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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部分

益生堂-第42部分

小说: 益生堂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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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皆兵。出身不好的人,更是惶惶不可终日,都觉头上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剑,不知何日会突然落下。出身一团红光的人,则成了主宰世界的新宠,骄横不可一世。
  家义恍恍惚惚听红卫兵说缝纫社有个女的投河了,丝毫没往梅秀玉那儿想。几天后出去游街,赫然看见缝纫社门前贴着“梅秀玉自绝人民,遗臭万年”的黑字标语,脑袋里嗡地一响,人整个就傻了。造反派在背后将他推得一个踉跄,吼骂着:“低下你的狗头!”他低下头,遍地竟也是“梅秀玉”几个字在眼前火焰似的跳着。
  一支长箫吧嗒一声落在地上,裂成无数碎片;一段清音化作云烟,飘散于苍茫之中。养兴谦后花园的紫薇花,如雪一样在他的记忆里纷纷坠落。梅秀玉!梅秀玉!一树梅花,四散凋零。
  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心撕裂得惨然作响。他的心神渐渐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晚上连续不断地被噩梦纠缠。他时常梦见父亲,梦见家廉。父亲拉着他的手,泪流满面地说:“你咋还在到处乱跑?你妈把饭做好了,等着你回去吃呢。”要不就拉着他一只手,用另一只手点着他脑门子说:“老二啊,打小还是你最听话,惹事儿最少,最让人放心。如今咋也弄得明火上身呢?你到底是触犯了哪路神仙?”他想跟父亲解释,却张着嘴咿咿啊啊像个哑巴一样说不成句子。
  家廉在梦里却从不说话,脖子像折断了一样,歪斜着脑袋,一味地笑着,用眼光召唤他。他的身上穿着一件丝绸的玄青褂子,上面绣着万字锦的纹图。赤着脚,没有穿鞋。家义问他:“你咋不弄双鞋穿?天冷不是把脚冻坏了吗?”家廉还是笑着不说话,只是缓缓地摇头。家义想把自己脚上的鞋脱下来给他穿上,可是鞋就像长在脚上一样,怎么脱也脱不下来。家廉也不过来帮忙,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着他笑。看着,笑着,慢慢向后退着走,渐渐模糊成一团灰白的影子,轻飘飘地升向空中。等他终于把鞋脱下来拎在手里,家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一天晚上,他终于梦见了梅秀玉。梅秀玉穿着他们俩在养兴谦后花园见面时穿的那身衣服:枣红底子、银色小碎花的真丝绸短袖衫,石青斜纹布裤子,缎子面软底布鞋。浑身上下水淋淋的。家义伸着手想要近前,却像石像一般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梅秀玉就像透着光的丝茧,朦朦胧胧地白成一团,问他:“你信他们的话吗?你看我像那种女人吗?”家义拼命摇头,就差把头摇得断下来,跟她说:“我要连你都信不过了,我还去信谁?”
  梅秀玉幽怨地说:“我跟你都没有做那种事,又何来心思跟别人去胡混。我身上从里到外,连头发梢儿都是干净的。老天爷有眼,老天爷该看得见。”那张沾满水的脸,就像养兴谦后花园的雨后扶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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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23)
家义怨怪道:“你既是知道自己干净,为什么又要寻这条短路?”
  梅秀玉孤傲地一笑,说:“别的事儿都由不得我做主,只这件事儿,我想做就做了,做得痛快。”
  家义还是不能释然,说她:“你倒是痛快了,却不想想还有别的人呢。”
  梅秀玉却像好玩儿似的拿纤细的手指绞着头发上的水,说道:“我活着,会让别的人更难受。死了好,死了可以一了百了。”
  家义满腹疑惑地问:“死了就那么好吗?”梅秀玉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说:“好啊,活着哪知道死的好处。这儿真是个清静地方。我在你们头上悬着,啥都看得见,你们却看不见我。想有多好就有多好!”
