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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平凡的世界 (卷二)-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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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难啊……”

    田福堂真不知说什么是好。他结果什么也没说,只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吆着牛向前犁
去。

    两个人不到几锅烟功夫,就把这点地种完了。田福堂心里泛上各种味道,咧开嘴难为情
地对孙玉厚笑了笑,说:“玉厚哥,你快回去吃饭!”

    孙玉厚吆着牛走了以后,田福堂压制着咳嗽,一边用柴草擦犁,一边怔怔地看着下了山
的孙玉厚,不禁无限感慨地想了许多事。他记起了他们年轻的时候一同给有钱人家揽工的情
景,那时他们曾经象兄弟一样,伙吃一罐子饭,伙盖一床烂棉絮……解放以后多少年,尽管
他们同住一村,但再也没有在一块亲热地相处过。想不到今天,他们又一块种了一会地!

    在一刹那间,田福堂的心头涌上了一种怪酸楚的滋味——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体验过这
样的滋味了……


第十六章

    从小满前后出门到现在,孙少平已经在黄原度过近两个月的时光。

    过几天就是大暑,天气开始热起来了。

    两个月的时光,他就好象换了一副模样。原来的嫩皮细肉变得又黑又粗糙,浓密的黑发
象毡片一样散乱地贴在额头。由于活苦重,饭量骤然间增大,身体看起来明显地壮了许多。
两只手被石头和铁棍磨得生硬;右手背有点伤,贴着一块又黑又脏的胶布。目光似乎失去了
往日的光亮,象不起波浪的水潭一般沉静;上唇上的那一撇髭须似乎也更明显了。从那松散
的腿胯可以看出,他已经成为地道的揽工汉了,和别的工匠混在一起,完全看不出差别。

    两个月来,少平一直在阳沟大队曹书记家做活。书记两口子知道他原来是个教师后,对
他比一般工匠都要尊重一些,还让他们领工的亲戚不要给他安排最重的活。这使孙少平对他
做活的这家人产生了某种爱戴之情。一般说来,主家对自己雇用的工匠不会有什么温情——
我掏钱,你干活,这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要想办法让干活的人把力气都出尽!

    既然主家对自己这么好,少平就不愿意白白领受人家这份情意。他反而主动去干最重的
活,甚至还表现出了一种主人公的态度来。除过份内的事,他还帮助这家人干另外一些活。
比如有时捎着担一两回水;扫扫院子,给书记家两个上学的娃娃补习功课,他一直称呼曹书
记两口子叔叔婶婶。所有这一切,换来了这家人对他更多的关照。有时候,在大灶上吃完饭
后,书记的老婆总设法把他留在家里,单另给他吃一点好饭食。孙少平在这期间更强烈地认
识到,只要自己诚心待人,别人也才可能对自己以诚相待。体会如此重大的人生经验,对一
个刚入世的青年来说,也许要比赚许多钱更为重要。

    这家人一线五孔大石窑眼看就要箍起来了。

    合拢口的这一天,除过雇用的工匠,阳沟队的一些村民也来给书记帮忙。少平他舅马顺
也来了。

    少平看见,他舅带着巴结书记的热情,争抢着背最重的合口石;由于太卖劲,不小心把
手上的一块皮擦破了,赶快抓了一把黄土按在手上。

    上中窑的合口石时,少平发现他舅扛上来的一块出面子料石糊了一丝血迹。按老乡俗,
一般人家对新宅合拢口的石头是很讲究的,决不能沾染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尤其是忌血。少
平虽然不迷信,但出于对书记一家人的好感,觉得把一块沾血的石头放在一个最“敏感”的
地方,心理上总是不美气的。

    可这血迹是他舅糊上去的,而且众人谁也没有看见!

