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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部分

平凡的世界 (卷二)-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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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满银不管这些,只管问老婆“你快说嘛!吃了哪里的老鼠药?”

    兰花微微合着眼,说:“吃了咱家里的。”

    医生们现在才知道这家伙是病人的丈夫。

    “是你买的老鼠药?”王满银急着追问兰花。

    “就是你那年剩下的……”兰花回答。

    “那你吃的是红纸包还是绿纸包?”

    “绿纸包……”

    “都是绿的?”

    “都是绿的”

    “嗨呀!”王满银一下子跳起来,高兴得连喊带笑,对医生们说:“不要紧!她吃的是
假老鼠药!”

    所有的人都瞪住了眼睛。

    王满银得意地把头一拐,说:“红纸包的都是真药,绿纸包的都是假的!”

    的确是这样,当他从河南人手里买了老鼠药后,自己又用灰土造了些假的。为了区别真
假,他造的“药”都拿绿纸包起来;准备真药给周围的熟人卖,假药给外面的生人卖——结
果真药还没贩卖完,他就被拉到双水村“劳教”去了……医生们不管王满银说什么,继续给
兰花做诊断。当然,最后的结论是她确实没有中毒。

    这下连兰花也笑了。笑了一下后,又哭开了——她为自己还活着而高兴地哭泣。

    王满银嘴一咧,也哭开了。

    少安跟着医生出了房间,去交诊断手续费。

    不一会,兰花就“出院”了。

    王满银这会倒又成了个人,对妻弟说:“你忙你的去!我和你姐相跟着慢慢回家呀!”

    兰花问大弟:“猫蛋和狗蛋哩?”

    都在我们那里。先让他们住着……”

    少安一看姐姐没什么事,也就放心了,说:“那你先回去,我去对面等米家镇过来的班
车,到原西城办点事……”于是,孙少安到石圪节对面的公路上等车去县城办事,王满银就
和兰花起身回罐子村。

    刚上路,兰花头一句话就问:“那个女人哩?”王满银脸上的青疙瘩都发红了,说:
“叫少安打跑了……”

    兰花也不怕路上的人看见,一头扑在她的二流子丈夫的怀里,哭着说:“再不许你把那
女妖精引回咱们家!”王满银胸脯一挺,保证说:“再不啦!”

    兰花哭着用两只拳头在他胸脯上狠狠捶了几下,直把王满银打得倒退了几步——这既是
恨又是爱啊!没有办法,不论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人还是她的男人,也是孩子们的父亲!王
满银现在变得老实起来,他象一只做错了事的小狗,恭顺地跟着妻子回了家。

    回到家里,兰花看见丈夫脸肿得快把眼睛都遮住了,便又心疼起他来。她自己不顾伤心
和饥饿,先点火烧了点热水,拿毛巾给丈夫敷在脸上……第二天,兰花又去双水村把猫蛋和
狗蛋接回家来,当然,满银可没敢跟妻子上丈人家的门。

    猫蛋和狗蛋回家以后,王满银也就把那场风波抛在了脑后。父爱渐渐在他心里复活。他
接连几天没有出门,盘腿坐在烂席片土炕上,绘声绘色地给儿女讲述外面世界的各种见闻;
两个孩子亲热而崇拜地围在他身边,听得都入了迷。兰花在锅台上忙着给他们做饭,时不时
泪眼朦胧地瞥一眼炕上挤成一堆的父子三人。这个女人从来没有感到过象现在这样幸福啊!

    石圪节遇集的时候,王满银想起自己卖假手表还赚了不少钱,就引着猫蛋和狗蛋赶了一
回集。在集上他见啥给儿女买着吃啥。他给孩子们一人买了一身新衣服;又给猫蛋买了一个
书包和一条红领巾,给狗蛋买了一支手枪和一个警察帽。最后他还破天荒给妻子扯了一身的
确凉衣裳……哈呀,逛鬼王满银一下子变得这么规矩,就好象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但没过几天,这个二流子旧病复发,逛性勃起;他屁股一拍,把老婆孩子丢下,又跑外
面浪荡去了……


