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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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想着迈克西姆,”我说。
“对吧,那当然就……?”
“不,”我抚着指甲,在床沿上前后晃动着身子。“我不能,我不能。”
又有人敲门了。“哦,天哪,会是谁呢?”比阿特丽斯一面说,一面朝房门走去。
“什么事?”
她把门打开。贾尔斯站在门外。
“客人到齐了,迈克西姆让我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唔?”他说。
“她说她不想下楼,”比阿特丽斯说。“天晓得我们该怎么说才好。”
我发现贾尔斯正从敞开的门那儿朝我张望。
“喔,天哪,这可乱了套啦,”他低声说。他注意到我已看见他,这才不好意思地
转过脸去。
“我怎么对迈克西姆说呢?”他问比阿特丽斯。“已经八点五分了。”
”就说她头晕不舒服,待会儿看能不能下楼。叫他们别等,请客人入席就是了。我
这就下来。这儿由我照料。”
“行,就按你的意思说。”他说着又偷偷朝我这边膘了一眼,目光里带着同情,可
又夹杂着几分好奇,不明白我干吗要这么坐在床沿上;他说话时还压着嗓门,似乎家里
有人出了什么事,正等医生上门急救呢。
“还有什么要我效劳的?”他说。
“没了,”比阿特丽斯说。“你下楼去吧,我随后就来。”
他拖着阿拉伯长袍乖乖地走了。我暗自寻思,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此刻的情景,一定
会乐得哈哈大笑,到那时我会说,“还记得当年的情景吗?贾尔斯一身阿拉伯人的打扮,
比阿特丽斯脸上蒙着面纱,镯环在她手腕上丁当作响。”流逝的光阴会润以甘露,使这
一刻成为逗人发笑的一幕。可是眼前有什么趣味可言?我怎么笑得出来?眼前终究是眼
前,而不是将来。眼前的这一切太逼真了,都是活生生的事实。我坐在床沿上,扯拉着
鸭绒垫被,从被角的隙缝里抽出一小片羽毛来。
“想喝点白兰地吗?”比阿特丽斯作最后一次努力。“我知道,喝两口能给你壮壮
胆,添几分虚勇,不过有时候还真有奇效。”
“不,”我说。“不,我什么都不要。”
“我得下楼了。贾尔斯说他们正等着开饭呢。此刻我让你一人留在这儿,你看行吗?”
“走吧。谢谢你,比阿特丽斯。”
“哦,亲爱的,别谢我。我真希望能帮你点什么忙。”她敏捷地弯下腰,对着我那
面化妆镜一照。随手往脸上敷了些粉。“天哪,瞧我这副鬼样子,”她说。“我知道都
是该死的面纱捣的鬼。这也真叫没办法。”她披着悉碎作声的袍子走了出去,顺手把门
关上。我觉得由于自己拒绝下楼,已辜负了她对我的同情。我已暴露了我性格中怯懦的
一面。可是她不理解我。她属于另外一个生活圈子,和我是不同类型的人。那个圈子里
的女人,个个富有胆识,并不像我这么怯懦。要是这种事儿不是出在我身上,而是落在
她比阿特丽斯头上,她就会另外换一套衣眼,重新走下楼去迎接客人。她会站在贾尔斯
身边,跟大家—一握手寒喧,脸上还挂着微笑。在我,这可办不到。我缺少这股傲气和
胆量,我缺乏良好的教养。
我眼前老是浮现迈克西姆那张惨白的脸,那对喷射着怒火的眸子,而在他身后,还
站着贾尔斯、比阿特丽斯和弗兰克,他们都像哑巴似地望着我发愣。
我从床沿站起,走到窗前向外凝望。园艺工人在玫瑰园里来回走动,忙着检查彩色
灯泡,看看有没有毛病。天色渐暗,西边的天幕上,映出几片条纹状的橙红色晚霞。一
到薄暮时分,华灯就会大放光明。玫瑰园里设了桌椅,成双配对的宾客要是愿意到户外
小坐,可以上这儿来休憩。我从窗口可以闻到玫瑰的馨香。园艺工人正在谈笑。“这儿
缺了一只,”我听到其中一个大声嚷嚷。“能替我另外拿只小灯泡来吗?比尔,蓝色的
小灯泡。”他把灯泡装了上去,嘴里悠然自得地吹着口哨,吹的是一首时下流行的曲子。
我想,说不定今晚乐队也会在俯瞰大厅的吟游诗人画廊里演奏这支曲子吧。“行啦,”
那人说着,把灯开亮又关掉。“这儿的灯没问题了,一只也不缺。现在去看看平台那儿
的彩灯吧。”他们拐过墙角走远了,嘴里还在吹着那支曲子。要是我能变个工匠该多好。
到了晚上,双手往兜里一抄,帽子撩在后脑勺上,和朋友们一起站在车道上,看着汽车
一辆辆开到宅子前。他会同庄园里的其他人,围作一堆,然后在平台一角专为他们设置
的长桌上喝苹果酒。“又跟往日里一样啦,是不是?”工匠会这么说。可是他的朋友却
会把脑袋一晃,吸口烟斗。“这位新太太可不像我们的德温特夫人,完全不一样。”接
着旁边人群里有个妇女,还有别的一些人,也都随声附和:“说的是!”一面还一个劲
儿点头。
“今晚上她人在哪儿?一次也没在平台露面。”
“我可说不上来。我没有见着她。”
“往日里,德温特夫人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到处都可以见到她的人影。”
“嗨,一点不错。”
那女人转过脸去,朝邻座神秘地一点头。
“听说她今儿晚上压根儿不准备露面了。”
“往下说。”
“这是真的。不信你问这儿的玛丽。”
“是真的。宅子里有个仆人亲口对我说,德温特夫人一晚上没跨出房门一步。”
“她怎么啦,生病了吗?”