    他要不要提醒一下正在旁边指手划脚的主人呢?如果说出这事来,他舅肯定会不高兴;
而不说出来,他良心上对主人又有点过不去。

    这时候,一个大工匠已经把那块石头抱起来,准备安放到位置上。少平不由自主地对书
记说:“这石头上有点血迹……”

    曹书记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显然知道这块石头是谁背上来的。他立刻喊叫下
面的人提上来一捅水,亲自把那块石头洗干净。因为这事有一种不可言传的神秘和忌讳,众
人都停下手中活,静默地目睹了这个小插曲。

    少平看见,立在一边的马顺满脸通红,而且把他狠狠瞪了一眼。

    他知道,他把他舅惹下了。他心里并不为此而懊悔。

    合罢拢口不久,工程已经基本结束了。所有雇用的大工小工,被主家款待了一顿丰盛的
午餐后,就开始结算工钱。

    工匠们都挤在主家现在住的窑洞里。曹书记一边看记工本,一边拨拉算盘珠子;他老婆
怀抱一个红油漆小木匣,坐在他旁边。书记算好一个工人的工钱,她就从小红木箱里把钱拿
出来,手指头蘸着吐沫,点上三遍,然后交给这个匠人。拿到工钱的匠人就和主家互打一声
招呼,立刻出门去收拾自己的铺盖,自顾自走了;他们赶紧要跑到东关大桥头,看能不能当
天再找个新的活干。没有什么太多的客套,更没有主雇之间告别仪式;主家为箍窑,匠人为
赚钱,既然主家的活完了,匠人的工钱也拿了,他们之间立刻成了互不相识的路人。

    主家把少平的工钱留在了最后结算——这时候,所有的工匠都打发得一个不剩了。

    少平已经在心里算好了自己的钱,除过雨工,他干了整整五十天。一天一元五角,总计
七十五元钱。他中间预支十元,现在还可以拿到六十五元。

    当书记的老婆把工钱递到他手里,他点了点后,发现竟然给了他九十元。

    他立刻抽出二十五元说:“给得多出来了。”

    曹书记把他的手按住,说:“没有多。我是一天按两块钱给你付的。”

    “你就拿上!”书记的老婆接上话茬,“我们喜欢你这娃娃!给你开一块半钱,我们就
亏你了!”

    “不,”一种男子汉气概使孙少平不愿接受这馈赠。他说:“我说话要算话。当初我自
己提出一天拿一块半工钱,因此这钱我不能拿。”他挣脱书记的手,把二十五元钱放在炕席
片上,然后从自己手中的六十五元钱里,又拿出五元,说:“我头一回出门在外,就遇到了
你们这样好的主家,这五块钱算是我给你们的帮工!”

    曹书记两口子一下呆在了那里。他们有点惊恐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说:哈呀,你
倒究是个什么人?这么个年纪,怎就懂得这么高的礼义?

    两口子半天才反应过来,紧接着把那二十五元工钱和他让出来的五元钱拿起来,争抢着
给他手里塞。

    但孙少平说什么也没有接。

    少平带着六十元工钱,带着一种心灵上的满足,象其他工匠一样,即刻就去收拾自己的
铺盖。书记两口子撵到那个敞口子烂窑里,硬要挽留他再做几天活——少平知道,这家人实
际上已经不需工匠了;他们留他“干活”,无非是想借此多给他开一些工钱。但他再不会在
此逗留,他觉得现在这样离开这家人最好了!

    当天下午,孙少平就告别了曹书记一家人。因为他当时还没个去处,只好又来到他的远
亲舅舅马顺家里。但是,他舅一家人接待他太勉强了。两口子都黑丧着脸,几乎把他看成了
上门讨吃的叫化子。

    唉,出门人不仅要忍受熬苦,还得要忍受屈辱,他为讨得他舅和他妗子的欢心,又故伎
重演,赶忙提了桶担去给这家人担水。

    他舅他妗子对他的殷勤照样没有表现出什么好感来;也许他们认为,一个揽工小子就应
该在他们的白眼中见活就干!

    少平怀着一种难言的痛苦来到沟底的水井上。绞水的时候,由于他一只手有伤,没把握
住,辘轳把一下子脱手而飞,把他的另一只手也打破了!他顾不得擦手上的血,先拼命把两
桶水提上来。

    手上的疼痛使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愤怒的情绪。为了止血,他竟忍不住把那只流血的手
猛一下插进了一桶水中。血止住后,他索性赌气担起这担水往他舅家走去。哼,让他们喝他
的血吧!

