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生堂-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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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门带上,自己躲到后面找玉芝去了。
邱德成站起身,把虚掩着的门推紧扣上,然后把椅子拉近,凑近家廉,低声说:“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有啥事?”家廉说:“我能有啥事儿?叫提意见我就提,叫写材料我就写,一切按上面要求做。”邱德成说:“我不管你有事没事,我今儿来只为给你提个醒儿,往后不管别人说啥,你只记住,多用耳朵少用嘴。”家廉说:“为啥?动员来动员去,不就是叫提意见吗?我看不得有些人,说是叫放开了提,实际只想听好的,不想听坏的。”
今天学校开会,他给校长提了两条意见,一是作风不够民主,办事独断专行;二是有宗派主义倾向,对跟自己关系好的人无原则地照顾。校长在会上一副笑脸,连说:“提得好,提得好。”还拿着本子认真记录。散了会下来,脸却板得跟块生铁一样,阴阳怪气地说他:“汪老师,你的意见提得深刻呀。”家廉心情不好,就是因为这个。
邱德成急得皱眉说道:“你听我的没错。你不说话,没人说你是哑巴。”家廉冲动地说:“我还偏不!他越不愿听,我还越提。你想叫我做缩头乌龟,我做不来。”邱德成把烟屁股往地上一丢,用鞋底使劲擂灭了,点着家廉的脑门儿说:“你真是肉骨头打鼓——昏( 荤 )咚咚。像你我这样屁股后头拖条尾巴的,不伸头都还要遭人敲打,你可倒好,偏把头伸出去叫人当钉子锤。”他把椅子再往家廉跟前挪挪,先看看门窗,然后用低得近乎耳语似的声音说:“我跟你把实话都说了吧,这回运动,就是套猫子。你犯不上非往套子里钻。”
家廉心里一震,狐疑地看着邱德成,问道:“套猫子?你这是打哪儿听来的?”邱德成说:“打哪儿听来的你先别问,你只说我们哥俩这么多年,玩笑归玩笑,我说话骗过你没有?”家廉说:“你是没骗我。可我就是这脾气,有话愿意说在当面。”邱德成急得又皱眉又摇头,说道:“我的汪先生,汪大学生,汪主任,这都啥时候了,你还跟我谈脾气。你脾气大,也得看天气咋样。天要下雨,你能不打伞?天上下冰雹,谁头大谁吃亏。”家廉疑惑地说道:“我觉得你过于谨慎了。照你这么分析,这回整风,就是要先叫人说话,再打人嘴巴?”
益生堂 第一章(44)
邱德成紧张得脸色都变了,哀求似的连连对他摆手。“小声点儿,小声点儿。”家廉死不开窍的样子,让他十分气恼。“你真是长竹竿进城门——转不过弯。要不是看在我老丈人跟益生堂这么多年的交情,还有我俩同窗几年的情分上,我敢跟你说这个话?我告诉你,就这几天不远,可能要安排一批老师去上面参加学习。你到了那儿,还是要记住,话到嘴边留半句。”
家廉嘴上说:“行,行,我听你的。”心里却依然觉得邱德成有些小题大做。邱德成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说道:“你别以为啥事到不了你头上,真要来了,后悔来不及。”他边说边站起来。“老弟,听我一句话,守着如花似玉的媳妇,还是好好教你的书,过你的日子,别的都与你无关。”他把鸡蛋拿起来,使劲往桌面上一碰。“看见没,这是啥?”家廉说:“这是鸡蛋,我又不是鸡蛋。”德成指着他的脑袋说:“你以为你的头比鸡蛋还硬?”他走到门口,忽又停住,问道:“你看这事儿要不要跟家义说一声?”不等家廉回答,又说:“算了,算了,要说我自己去说,你去了还不知咋跟他扯。”
家廉把他送出大门,邱德成再一次提醒他:“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能漏出半句。”他摸摸自己的头。“我这八斤半可都交给你了。”
家廉转回来对繁丽说:“你先关门睡吧,我去姐夫那儿说点事。”繁丽说:“有啥事明天再说不行吗?这会儿昊昊都睡了。”家廉说:“昊昊睡了,我又不找昊昊。”话还没落音,人已经出了门。
魏学贤家的院门虚掩着,没插门闩。家慧在哄魏昊睡觉,魏学贤还在看书。家廉说:“我说你们没睡吧。”魏学贤说:“平常我们都睡得晚。”家慧问:“繁丽呢,咋没跟你一起来?”家廉说:“我找姐夫说几句话,叫她先睡了。”