“不,我想是耍脾气了。听人说她那件化装服不称心。”
那一堆人群里先是爆发出一阵尖厉刺耳的笑声,接着又喊喊喳喳议论开了。
“谁听说过竟有这样的事!这可是给德温特先生出丑哪!”
“我可不信这种说法,像她那样的黄毛丫头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也许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千真万确,满屋子上下全这么说。”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这个微微一笑,
那个眨眨眼睛,另一个耸耸肩膀。先是这儿的一群,随后又是另外一群,接着又传到那
些在平台、草坪散布的客人耳朵里,最后还惊动了一连三小时坐在底下玫瑰园里的那一
对男女。
“你看我刚才听到的是真的吗?”
“你听到了什么?”
“嗨,听说她根本没什么不舒服。他们俩大吵了一场,所以不肯露面啦!”
“哦,是这样!”说着,眉毛一扬,长长的一声口哨。
“我说嘛,事情也实在有点蹊跷,你说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说,怎么会突然无缘无
故地闹起头疼来呢?我看这里面大有文章。”
“我觉得他好像有点闷闷不乐。”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当然罗,我早就听说他们的婚姻不很美满。”
“噢,真的吗?”
“嗯。好几个人都这么说过。他们说,他也逐渐意识到自己铸成了大错。本来嘛,
此人姿色平平,并无动人之处。”
“是呀,我也听人说她长得并不怎么样。她是哪家的闺女?”
“哦,根本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是他在法国南方偶然找着的,是个看护兼家庭教师
之类的角色。”
“我的老天!”
“我说是嘛。一想到吕蓓卡……”
我仍然出神地望着那几张空椅子。晚霞映染的天空逐渐暗淡下来。星星已在我头顶
上闪现。玫瑰园后面的林子里,归巢的鸦雀悉碎鼓翅,准备过夜。一只孤独的海鸥横空
而过。我离开窗口,又回到床边。我捡起那件丢在地板上的白裙,连同薄棉纸一起塞进
衣盒。我把假发放回发盒内,然后打开一具杂品橱,寻找过去在蒙特卡洛替范?霍珀夫
人烫衣服时用的那只袖珍熨斗。它丢在里层的搁板上,跟几件好久没穿的羊毛衫放在一
起。这是一只通上各种电压的电流均可使用的熨斗,我把它往墙上的插座里一插,开始
烫起那件比阿特丽斯从衣柜里拿出来的蓝袍子。我有条不紊地慢慢烫着,就跟以前在蒙
特卡洛给范?霍珀夫人服务一样。
烫完后,我把衣服摊在床上,然后擦去脸上的脂粉,那是为配原先那件化装舞服面
涂抹的。我梳了头,洗了手,穿上那件蓝袍,换了双与衣服相配的鞋子。我仿佛又同过
去那时候一样了,正准备陪范?霍珀夫人下楼到旅馆的休息室去。我打开房门,沿走廊
走去。四周静悄悄的,似乎根本没在举行什么宴会。我踮着脚,来到过道尽头,拐过弯
去。通往西厢的那扇门紧闭着。走廊里没有一点声响。我走到画廊和楼梯处的拱门那儿,
才听到餐厅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嗡嗡谈话声。筵席还未散呢。大厅里空荡荡的,画廊里也
不见人影。乐师们想必也在吃晚饭。我不清楚他们的起居饭食是怎么安排的。是弗兰克
一手安排的——不是弗兰克,就是丹弗斯太太。
从我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到正对着我的画廊里那张卡罗琳?德温特的画像。我可以