  家义向上抬起头,问道:“你也看得见我?”梅秀玉眼波一闪,说:“当然看得见。只可惜我能看见你,你却看不见我。”家义向往地说:“我也能去你那儿吗?”梅秀玉优雅地摇着头说:“不行,你来不了,你身后有根绳子扯着。”
  家义回头看看,身后空无一物。梅秀玉笑着说:“你自己是看不见的。”
  家义说:“那让我摸摸你行不?”梅秀玉说:“你不能再摸我了。你手上有泥。”
  家义想看看自己的手,却发现四肢还是僵的。他只能问梅秀玉:“泥是从哪儿来的?”梅秀玉说:“这可不好说。谁知道你都干了什么。”她言语间流露出的不信任让家义感到莫大的伤害。他说:“我从没沾过泥巴,怎么会有泥?这都是别人抹的。”梅秀玉说:“我又没说你什么。难道我不知道你的心吗?”一边说着,一边安静地把脸伸过来。
  家义的手突然就能动作了,不料摸到的却是一张冰冷、水湿的脸,就像摸在没有生命的瓷器上一样。人就在这个时候醒过来,手上果然是一手的水。再摸摸脸,原来是自己脸上一脸的眼泪。
  他一直希望梅秀玉能够生活得幸福,似乎那样才能使自己的良心得到稍许的安慰。现在,那个眼波流转的梅秀玉,带着期待与失望,欢笑与眼泪,屈辱与自尊,永远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她死了!所以他再也没有理由把自己从这整件事情里撇得干干净净。他第一次具体地想到了梅秀玉遭拒后的痛苦和羞辱,第一次从自己的痛苦里超脱出来,看到了自己的自私。他抱着枕头,掩住口鼻,在黑暗里痛快淋漓地释放着自己的悲哀。头顶悬着的不是梅秀玉,而是沉重的屋顶。他的哭声被这层屋顶罩着,像远远传来的荒原里的狼叫。他身上某种沉睡多年的东西,就在这一个晚上苏醒过来。
  月光洒在他的床前像梦一样不真实。过去在有月光的晚上,大成殿飞檐上的风铃总是悦耳地响着,在清凉的月色中飘飘渺渺,如同天籁。一夜一夜,他的灵魂在飘渺的铃声中得到安抚,归于平静。可是现在,除了他压抑的泣声,周围一片静寂。铃声消失了。飞檐上的风铃已经不翼而飞——无辜的风铃遭遇了和牌坊一样的结局。他感到黑夜从未如此漫长和冷寂。他想到了家礼、家廉、家慧、家贞,想到了记忆里,面容已经有些模糊的父母,想到了梅秀玉和那个夏日雨霁的后花园……这是他有着短暂的快乐,却永远拖着阴影、罩着阴霾的过去,是因着某些神圣的理由被剥离掉的过去,每一次的剥离都能听见血肉撕裂的声音。他也想到了李兰茹,想到了汪苏和汪若,想到了阚书记,想到这些人对自己的期望和等待。这两条线索交织着构成了他的人生。他曾经相信,只要把第一条线剪断,他的第二条生命线就会变得无比的粗壮和坚韧。当了模范,入了党,后来又当了校长,他一度以为自己真的脱胎换骨,成了受人尊敬和信任的良民,直到那天意外地被造反派揪着回到益生堂,他才像被人劈面扇了一个耳光,在愤懑、屈辱、惶惑之中意识到,不管自己怎么决裂,在别人眼里,他永远是益生堂的狗崽子,永远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他背后那条猴子尾巴,不管怎么藏着掖着,都永远不可能进化掉。在绕了一个大大的圆后,他又被人推着回到了起点。
  他不断地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到底是一个聪明人,还是一个傻子?是一个勇者,还是一个懦夫?我为什么成了这样?我究竟抛弃了什么?我又剩下了什么?是别人抛弃了我,还是我把我自己抛弃了?
  他闭上眼睛,似乎看见另一个汪家义,从他沉重的肉身分离出来,站在床前,带着狡黠的表情,嘲笑他:“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脱下长衫,换了中山装,你就不是你了?孙猴子###七十二变,不也还是孙猴子吗?能变成啥?玉皇大帝驾前除了允许他翻几个筋斗,哪里找得到他的席位?任他翻得再高,最后落脚,还是在花果山。弼马温算啥?那也能叫官儿?说没就没啦!”
