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卷二)-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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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语文课。在少平开始为菊英补习功课的时候,菊英她妈推说到邻居家取东西,溜出去半天
没有回来。
十八岁的菊英完全是城市姑娘的打扮。白净的脸蛋,弯弯的眉毛,一对清澈活泼的眼
睛,很崇拜地听少平头头是道地讲解课文。她看起来很聪敏,但学习实在迟笨;少平说半
天,她都理解不了。她只是惊讶地看着他,带着一脸的疑问:你这么能行,为什么要揽工
呢?当然,这女孩子也并不知道,这个她难以理解的乡下后生,已经被父母“内定”为她的
女婿……
在曹书记家愉快地逗留了几个小时,少平就怀揣着那张准迁证,回到了他做工的地方。
第二天,他从头到脚换上了新衣服,然后到街上去给家里人买东西。他身上现在破天荒
揣着二百多元钱,象个财主似的在商店里阔视。他给全家每个人都买了一件衣服,又买了许
多吃食。那个烂黄提包显然不能再提回去,于是又买了一个很大的新帆布提包。他要在一切
方面向家里和村里人显示,他在门外干得不错!
买完东西后,身上还有一百多元钱。走在黄原街上,他心里充实而自豪。
一切办理好以后,他到理发馆去理了个发。
现在,他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身上的伤痕被簇新的衣服包裹了起来;脸干干净净,
头发整整齐齐,俨然是一副工作人的派头!
晚上,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带上,来到了金波住的地方——在这里过一夜,明天早晨就搭
邮车回双水村。
第二天天还不明,他就爬起来,把那卷行李和装烂衣服的破提包都交待给金波——这说
明他还要回到这个城市来,然后他就提着那个鼓囊的新提包先一步出了门,走到城外的公路
边上等金俊海的邮车。邮车按规定不准捎坐人,因此不敢在城里上车。
不一会,他就坐在邮车驾驶楼助手的位置上,离开了夜色还没有褪尽的黄原城。
在回家的路上,少平心中思绪万千。从春天离家以后,一晃就半年了。半年来,他感到
比以往他度过的所有日月都要漫长。酸甜苦辣,一切都无法用语言概述,不论怎样,他没有
退缩,也没有倒下。现在,他并不是两手空空回来了——这也不只是说他赚了几个钱,买了
点东西;不,他半年的收获决不仅仅是这些!
现在他才感到,他离家的时间也的确不短了。这期间,他也没给家里人写信。谁知家里
成了什么样子?父亲写信让他“马上返回”——出了什么紧急事呢?如果是好事,他会在信
上写明的,看来家里一定有什么不幸了,父亲怕他着急,才用了这么含糊的口气给他写信。
但是,他的心脏也开始健强了一些,心想,就是天塌下来,也按塌下来处理,熬煎也没
有用!
汽车过了分水岭,少平的心忍不住“怦怦”地跳起来。公路两边熟悉的山山峁峁都亲切
地出现在视野之内。他看见,东拉河两岸的沟道和山头。庄稼再不象往年一样大片大片都是
同一种类。现在,各种作物一块块互相连接而又各自独成一家。每一块地都淋漓尽致地表现
出了主人的个性。个把地块庄稼长得不好,你就知道它的主人肯定不是个勤快人。
树庄里,有的秋庄稼已经上了禾场。金黄的颗粒被赤膊的庄稼人一锨锨扬向蔚蓝的天
空;碎雨似的五谷落下来,撒在嬉闹的孩子们的身上。山野的小路上,农妇们颤动着肥大的
乳房,挑着送饭罐悠悠闲闲地走着。沟道里牛、羊、驴、马,成群结队的很少;往往三三两
两,被一些大孩子放牧着——少平知道,这些孩子都是刚刚退学的。各个村庄里,看来没有
什么人闲呆着。新的生活和劳动是平静的,但少平又很清楚,对于每个家庭来说,那一天中
的节奏充满了忙乱和紧张……
亲爱的双水村就在眼前了。少平透过车窗,远远地望见他家的窑顶上飘曳着一柱灰白的
柴烟;一股说不出的温暖和甜蜜刹那间涌上他的心头,使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几乎要哭了。
哦,家乡,永远叫人依恋和动情的家乡呀!