看到那一络络发卷衬托着她的面庞,可以看到她嘴边挂着微笑。我记起那天拜访主教夫
人时她对我说的话:“我怎么也忘不了她的模样儿,一身雪白的衣裳,满头乌黑的云鬓。”
我怎么会把这些话忘了呢,我是应该知道的呀。搁在画廊里的那些乐器,那些小乐谱架,
还有那张大鼓,看上去样子有多怪。不知哪位乐师把手帕丢在椅子上了。我凭靠栏杆,
俯身望着下面的大厅。不多一会儿,大厅里就会像主教夫人说的那样宾客满堂,而迈克
西姆就站在楼梯下,跟来客—一握手。嘈杂的人声将响彻大厅,随后,乐队在我现在凭
栏伫立的画廊里管弦和鸣,那位提琴师将笑咪咪地合着音乐的节拍不住晃动身子。
到时候不会再像现在这么悄无声息。突然,画廊里的一块地板嘎吱响了一声。我赶
快转身朝后面的画廊扫了一眼,但不见有人。画廊里跟刚才一样阒无一人。可是有阵冷
风吹到我脸上,一定是谁把某条过道里的窗户打开后忘记关了。餐厅里嗡嗡的谈话声仍
不断传来。真奇怪,我身子一动也没动,地板怎么会嘎吱作响呢。也许是因为夜晚太热,
或者是地板木头年代太久,在哪一处有了翘棱。可是阵阵冷风仍往我脸上吹来。谱架上
有张乐谱纸,抖动一下,翻落在地板上。我抬头朝楼梯上方的拱门望去。风是打那儿吹
来的。我又来到拱门底下,当我走出拱门来到长廊时,我看到通西厢的那扇门被风吹开,
门扉贴着墙壁。西厢走廊里黑洞洞的,一盏灯也没开。我可以感觉到风是从那儿某扇开
着的窗子吹到我脸上来的。我伸手去摸墙上的开关,可是摸来摸去摸不着。我影影绰绰
看见过道拐角处有扇窗开着,窗帷随风来回微微摆动。朦胧的暮色在地板上投下奇形怪
状的影子。从洞开的窗户那儿传来大海的涛声,那是海潮从圆卵石海滩退出去时发出的
轻柔的噬噬声。
我并没有走去把窗户关上,而是站在那儿谛听海水离岸时的阵阵哀叹,一面因为衣
衫单薄而打着寒颤。片刻之后,我一下子转身往回走,把西厢的那扇门带上,重新走出
拱门,来到楼梯口。
喊喊喳喳的人声笑语比刚才响了。餐厅的门已经打开。客人正陆续退席。我看见罗
伯特在门口站着,叽叽嘎嘎的谈笑声里夹杂着一阵拖开椅子的声音。
我一步一步跨下楼梯,准备前去迎客。
今天,当我回顾我在曼陀雨初次参加的舞会——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只能追
忆起一些互不关联的琐碎细节,因为如果把那次晚会比作一块色彩单调的巨幅画布,那
么唯独这些细节还具有比较清晰的轮廓。至于背景,那是一片朦胧,隐隐约约地浮现着
无数张面孔,其中没有一张是我认识的,乐队缓慢而沉闷地演奏着华尔兹舞曲,一曲又
一曲,没完没了。成双结对的舞伴旋转着经过我们面前,脸上凝固着一成不变的笑容;
我和迈克西姆站在楼梯下,迎接迟到的宾客。在我看来,那对对舞伴就像一些被无形的
手牵住了的木偶,在那儿不停地转动扭摆。
舞会上有个妇人,我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后来也再未见到过。她穿一条村有
鲸骨圈的肉色撑裙,那大概算是过去某个世纪一度流行的装束吧,至于是十七世纪,十
八世纪,还是十九世纪,那我就说不上来了。每当她打我身旁经过的时候,正好逢上华
尔兹乐曲的拖音节拍,而她也就随着乐曲在原地或一曲身或一摇摆,同时还朝我这边嫣
然一笑。这景象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最后竟成了习惯性的机械动作,如同我们在轮船甲
板上悠然散步时一样,这会儿遇到了一些有着同样健身雅兴的乘客,深信待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