  他睁开眼睛,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汪家义就消失了。可是那些话却在脑子里盘桓着,挥之不去。生命中的两条线索都从他手里失落,被风带着在空中忽上忽下,飘浮不定,怎么也抓不住。
  一切都是虚无。一切的牺牲和服从,忽然都变得毫无意义。一种解脱痛苦的诱惑越来越强地吸引着他,在生命的另一头,站着梅秀玉、家廉和繁丽。他们无声地喊着:“过来吧,这里才有永恒的宁静与平安。”
  家瑛的第二个儿子因为生得黑,绰号叫皮蛋,那年也有十一二岁,天天跑到学校看热闹。一天,家义瞅住他在窗外,匆忙写了张条子,从门缝里塞出去,要他交给李兰茹。皮蛋受此重托,捏着条子飞似的跑走了。
  
益生堂 第二章(24)
李兰茹把条子展开,认出确是家义的字。晚上,等天完全黑了,她悄悄溜出门往东门外的观音阁拐去。为了壮胆,还特意抱上了汪苏。观音阁建在东门外河边高高的石岸上。坐北朝南,门前青石墁地,一道青砖砌的护栏沿石壁边缘而起。朗月当空的夏夜,常有人到这儿来纳凉,站在护栏边,听十米外花溪河水的喧哗,看月色在水面上像薄纱一样飘浮,轻风吹来,真会觉得是观音手里的竹枝拂面。
  护栏外是一片菜畦,顺河滩延展出去几十米远。种植这片菜园的是一些马姓回民,这块河滩地也便得名为马家菜园。在观音阁西面更高一层的山坡上,耸立着清真寺的白色穹顶,在清朗澄澈的夏夜,与天上的明月一起,辉映着河滩上那一片片织锦似的菜畦。
  观音阁大门洞开,里面漆黑如墨。阁里的香炉和观音塑像早被红卫兵的大锤击得四分五裂。观音倾倒在地,含笑睁着眼睛,带着一副洞知天下的超然与恬淡。红卫兵嬉笑着,恶作剧地在上面浇上小便。尿液顺着观音的脸流下来,像两行污浊的眼泪。庙里若没了香火,就是一块恐怖之地。李兰茹前后找了一圈都没见家义的影子,汪苏吓得搂着她脖子,直喊:“妈妈,回家。”李兰茹说:“你往头顶上看,看天上的星星月亮。”汪苏抬起头,看见天上一弯月牙儿,像人眯缝着的睡眼。
  李兰茹抱着她,绕观音阁又找了一圈,除了河水流动的声音,依然不见任何动静。正要上坡回去,隐约看见一个人顺着坡往这边走。她躲在黑暗里,搂着汪苏,紧张得连呼吸都停住了。
  人影到了跟前,也在紧张地四下张望。李兰茹确定是家义,闪身从黑暗里出来,悄声说:“我们在这儿。”汪苏刚喊出一个爸字,嘴就被李兰茹捂上了。
  家义快步走过来,默默地把汪苏接过去,贴在胸前搂着。李兰茹一句话没有,眼睛却已经湿了。家义从裤兜里掏出一沓东西递给她。“这是我的工资,你收好。”
  两人找了个石阶坐下。汪苏偎在家义怀里,恐惧消失了,睡意袭上来。家义哄着她说:“睡吧,睡吧。”不一会儿就听见她呼吸均匀了。李兰茹说:“你们学校昨天来人找我了。”家义在夜色里侧头看着她,觉得脚下的土地一点点沉陷下去。李兰茹口气平淡地说:“你别怕。他们要我跟你划清界限。我不会的。”家义在黑暗里睁着眼,听着花溪河连绵不断的流动的水声,轻声说:“你要觉得跟我离了对你有好处,你就离。我不怪你。”
  河岸边的柳树林子,在夜色里像边缘不清的晕染的水墨。偶尔有几只鸟声,在夜空中显得格外清晰悠长。李兰茹说:“我是怕你怪我,才不同意划清界限吗?”她靠在家义肩上,说:“我去学校看过大字报了。他们说的问题我都知道。”家义赶紧说:“那些事我一件都没做过。你跟我生活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李兰茹说:“你既然有这个话,我就信你,我等你把问题弄清楚。”家义绝望地说:“等我的事情弄清楚,恐怕石头都要开花。”李兰茹说:“石头开不开花我不管。我从小见过河沟涨水。水一来,啥都淹了。水一退,啥又都出来了。”家义说:“你太幼稚了,你以为这是河沟涨水吗?”李兰茹问:“你的意思是叫我不再等了?”家义低头去看汪苏。夜深风凉。汪苏在睡梦里紧紧贴着他。
  李兰茹把他扳过来,在夜色里盯着他的眼睛。家义不敢看她,目光躲闪着。就是这一躲,让李兰茹看出他没有说出的心思。李兰茹看着被夜色覆盖的菜畦,突然感到浑身没有四两力。汪家有个媳妇七年前就死在脚下这片园子里,南门街的人都知道她是被丈夫要了去的。甚至有人说,曾在夜间看到过她,穿着一身白衣,在菜畦间游走哭泣。然后顺着花溪河,直往西走。难道自己将要成为汪家第二个寡妇?难道母亲砸锅卖铁换来的一切,真要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家义听见她哭,心里更加绝望。他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汪苏在他怀里动了动,口齿不清地嘟哝了一句:“妈妈。”
  李兰茹突然发狠似的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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