第二十章
孙少平回家以后才知道,父亲是因为分家的事才写信让他回来的。
比起他想象的其它灾祸,这件事看来并不特别严重。《红楼梦》里的风姐说,没有不散
的筵席。弟兄分家,或者父子分家,在农村已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和其他人家相比,大哥
和嫂子结婚几年都和他们一块过光景,这也就不容易了。现在他们要单另立家。不论从哪方
面说都无可非议。
少平看出,大哥心里很难过。少平理解他的心情。
他去烧砖窑转的时候,大哥把他引到下面的沟道里,想和他单独说说话。
弟兄俩坐在东拉河边,一时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少平给少安抽出一根纸烟。少安说他抽不惯,仍然用纸片给自己卷了一支旱烟棒。
“大哥,分家的事,你也不要过多地想什么。爸爸的考虑是对的,你和我嫂现在应该单
另过光景了……”少平先开口劝慰少安。
少安沉默了好长时间以后,才说:“那你们怎么办?一大家人,老的老,小的小……”
“有我和爸爸两个人哩!家里实际上没几口人了!我和爸爸两个完全可以维持!”少平
说。
少安又沉思了一会,然后抬起头看着弟弟,说:“那这样行不行?分开家后,你到烧砖
窑来,咱两个一块经营,红利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那还等于没分家!”少平笑了笑。“既然单另过光景,咱们就不要一块粘了。虽然是
兄弟,便要分就分得汤清水利,这样往后就少些不必要的麻烦。分开家过光景,你的家就不
是你一个人,还有我嫂子哩!”
少安惊讶地盯着弟弟的脸看了半天。他想不到少平已经变得这么大人气——这未免有点
生硬。他说:“弟兄之间怎能分得这么清哩?”
“分清了好。俗话说,好朋友清算帐。弟兄们一辈子要处理好关系,我认为首先是朋
友,然后是弟兄才有可能。否则,说不定互相把关系弄得比两旁世人都要糟糕哩!”
这“理论”少安无法接受,但他认识到,少平已不再是过去的少平。他奇怪:弟弟在什
么时候学会了高谈阔论?
不过,少安感到多少日子来由于分家而给他造成的巨大精神压力,似乎减轻了一些。少
平的这种态度刺激了他,使他不由自主地想:既然你后生口大气粗,已经这么能行了,那咱
们倒也不防试试看。
他问弟弟:“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准备把户口迁到黄原城边的农村去。”
“什么?”少安吃惊得几乎要跳起。“说了半天,你还是要屁股一拍远走高飞呀?怪不
得你把分家说得这么自在!你走了老人怎么办?如果是这样,家就不能分!”
“哥,你先别躁。我迁到黄原,又不是自顾自图轻快去呀!我出去难道就会白白呆着?
我不会劳动?我赚下的钱不会养活老人?再说,我在那里闹好了,说不定将来把父母亲也能
搬迁过去哩!”
“这真是说笑话哩!老人年纪那么大了,还跟你上天去呀!”少安已经生气地挖苦起了
少平。
少平知道,少安无法理解他。他沉默了一会,说:“哥哥,不管怎样,咱还是按爸爸的
意思来,先把家分开再说。你不要太为我们担心。我出去要是不行了。我就会很快回双水村
的。往出办户口不容易,要是往回迁户口,双水村不会拒绝接受我吧?你叫我出去先闯一
闯,头碰破了,那是我活该。你不是也在闯吗?你为什么不一心种庄稼,而开办个烧砖窑
呢?还不是谋个大出展吗?我为什么就不能有我的一点打算呢?”少安倒被弟弟的这番话说
得无言对答。
他问少平:“那你和爸爸商量了没?”
“还没哩。罢了我和他商量。你放心!如果爸爸不同意我出去,我就留在双水村种庄稼
呀!”
