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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益生堂-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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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没啥大事儿。”家义看看他俩,起身说:“姐夫,你们说话,我去外头看看。”看他出了屋,家礼才放下手里的杯子,从怀里摸出张报纸递过来。那是一张九月六日的《 人民日报 》。学贤接过来,却不知他让看什么。家礼说:“你看看三版。”魏学贤翻到三版,上面有一条新闻,被家礼用毛笔画了圈儿,说的是上海市卫生局召开私立医院工作会议。他指着报纸问:“是这条?”家礼看了一眼,点点头说:“你好好看看。”
  消息是这样的:
  上海市人民政府卫生局在八月二十五日到九月二日召开上海市私立医院工作会议,私立医院的院长、工会主席等三百多人在这次会议中明确了私立医院的性质——社会福利事业的一部分。
  
益生堂 第一章(17)
上海市私立医院目前共有六十七所,床位三千一百六十四张,占全市床位总数的百分之十八点五,是上海市卫生事业中的一支重要力量。但是这些私立医院都在旧社会中生长起来,因而服务的方向不明确,管理制度不健全。这次参加会议的人员在讨论了私立医院应是社会福利事业的一部分这一问题以后,许多私立医院院长自我批判了盈利观点;各医院的工会主席也检查了过去做好工作就是为院长服务的错误思想。大家一致认识到必须进一步团结,才能更好地为广大劳动人民服务,才能把医院办成真正的社会福利事业。
  这次会议通过了由各私方医院院方、工会和有前机构的代表组织上海市卫生工作者协会私立医院专门委员会,有步骤地研究目前私立医院所存在的主要问题。会议并通过了加强私立医院全体人员政治学习的决定。
  魏学贤把这段消息看完了,一时没有说话。他平常话就不多,出口慢悠悠地,显出一种沉稳和干练。家礼习惯了,并不急着等他回话。看他默默地把文章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才问道:“你看这文章跟益生堂挨得上边吗?”魏学贤眼睛浏览着报纸,微微摇了摇头。“不好说。”
  家礼把椅子挪得跟魏学贤更近些,低声说:“照报纸上的意思,是不是凡从旧社会过来的,都有毛病?益生堂可也是从旧社会过来的。”魏学贤含糊地安慰他道:“它这上面说的是医院,你又不是医院。”家礼眼睛看着门外,像是提防有人进来,疑虑重重地问道:“这福利事业是个啥说道?是不是往后看病都不能收钱了?白看病?白吃药?”魏学贤说:“恐怕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暧昧的语气和态度让家礼有些失望。家礼呷了口茶,说道:“前两天家廉从大学里给我来封信。”他突然一拍脑袋。“哎呀,说了拿来给你看看,临出门又忘记了。”魏学贤问:“信里都说了些啥?”家礼说:“也没啥别的,无非要我积极配合政府改造,不要做落后分子,不要站在运动的反面。”他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我活了三十多岁,站了一辈子药柜,叫他这么一说,还真不明白该往哪儿站了。我寻思,这个思想改造是不是跟制药一回事?药不制无用,人不制也不行。我是旧社会过来的,大概也要把我像中药一样,先得拿去制了才能用?”
  魏学贤合上报纸,给家礼的杯子里重新续上茶水,说道:“大哥,你也别瞎琢磨了。人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是个稳重人,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家礼无奈地说:“我是想走一步看一步。可总像越看越糊涂,越看心里越没底。”他把报纸合上,细心折好,揣在兜里。“益生堂是我们汪家头顶一片天。这片天要是塌了,我们还咋活。祖上留下来这点儿家业,图的只是有口饭吃。”他一脸沮丧地长叹一声。“都怪我当初做事糊涂!”魏学贤说:“这事儿咋能怪你呢?”家礼看看他,像突然醒过神儿似的一笑,掩饰道:“是啊,怪我啥呢?我又没做过亏心事。”可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分明闪避着魏学贤的目光。