    爬到半坡上时,少平感觉自己太过份了。他所具有的文化素养使他意识到他的行为是野
蛮的,一刹那间,对别人的不满意和对自己的不满意,使他忍不住两眼噙满了泪水。

    他随即把那担掺和着他的血的水倒掉,重新到沟底的水井上担了两桶。

    少平把他舅家的水瓮担满后,天已经快黑了。

    但他看见,他舅家没有给他管饭的迹象,而且也不提让他晚上住在什么地方。第一次来
的时候,尽管他妗子对他的态度象这次一样恶劣,但他舅还勉强过得去。可是现在,他舅和
他妗子一样厌恶他了。

    孙少平知道,这是因为书记家合拢口的时候,他曾经“揭发”过他,让他失了面子。

    很明显,他不能在这家亲戚家住下去了。而且凑合一个晚上都不行——现在就得马上离
开!

    这没有什么可伤心的。他收拾起自己的行李,向他舅和他妗子告辞。

    这两口子谁也没有挽留,甚到没有出门来送一送他。少平想起他做活的那家人对他的情
义,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人和人之间的友爱,并不在于是否是亲戚。是的,小时候,我们
常常把亲戚这两字看得多么美好和重要。一旦长大成人,开始独立生活,我们便很快知道,
亲戚关系常常是庸俗的;互相设法沾光,沾不上光就翻白眼;甚至你生活中最大的困难也常
常是亲戚们造成的;生活同样会告诉你,亲戚往往不如朋友对你真诚。见鬼去吧,亲戚!

    少平背着一卷烂被褥,手里提着那个破黄帆布提包,离开他的亲戚家,出了阳沟,来到
了大街上。

    落日再一次染红了梧桐山和古塔山。东方远远的天空飞起几朵红霞,边上镶着金色的亮
光。

    初伏已经来临,城市的傍晚一片燥热。街道两边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市民们光着膀子
坐在小凳上,悠闲地摇着薄扇。姑娘们大都穿起了裙子,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给这个色调
暗淡的城市平添了许多斑斓景象。

    少平背着自己的行李穿行于人群之中。不过,在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里,他此刻不再象
初来时那般不自在。少平现在才感到,这样的城市是一个各色人等混杂的天地;而每一个层
次的人又有自己的天地。最大的好处是,大街上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关心谁。他衣衫行装
虽然破烂不堪,但只要不露羞丑,照样可以在这个世界里自由行走,别人连笑话你的兴趣都
没有。

    少平几乎没有认真考虑,两条腿就自动引导他穿过黄原河上的老桥,来到东关,加入了
桥头上那个揽工汉的“王国”。

    现在是夏天,虽然天将黄昏,但大部分等待“招工”工匠们仍然没有散去;人行道和自
由市场的空地上,到处都是操北方各县口音的乡下人。有的人痛快地脱下汗迹斑斑的布褂,
光身子坐在雪亮的路灯下聚精会神捉虱子。四处卖茶饭的小摊贩,拖长音调吆喝着招徕顾
客。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气黄尘;苍蝇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

    少平把铺盖卷仍然搁在砖墙边上,用两只烂手卷起一支旱烟棒,圪蹴在墙边抽起来。他
现在看起来完全成了个老练的出门人。再也没有了初来乍到时的那种紧张和慌乱。当然,更
踏实的是,他身上装着赚来的六十元工钱,十天八天不必为生计而担心。再说,天气也暖和
起来,不用再为住宿发愁。夏天啊,这是揽工汉的黄金季节!

    他这样平静地一直坐到满城灯火辉煌。这时候,他心里猛一下想起了他的朋友金波,他
现在很想去见见他——自从金波到黄原后,他们还一直没有见过面。

    是呀,他们再不是小孩子,已经各自开始到社会上谋生;尽管内心仍然象过去一样情深
义重,但顾不得在一块相处了。

    少平知道,金波就在东关邮政局跟他父亲学开车——金俊海已经从地区运输公司调出来
开了邮车。两月前初到黄原时,他不愿意去找金波,以免让朋友看见他一副流落样子而难为
情。那时他仍然没有克服掉中学生那种自尊自爱的心理。两个月来,石头和钢铁已经把那层
羞涩的面纱撕得粉碎!但少平为了不使他这身破烂行装“惊吓”了他的朋友,还是决定在见
金波之前,先收拾和“化装”一番。

    他想了一下,便即刻带上行李,从大桥头走到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

    他接着又进了候车室的男厕所。

    孙小平在厕所里把他那身新买的的卡衣服换在身上,而把原来身上的烂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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