钢的我说什么也不会要您一块六哇!得,回头您少给五毛钱得了。也让我这老头子为超英赶美做点儿贡献。”说着他叹了一口气又说,“要说这大炼钢铁绝对是好事,可也有人把好事办歪了,我们三轮社一条刚准备换的车轴,招谁惹谁啦?前两天被人顺走炼钢去了!您说有这么办事的吗?”
三轮车快到小桥的地方,能看到厂大门的灯光了,史丽云提前下了车。她不想让厂里人看到她坐三轮来上班。付钱的时候,俩人推推让让,老人说什么也要少收几毛,史丽云于心不忍,最后硬是将钱如数塞到车座上跑掉了。
进了厂门,能见到小土炉的火光了,她才想起要买靴子的事早忘在了脑后。人们见了她,争先恐后告诉小土炉头天烧裂的消息。球场上虽然仍灯火通明,但已没了往日的宣闹,整个球场只留下几个烘炉子的工人,时不时往炉口扔几块劈柴。往日那些瞧热闹的人也不见了。一号炉毫无生气地呆在那里,里边的炉火已完全熄灭,炉内的一点点余热,只有当人走近时才能感受到。
人们七嘴八舌向她讲述着事情的经过,向她提各种各样的疑问,在那些工人的眼里,她是这方面的专家,似乎一个钢院大学生的头衔就使她有了足够的权威性,能够解释这一切。对工人们提出的疑问,史丽云不是摇头表示不清楚,就是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至于有人指着那一摞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坨坨问她,钢就是这个样子吗?她略一迟疑随即便肯定地点头认可。
刚刚消失了片刻的季时重新回到了史丽云记忆的屏幕上,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冷漠怪异地望着她。季时的样子使她混身上下不舒服,她开始主动与人搭话,想别的事,极力想把那个影子抹掉,但收效甚微。直到谷玉森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那令她心神不宁的影子才消失掉。
谷玉森兴致勃勃地告诉她,来接班的早早全到了,全被他安排在了会议室,说就缺你这个专家了。小土炉被烧裂似乎并没影响他什么,他见史丽云的情绪低落,绷起脸来问道:“小史啊,是不是被这么一点挫折给吓住了?”
史丽云将灿烂的笑容挤到了脸上,使劲地摇了摇头。
谷玉森满意地笑了,说:“这还像个年轻人的样儿。我刚才跟大伙儿商量了一下,一号炉不能用了,要完成我们的任务自然要看二号炉了。你做好准备,咱们晚十点准时开炉炼钢,再烘个半点钟差不多了。”
史丽云听得出来,对方的话里并没有征求她意见的意思,她迟疑了一下诿婉地说:“谷书记,为什么不等天亮后再开炉炼呢?这样炉子还可以多烘干七八个小时,白天再干也亮堂一些啊!您看呢?”
谷玉森听了将手在空中一挥,笑笑说:“没这个必要!夜里干能图个凉快。再说就这么些废铁了,有个五六炉就吃光啦。咱们把它吃光了,也是将了老王他们一军,好让后勤供应组再加把劲,起到一个开展竟赛的推动作用,一举双得!懂了吧?”
史丽云乖乖地点了点头,开始做准备工作。
谷玉森冲着烘炉的人们吼了几句,让他们待会儿准备熄火,清炉,便转身回办公室换工作服去了。邹晓风给他留的字条早看到了,但他对上面的意思很不以为然。他觉得邹晓风办事过于缩手缩脚,甚至觉得对方也有怕他抢功的意思。尤其是当他得知,炉子是李宪平接班后一炉钢没出就烧裂了,更觉得没必要等下去,他正要做出个样子给他们看看。让他等什么?他又不是没亲手炼出过钢,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会轻易放过呢!
回到办公室他换好工作服,临要出门时,他又看见了邹晓风留给他的字条,抄起字条扫了几眼,他一个冷笑,顺手将字条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出门见四下无人,他忘情地叫了一板,哼唱了一句河北邦子“大登殿”里薜平贵的唱,只是他的五音不全,唱得有些跑调。
二号炉的第一炉钢顺利出炉,是谷玉森亲自担当的炉前工,炼出的仍是深灰色的坨坨。人们对二号炉的成功发出一阵阵的欢呼,有人乐得跳了起来。几位负责烘炉的工人早过了下班的时间,但一个没走,全留下来要亲眼看着出钢。直到第二炉钢又吃足了料,这些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霍希古替换下谷玉森,除了史丽云,这一班人里属他年轻,装束也是他最接近专业,头上顶的是帆布的前进帽,脚上蹬的是一双劳保专用的靴子,脖子上围了一条很新的白毛巾,戴着一幅大号的茶色墨镜,在炉火的烘影下,小伙子显得很是帅气。看得出,他在炉前的动作都想做得专业一些,只是手里家伙不大听他的使唤。心急火烤,很快他便汗流满面了。
谷玉森在一旁大声发着号令,不是让霍希古左边再使点儿劲,就是让他右边再勾它一下的,弄得霍希古无所适从,很快他就被谷玉森替了下来。但很快他便发现,炉里边的东西开始不那么听话了,似乎有多大的劲都使不上,不大功夫他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只好由霍希古又换下了他。
“妈的!怎么搞的?刚刚还好好的嘛!”谷玉森喘着粗气,擦着汗骂了一声。
史丽云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但她不想过早地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除了史丽云,几个人采取车轮战,一个一个上前试过了,仍无法让炉里边的东西变成钢水。里边的东西又形成了“胶皮糖”,拉不散,扯不开。想尽办法增加炉温,能试的都试过了,最佳状态时,里边是糖稀状,填料多了压住了火,又变成了胶皮糖。一炉钢炼了三炉钢的功夫,仍变不成钢水。
炉膛烧裂了。第一个发出这种判断的是霍希古。他绕到炉子后面,摘掉手套想试试炉子的外壁,险些伤了他的手。他说把白薯放上面都能烤熟了!他可着嗓门说。
何小波出现在球场的时候,二号炉刚刚关掉了鼓风机。
多少天来这里难得如此寂静,彼此说话用不着再像吵架似的喊叫,但人们谁也没有说话的意思,一个个如同泥雕木塑呆在那里。谷玉森一脸怒气坐在长橙上大口地吸着烟一言不发,时不时冲炉口里边瞥上一眼。炉火失去了风势,已变得半死不活,里边的“胶皮糖”也失去了刚才的色彩。史丽云、霍希古和几个夜班的工人远远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何小波在史丽云的身旁站定小声嘀咕了几句,印证了自己的判断,他后悔的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由于过渡劳累,他一觉睡了七八个钟头,醒来想起邹书记的嘱托,顾不上洗把脸就跑来,不想还是迟了。他迟疑了片刻之后,鼓足了勇气走到谷玉森的跟前垂着头说:“谷书记,全怪我睡得太死了,邹书记让我给您带话,二号炉应该多烘干两天再……”
“你现在才说不是放马后炮嘛!你早干什么去啦?现在说这种屁话还管啥用!你给我一边去!”谷玉森窜起身子吼叫起来,周围一双双惊大的眼睛可能使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狠狠扫了大伙儿一眼佛袖而去。
领导的震怒和出自领导之口的训斥,仿佛像一颗钉子将何小波牢牢钉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位领导会如此不顾身份有失体面的这番表现大出他的意料之外。这些天里,领导对他一直亲切有加,怎么说变就变了!他也怪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