  家义从外面进屋拿个什么东西又出去了。家礼看着他的背影,表情神秘地低声对魏学贤说:“不怕你笑话,我这个当大哥的,如今都有点怕这两个兄弟。”魏学贤被他脸上那种孩子气的带点调皮和无奈的样子逗笑了,问道:“为啥?”家礼很认真地说:“家义隔三岔五就要教育我一回,总说我思想落后,跟不上形势。家廉呢,只要来信,说出的话就像是家义教的。”他往魏学贤坐的一边探过身子,低语道:“他们都在忙着进步,大概是怕我拖后腿。”两人相视着,会意地笑了。
  家义在魏学贤书房里找了本《 警世恒言 》坐在葡萄架底下翻着。家慧过来问他:“家廉最近有信来没?”家义说:“还是上个月来过一封。”家慧说:“听说我生昊昊,他还寄了五块钱。”家义笑着把书合上。“他还没成家,倒懂得这些礼性。”家慧说:“你只说他。你自己的事也该操心了。”
  家义正要回话,家慧眼睛一扫,看见一个人扛着小孩子睡的摇窝朝院子走过来。她问家义:“你看那人是不是你二姐夫?”家义瞅了瞅,说:“是的。”家慧便一边喊着:“学贤,有泉来了。”一边朝屋里跑去。
  魏学贤和家礼正在说话,听见有泉来了,急切地站起来问:“在哪儿?在哪儿?”家慧说:“快到了,就在院门外。”家礼抬步就往外走。魏学贤在后面喊:“快请他进来,请他进来。”
  三人走出屋,有泉已经进了院子,肩上扛着一张婴儿睡的摇窝,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蓝棉布对襟褂子,一条抄腰裤,光脚穿着一双旧布鞋,鞋底靠前的地方已经磨舍了,几乎再看不出鞋帮。衣服上缀着好几块补丁,颜色深浅不一。
  魏学贤迎上去把摇窝接过来顺着屋檐放好,暗暗惊讶摇窝的分量不轻。魏妈热情地招呼道:“哎呀,是姨父。稀客!稀客!快到屋里喝茶。”有泉却站在原地不动。长期不来往,他显得有些拘谨,比着孩子的口,一一叫过屋里的人:“奶奶,大舅,二舅,大舅娘,姨,姨父,东西送到,我这就回去了。”
  家慧看他那副在亲人面前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想到小时去莲花池,几个人在一起无忧无虑的日子,眼睛早已经湿了,上前扯住他说:“走这么远的路,哪能不留下来吃饭。”有泉坚持说:“不了,东西送到我就走了。”家礼以大哥的口气说:“中午天正热,留下来吃了饭再走。”有泉抱歉地笑笑,说:“还是不了,家贞交待了,叫我早点赶回去。”家慧央求道:“你出门在外,一回不听她的,她能把你咋了?今儿听我一回,留下来吃了饭再走。”
  
益生堂 第一章(18)
玉芝正在剖鱼,两手沾着鱼鳞就跑出来了,她问:“你们如今住哪儿?”有泉说:“农会给我们分了房子,住在山上。”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心神不定地往院门外张望。魏学贤意会地过去把院门关上。见他不肯进屋,便搬只凳子让他在院子里坐。有泉还是坚持要走。家慧急得扯着他的袖子,就差要哭出来。“你连我的水也不喝一口吗?”
  家义一直站在士云身后没说话,这会儿看两下里相持不下,过来说道:“姐夫要走,你们还是叫他走吧。他路远,一时半时怕走不到。”家慧说:“能有多远,往日来,哪回不是吃了饭再走。”家义心里说:“现在可不比往日了。”可是这句话他终究没有说出来。有泉那副如履薄冰的样子,也像重石入水,在他心里激起不小的波澜,让他不期然地想起家贞在家里生活时的种种细节。
  有泉挣脱家慧的牵扯,说声“我真的要赶路”,转身就要往外走。家慧急切地叫住他,说道:“你等会儿。”又给魏学贤递个眼色,魏学贤就随在她后面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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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慧问:“我想给有泉带点米回去,你看行不行?”魏学贤说:“这事还用问我。”家慧跑进厨房,找出一只袋子,打开米缸。米缸里还有大半缸米。魏学贤说:“都给装上。”家慧说:“一会儿还有这么多人要吃。”魏学贤说:“没有米可以吃面。”家慧感动地看他一眼,张着袋子,让魏学贤把大半缸米全部倒了进去。魏学贤问:“手里还有钱吗?”家慧说:“给钱他们也难买到东西,不如给点盐。”魏学贤赞同地说:“行啊。屋里还有没有?”家慧说:“还有一斤。”她从橱柜里找出一只装满盐的瓶子,塞在米袋子里,正要把袋口扎紧,魏学贤又找出一包红糖丢进去。