第三十一章

    孙少平没等到过正月十五的灯节,就又离家走了黄原,所以他并不知道罐子村姐姐家发
生的事;如果他在,弟兄两个说不定能把他姐夫和那个“南洋女人”踩死哩。

    他是临近春节才回到家里的。虽然他的户口落在黄原的阳沟队,但双水村永远是他的
家;正如一棵树,枝叶可以任意向天空伸展,可根总是扎在老地方……当然,他回来并不仅
仅是恋念家乡。他一方面是为了和全家过个团圆年,另一方面是想为父亲做点什么事。哥哥
已经分家另过光景,他现在成了这个家庭的主心骨。本来,他刚一到家,石圪节公社就邀请
他作公社春节秧歌队的指导,他立刻婉言谢绝了——他已对红火热闹丧失了兴致。刚过罢春
节,他就忙着跑出去给家里买了一车炭;并且把前半年用的化肥也买好了。这些大事父亲没
有能力办;而哥哥正在筹办扩建砖瓦厂,也分不出手来管他们这面的事。

    这些事办完后,他就决定很快返回黄原去,一家人劝说他过罢正月十五的灯节再走,但
他坚持立刻就动身。他心里着急呀!给家里置办完必需的东西后,身上就没几个钱了。他要
赶快到黄原去揽个活干。临走时,他除过留够一张去黄原的车票钱外,又把剩下的钱全给了
兰香。妹妹马上升学,需要一笔花费——本来他想多给她留一点,但实在没有了。

    家里人并不知道他急于返回黄原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决不能让他们看出他的窘
迫……象往常那样,从黄原东关的汽车站出来后,他几乎又是身无分文了。他在金波那里把
铺盖卷一取,就来到大桥头熟悉的老地方。现在他已经很自信,知道凭自己年轻力壮,很快
就会被包工头带走的。是呀,他从一切方面看,都是一个老练而出色的小工了!

    不出他所料,刚到大桥头不久,他就被第一个来“招工”的包工头相中了。包工头听口
音是原西人。一攀谈,没错,是原西柳岔公社的,叫胡永州。少平不知道,这位包工头的弟
弟就是原西县“夸富”会上和他哥住一个房间的胡永合。当然他更不知道,神通广大的胡氏
兄弟在这地区有个大靠山——他们的表兄弟高凤阁是黄原地委副书记,因此这两个农村的能
人走州过县包工做生意,气派大得很!

    少平和几个揽工汉被胡永州带到了南关的工艺美术厂。胡永州正给这家工厂包建新房和
职工家属楼;厂房主体已经完成,现在正盖家属楼。

    因为回家过春节的揽工汉现在还没大批地返回黄原,因此胡永州现在只招了二十几名工
匠,先处理宿舍楼的地基。

    二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垃圾堆旁的大窑洞里。好在这窑洞有门窗,又生着火,还不算太
冷。少平几个人到来时,这窑洞已经挤满了。对揽工汉来说,这里住的条件可以说相当不
错;虽然没床也没炕,但地上铺一些烂木板,可以抵挡潮湿,少平勉强找了个地方,把自己
的铺盖卷塞下。天气冷,睡觉挤一点还暖和。上面几个公家单位的垃圾都往这窑旁边倾倒,
半个窗户都已经被埋住,光线十分暗淡。但谁还计较这呢?只要有活干,能赚钱,又有个安
身处,这就蛮好!少平高兴的是,以前和他一块做过活的“萝卜花”也在这里,两个人已经
是老相识,一见面亲切得很!

    少平上工的第二天,就是农历正月十五。到了傍晚,黄原城爆竹连天,灯火辉煌,继春
节和“小年”以后,人们再一次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古塔山上,彩灯珠串般勾勒出九级高
塔的轮廓,十分壮丽。黄原体育场举办传统的灯会,那里很早就响起了激越的锣鼓声,撩拨
得全城的人坐立不安。

    本来,所有的工匠都约好,晚上收工后吃完饭,一块相跟着去体育场看红火。但包工头
胡永州对大伙开了恩,买了一大塑料桶散酒,提到他们窑洞来,让大伙晚上热闹一下。工头
并吩咐让做饭的小女娃炒了一洗脸盆醋溜土豆丝,作为下酒菜。胡永州看来是个包工老手,
很会抓做活的工匠。这点酒菜使所有的人都没兴致再去体育场了!

    晚上,二十几个揽工汉围着火炉子,从塑料桶里把散酒倒进一个大黑老碗,端起来轮着
往过喝。黑老碗在人手中不停地传递着。筷子雨点般落在放土豆丝的盆子里。

    连续喝了几轮后,许多人都有了醉意。一个半老汉脸红钢钢地说:“这样干喝没意思,
咱得要唱酒曲。轮上谁喝,谁就先唱一轮子!”