兄弟俩实际上无法再把话谈下去了。
少安长叹了一口气,站起来。
少平也站起来。兄弟俩就这样沉默寡言地离开了东拉河畔,相跟着从草坡的小路上转上
来。一块走到烧砖窑的土场上。少安抓起木模子打砖坯,少平把鞋袜扔在一边,裤管挽在半
腿把上,赤脚片跳进泥里,抡着铁锨帮哥哥干起活来……两天以后,在孙玉厚的主持下,这
个多年的大家庭就一分为二了。
分家其实很简单,只是宣布今后他们将在经济上实行“独立核算”,原来的家产少安什
么也没要,只是秀莲到新修建起的地方另起炉灶过日月罢了。实际上,这个家永远不会象少
平说的那样“汤清水利”。首先虎子就分不开。小家伙名义上分过去了。但他不会离开爷爷
和奶奶;孙玉厚老两口也离不开这个宝贝孙子。
家总算这样“分”开了。
分家以后,少平立刻就和父亲谈他自己的出路。孙玉厚老汉豁达地对儿子说:“你走你
的!这两年爸爸还康健,能种了这点庄稼。只要你能在外面闯出个世事来,爸爸不拉你的后
腿!你出门爸爸放心着哩,不会闯出大乱子来……”
“只要我能在黄原扎下根,将来就把你们都迁过去!”少平非常感激父亲如此慷慨放他
出门。
玉厚老汉苦笑了一下,说:“先不要想那么远的事。再说,我和你妈一辈子就是这双水
村的人了,不会把老骨头撂到外地去的。你只管闹你的世事去!你到了外面,可要你自己操
心哩!爸爸盼你这辈子不要象爸爸一样,活得蜷胳膊曲腿的……”
少平心里陡然间生出一种悲壮的情绪来。他想,为了父母亲对他的热爱和希望,他也要
好好活一辈子人!
在村里办好迁移手续后,他准备到罐子村和原西县高中分别看望姐姐和妹妹,然后就直
接返回黄原。
离开双水村的那天,父母亲和大哥大嫂一直把他送到村头。母亲哭出了声,惹得全家人
都眼圈红了。是的,这次出门不比往常——这意味着他不再属于双水村,而将成为一个陌生
地方的公民了!
少平顺路先到罐子村看望姐姐。兰花一见他,什么也没说,先哭了一鼻子。王满银几乎
一年没回家来,姐姐一个人又种地,又带两个孩子,操磨到象个老太婆一样。酸楚和愤怒使
少平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在姐姐家留了几天,帮她把一些主要的秋庄稼割倒在地里——不久爸爸和哥哥会来帮
助背运和碾打的。
临走时,他给姐姐放下二十块钱,让她去量盐买油。
少平怀着极其痛苦的心情,从罐子村搭上了去原西县的长途公共汽车。
从原西县汽车站出来,走在那条熟悉的石板街上,闻着空气中亲切的炭烟味,一种怀旧
的情绪立刻弥漫在他的心头。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记起了几句诗——在诗人贾冰的影响下,
他后来也读过不少诗。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往昔的回忆使我们激动,我们重新踏上旧日的路,一切过去日
子的感情,又逐渐活在我们的心里;使我们再次心紧的是,曾经熟悉的震颤;为了回忆中的
忧伤,真想吐出一声长叹……少平一边从街道上往过走,一边泪眼朦胧地寻找着过去涉足过
的角角落落。
一直到十字路口附近,他才使自己镇定下来。
他看见,现在的原西城似乎比往日要纷乱一些。十字街北侧已经立起一座三层楼房;县
文化馆下面正在修建一个显然规模相当可观的影剧院,水泥板和砖瓦木料堆满了半道街。原
西河上在修建大桥,河中央矗立起几座巨大的桥墩;拉建筑材料的汽车繁忙地奔过街道,城
市上空笼罩着黄漠漠的灰尘。街道上,出现了许多私人货摊和卖吃喝的小贩,虽然没遇集,
人群相当拥挤和嘈杂。
少平突然听见旁边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一看,原来是跛女子侯玉英!
侯玉英怀里抱着个孩子,一瘸一拐从一个白布帐遮盖的货摊上转出来,走到了他面前。
“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侯玉英兴奋地笑着,对少平说。她比过去胖了许多,脸蛋象个
圆面包似的。
“这是……?”少平指着她怀中的娃娃。
“我的!四个月了!云云,给叔叔笑一笑!”侯玉英用手指头在孩子的下巴上按了按,
那孩子就咧开小嘴笑了。
少平把孩子从跛女子手里接过来,在这个胖小子的脸上亲了亲,又递给她,问:“你什
么时候结婚的?”
“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