  家义抱着魏昊,也不知啥时候悄悄走进来,从怀里摸出一卷钱,说:“把我这点儿也装进去。”没等家慧看清楚,他已经把钱丢进袋子。家慧诧异地看看魏学贤,魏学贤也看看她。家义不等他们说话,抱着魏昊又出去了。
  两人走出去,家慧把米袋子递给有泉,说:“你执意不在这儿吃饭,我也不强留。这点米你拿回去,给孩子们煮点米汤喝。里头还有点盐,用瓶子装着,小心别打了。”有泉摆着两手拼命推让道:“不,不,这咋行!这咋行!”家慧把米袋子往他怀里一塞,带着哭音说:“咋不行了?你说咋不行了?我又不是给你的。你要再不接,就把摇窝扛回去,我也不要了。”
  有泉这才诚惶诚恐地接过米袋,像不敢相信似的看着。他一家人可是有好些日子没见到白米了,红薯和苞谷是他们一日三餐、一年四季的主食。就是这两样杂粮,也不能保证吃饱。家慧悄声说:“米里还有家义给的钱,你收好!”有泉抬起头,所有人都从他深陷的眼里看见了泪光。他黑瘦的脸,因为感动和伤心变得有些扭曲。
  家礼背过身从兜里掏出两张钱,不由分说塞进有泉衣袋。“带点钱回去给家贞,过两天就是中秋节了。”有泉捧着米袋子,看看大家,一句话没说,扭身朝院门外走去。阳光透过葡萄叶子投射在他的后背上,留下一大块一大块的阴影。魏学贤和家礼要去送他,被他拼力拦在院门口。“留步,留步,当心叫人看见。”
  家慧像被人夯了似的一下蹲在院子里,捂着脸抽抽咽咽哭起来。魏妈眼里噙着泪,走过去拉她。“快别哭了,今儿是魏昊大喜,哭了不吉利。”玉芝说:“当初把五姑娘嫁给张家,说是亲上加亲,到老放心。哪想到会有这一天。”
  家义嘴上不说,在心里叹道:“这就叫人有千算,不如天有一算哪!”
  大家正伤心着,家瑛从院门外进来,腋下夹着一包东西,人一进门,声音就盖过了所有人。“哎哟,来晚了,来晚了。屋里一群老小,非要等我把饭做熟,安顿他们吃了,才脱得开身。”她只顾着嚷嚷,一点没察觉气氛不对。家慧赶紧用袖子抹抹眼睛,和魏学贤一起招呼她屋里坐。
  家瑛穿着一件月白的湖州纺大襟褂子,下面是一条玄青色绸裤。因为人长得瘦,这种柔软的料子穿在她身上,总飘飘地带着些仙气。汪耀祖的几个孩子,家瑛长得最为出众。一双丹凤眼向上挑着,跟小巧的嘴巴配在一起,就像化了戏妆一样。只是因为过早抽烟,又抽得厉害,她的面色略显晦暗,使整个面容少了些妩媚和生动。
  魏学贤抽出一支红金龙香烟递给她。她接了,并不点燃,一抬手夹在右耳朵上。魏学贤拿着火柴说:“三姐,我给你点上。”家瑛手一扬,说道:“才把烟屁股丢了,这会儿不抽。”
  茅山很多人都知道汪家三姑娘烟抽得凶,牌抹得精,性情泼辣,人又精明,在女流之中算得上魁首。她抽烟跟汪耀祖有很大关系。四五岁时,汪耀祖抽水烟袋,她就喜欢在跟前帮着点烟。一根火纸捻子,拿在手里,扑突一吹,冒出一团火焰,乐得她咯咯直笑。汪耀祖一高兴,把水烟袋递过去说:“来,试试抽得动不?”第一次吸不得要领,把水烟袋里辛辣的烟水吞进肚子,不吃不喝连吐了两天苦水。汪耀祖笑说:“不碍事,不碍事,抽烟的人都有这一遭。”不曾想三口两口,时间一长竟有了瘾,家瑛时常趁汪耀祖不在时,偷偷拿他的烟抽。一日正云山雾罩地享受着,被汪耀祖进来碰个正着,父女俩相对一怔,汪耀祖却出人意料地没有责备她,反而说:“抽吧,能有这一口,也是你的福分。”从此以后,家瑛就有了自己的水烟袋,不必再偷偷抽父亲的了。她解放前嫁了县衙的一个师爷,姓夏。新婚之夜,掀了盖头,她还要先抽一袋水烟。师爷站在一边,想要说话,被她凤眼一瞪,吓得赶紧噤声屏气不再言语了。
  
益生堂 第一章(19)
解放后夏师爷挑了担子在四乡当货郎,卖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不到两年病逝了。家瑛带着一个儿子,改嫁了以前在父亲糕点铺里当伙计的柴明理。汪耀祖解放前就败了家,解放后成分定为平民。家瑛改嫁后,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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