    人们兴奋地一哇声同意了。

    酒碗正在“萝卜花”手里,众人就让他先唱。“萝卜花”把黑老碗放在脚边,说:“唱
就唱!穷乐活,富忧愁,揽工的不唱怕干球!”他说他不会酒曲。众人说唱什么都可以。
“萝卜花”就唱了一首往古社会的信天游。他的嗓音好极了,每段歌尾还加了一声哽咽——
格格英英天上起白雾,没钱才把个人难住。

    地绺绺麻绳捆铺盖,什么人留下个走口外?

    黑老鸹落在牛脊梁,走哪达都想把妹妹捎上。

    套起牛车润上油,撂不下妹妹哭着走。

    人想地方马想槽,哥想妹妹想死了。

    毛眼眼流泪袄袖袖揩,咱穷人把命交给天安排。

    叫声妹妹你不要怕,腊月河冻我就回家……“萝卜花”唱完后,揽工汉们都咧着嘴笑
了。

    孙少平坐在一个角落里,却被这信天游唱得心沉甸甸的。他真惊叹过去那些不识字的农
民,编出这样美妙而深情的歌。这不是歌,是劳动者苦难而深沉的叹息。

    “萝卜花”唱完后,喝了一大口酒。他自己没笑,把酒碗递到身旁那个瘦老汉的手中。

    瘦老汉吃得太多,便把羊毛裤带往松放了放,豁牙漏齿唱开了一首戏谑性的小曲——初
唱刘家沟,

    刘家沟又有六十六岁的刘老六,老六他盖起六十六层楼,楼上拴了六十六只猴,楼下拴
了六十六头牛,牛身上又驮六十六担油,牛的肯又捎六十六匹绸,忽然来了个冒失鬼,惊了
牛,

    拉倒楼,

    吓跑猴,

    倒了油,

    油了绸,

    又要扶楼,

    又要拉牛,

    又要捉猴,

    又要揽油,

    又要洗绸,

    哎嗨依呀嗨,

    忙坏了我六十六岁的刘老六!

    瘦老汉还没唱完,众人就笑得前伏后仰了。等老汉尾音一落,他对面一个二楞小子破开
喉咙既象喊叫又象唱——本地的曲子不好听,叫咱包头后生也吼上两声!

    有人喊叫说:“还没轮上你哩!”

    有人说:“就让这小子吼上两声吧,要不他嘴里痒痒嘛!”

    众人都已经喝到了八成,红着脸手指“包头后生”的嘴巴哄堂大笑。

    这小子也就醉意十足地咧开嘴巴唱道——六十六的老刘六下里分,唐僧在西天里取真
经;取回来真经唐僧用,捅下了乱子都怨孙悟空!

    这小子连编带诌,还蛮有嘴才!

    老碗现在轮到一个边乐和边在裤腰里寻虱子的匠人手里。他额头上留着几个火罐拔下的
的黑印,嬉皮笑脸地唱道——

    人穷衣衫烂,

    见了朋友告苦难,你有铜钱给我借上两串,啊噢唉!

    我有脑畔山,干阳湾,沙笨黄嵩长成椽,割成方子锯成板,走云南,下四川,卖了钱我
再给老哥周还!

    这是一首地道的酒曲,赢得了满窑喝采声。

    酒碗在众人手里摇摇晃晃地传递着,各种调门嗓音一首接一首唱着小曲。炉中的炭火照
出一张张醉醺醺的面孔。窑里弥漫着旱烟和脚臭味,叫人出气都感到困难。此时,这些漂泊
在门外的庄稼人,已经忘记了劳累和忧愁。酒精在血液中燃烧着,血流在燃烧中沸腾着,有
几个过量的家伙已经跑到外面呕吐去了。

    窑门突然打开了一道缝,从那缝隙中伸进一个女孩子的脑袋。这是为他们做饭的小女
孩,大概只有十五六岁,脸色憔悴而腊黄,看了叫人不由不得心疼。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地
方流落到这个城市的。

    小女孩探进头来,大概是看土豆丝还有没有——实际上早已经被吃光子,连盆底上的汤
都喝得一滴不剩。

    有几个醉鬼看见了她,便喊:“再炒上一盆!”

    小女孩显然对这个场面有点恐惧,犹豫着不敢进来拿那个洗脸盆。少平看出了她的难
处,准备把盆子给她送过去。但这时候那个“包头后生”站起来,醉得东倒西歪往门口走,
并且伸开双臂,下流地说:“干妹子,让我亲你一下……”

    少平忍不住把两只拳头捏了起来。在这个醉鬼通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悄悄伸出一条腿,
把这家伙绊倒在人堆时,头正好跌进那个洗脸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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