怕吵着孩子,两人搬了椅子坐在葡萄架底下说话。家廉把邱德成的话学着说了一遍。魏学贤一直听着,没有出声。家廉说完了,问道:“你说邱德成的话是不是真的?”魏学贤说:“德成是个稳当人,不到非常时期,他不会跟你说这些。古人不也说吗?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家廉还在犟着劲儿,说道:“这是提意见,又不是说是非。”魏学贤反问他:“是与非,非与是,你能说得清楚?”家廉想到校长今天的态度,自言自语道:“照你们这么说,这天天忙来忙去都是假的?”魏学贤压低声说:“你看过《 红楼梦 》,还记不记得里面有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家廉紧张地问:“你是不是也听到啥了?”魏学贤一笑,说:“不会听,还不会想吗?有些事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家廉把身体仰靠在椅背上,两手抱着后脑勺,看着黑暗中像狂草似的葡萄藤,默然无语。邱德成和魏学贤越是把事情说得严重,他越想在心里把整个事情弄个条分缕析。可是越想弄清楚,越觉得心里是一团乱麻。他在魏家就这样闷坐了许久才告辞出来。
魏学贤一直把他送出院外,说道:“老三,树欲静而风不止,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些话放在心里好好想想,你就明白了。”家廉说:“我真不愿意去想这些。”魏学贤看着他的背影渐去渐远,直到完全隐进夜色,才关了院门回屋。他知道家廉心里有很多疑惑,并正为这些疑惑苦恼着。他自己则因为比家廉多了一层透彻,苦恼里还夹杂了一丝悲凉和不安,心里有一种忽喇喇大厦将倾的不祥预感。
从魏家告辞出来,家廉又拐到中学去找家义。老远看见屋里黑着灯,他怕家义已经睡了。走到门前细看,见门上挂着锁,人不知去了哪儿。他沮丧地在门前来回走,想等家义回来。巡夜的校工过来问:“那是谁呀?”听说是找汪老师的,便说:“你还是别等了,他们开会不知要开到啥时候。”家廉只得慢慢折身回去。在他身后,文庙的石头场子在溶溶月色中显得那么安静,空旷。一轮弦月在大成殿倾斜的屋顶上寂寞地睁着眼。牌楼后的月公池里,此起彼伏地一片蛙鸣。汉白玉的状元桥在夜色里只剩下灰蒙蒙的一个轮廓。
家义的会一直开到凌晨三点。以后很多年,他都为这个晚上马拉松似的会议懊悔不已。
18
第二天,邱德成特意到学校找了家义。两人不敢在家义的寝室谈话,装做散步的样子,一直下了东门河。伴着哗哗流淌的水声,邱德成把给家廉说的话,又给家义交待一遍。
家义联想到自己前段时间的积极表现,差点急出一身冷汗,两手攥在一起,连叫:“这该咋办?这该咋办?”邱德成说:“你好好想想,有没有说啥要紧的话?”家义苦着脸想了半天,才说:“说过有些领导对出身不好的同志不够信任,不善于听取群众意见,还说过学校食堂伙食问题。最关紧的好像就这几句,其他的想不起来了。”邱德成宽慰他说:“已经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今后再不要多说就是。我担心的不是你,是家廉。你要有空,最好劝劝他。”家义锁着眉头,捡起一粒石子丢进水里,在水面溅起一朵水花,说道:“家廉是个直肠子,从小就拧,遇事不会拐弯儿。按说这么多年,就是看,也能看个###不离十。”他一根根掰着手指头,说道:“我们汪家的成分不用说了,就你知道的,我大嫂娘屋出了个严国梁,繁丽有个哥哥在台湾,我四姐、五姐嫁的也都是成分高的。我们这一家人,多少双眼睛盯着。平时我总劝家廉夹着尾巴做人,他不听,反说我杯弓蛇影。”邱德成看着湍急的河水,忧虑地说:“他这脾气真要不改,吃亏可是现成的。”家义问:“你看我现在要不要去找找校长和书记,跟他们聊聊?”邱德成说:“不用,先稳住不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益生堂 第一章(45)
一个月后,果然像邱德成说的,茅山大多数中小学教师,由县委组织部长带队,到地委参加全区中小学教师肃反会议。繁丽没有去,不知是刘玉堂有意把她留下来,还是因为确实有事走不开。家廉、家义和魏学贤都去了。开始她和家慧都还像没事似的,只是作为女人挂念着出门在外的男人,怕他们不会照顾自己,受了饥寒。到报纸上公开点名批判罗隆基、章伯钧等人时,繁丽才有些慌了,天天抓着报纸看,隔一两天就要跑去和家慧通通消息。后来又听说在地委学习的人都在“洗澡”,谁谁已经从“澡盆”里出来了,谁谁还在里面泡着出不来。
家慧很是纳闷,问她:“洗个澡还用上跑那么远的路?谁屋里不能洗?”繁丽笑着说:“不是你说的那个洗澡。”家慧说:“洗澡还有别的洗法?”繁丽便把报上内容念给她听。
家慧说:“既是这样,你赶紧写封信去,叫他们仨早洗干净早上岸。”繁丽说:“洗没洗干净,可由不得他们说了算。”家慧说:“那就叫他们好好洗,胳肢窝,后脖梗子都别拉下。”繁丽笑着说:“好,好,我把你这些话都写在信上。”
她果然隔两天往家廉那边写封信,打听三个人的情况。在外的三个人也就趁便,推举家廉一个人回信,把每天的大事小情像记流水账一样汇报给家里。
收到平安信,繁丽就拿给家慧一起看。家慧还有些将信将疑,问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繁丽也怕他们避重就轻,故意隐瞒实情,同样不能释怀。“真不真也没办法知道,我就是担心家廉那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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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慧看她一天天瘦下去,虽然心里也急,到底年纪大些,还能稳得住,反过来又安慰她:“有家义和你姐夫关照着,他不会咋样,你放心。”
因为各自的家庭问题,三个人在水里泡的时间都不算短。好在旁枝末节芜杂,各人经历却都单纯,旮旮旯旯洗过之后,总算幸运过关。有些人就没有这么顺利。柳老师被人揭发出解放前夕曾跟着一群国民党逃兵乱窜的历史。柳老师说我是听信谣言,以为解放军真的都是青面獠牙。有人问他们为什么会封你做指导员,柳老师说因为我学历高,那个指导员完全是徒有虚名。没有人相信他的解释。柳老师又说我半道做了逃兵。我弃暗投明了。还是没人信。他于是不得不反复洗澡。一遍洗不干净,再洗。再洗了,还说有污垢,还要再洗,直洗得柳老师快要绝望了,才湿淋淋地被从澡盆里放出来,内定个“历史反革命”,不戴帽子,仍可工作。
家廉这才有些相信邱德成提醒自己的话不是故弄玄虚。他对魏学贤说:“我被弄糊涂了。”魏学贤怕他意气用事,又找不到机会深谈,只能反复叮嘱他:“少说话,万不得已只说短话。”家义也说:“你可别傻里傻气把大家都害了。”
繁丽虽没去集中“洗澡”,却也并不太平。刘玉堂私下对她说:“你的家庭情况我知道一些,也不是太干净吧。要‘洗澡’,也不是没东西可洗。”繁丽戒备地看着他,浑身紧绷着,不知他又会耍什么把戏。刘玉堂一步步把话题往深处引,说:“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哥孟繁荣解放前是个开商铺的,对吧?既是经商,还有铺面,成分不会低吧?”繁丽听出他话里明显带着威胁,低头不做声。
刘玉堂青黄的脸上泛着油光,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还有个哥哥是不是在台湾?你们之间还有没有联系?”他像猫看着老鼠在自己爪子底下无奈挣扎一样,脸上带着得意,一双浑浊的肉眼兴奋地发着光。繁丽又气又怕,浑身直打哆嗦。刘玉堂凑近她,换了一种和缓,甚至亲昵的语气说:“其实啊,我这个人心肠特别软,看不得别人受苦。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同志,更不该受一点儿委屈。你想想,要不是我保你,你能有今天这么轻松?”
繁丽厌恶地往一边儿躲着他。刘玉堂的话,使渐已淡忘的噩梦重又出现。她没想到自己的家世,越过千山万水,竟然成了刘玉堂降服自己的武器。她的哥哥是临近解放时,和逃离大陆的许多国民党官兵一起去的台湾,于是,他留在四川的亲人凭空多了一顶“台湾特务家属”的帽子,全家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翻身做了主人的街邻们的监管之中。老实忠厚的父亲在惊吓和屈辱中很快死去。她随家廉来到茅山,也是因为不想跟母亲一样,戴着一顶“特属”帽子度过一生。可是天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