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卷二)-第1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到东关大桥的时候,他看见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挤满了许多衣衫不整或穿戴破烂的
人。他们身边都放着一卷象他一样可怜的行李;有的行李上还别着锤、钎、刨、錾、方尺、
曲尺、墨斗和破蓝球改成的工具包。这些人有的心慌意乱地走来走去;有的麻木不仁地坐
着;有的听天由命地干脆枕着行李睡在人行道上,少平马上知道,这就是他的世界。他将象
这些人一样,要在这里等待人来买他的力气。
他便自然地加入了这个杂乱的阵营。找了一块空地方把行李搁下。周围没有人注意他参
加到他们的队伍中来。和这些同行比起来,他除过皮肤还不算粗糙外,穿戴和行李没有什么
异样的。
不过,他发现,他和他周围的所有人,也并不被街上行走的其他人所注意。由汽车、自
行车和行人组成的那条长河,虽然就在他们身边流动,但实际上却是另外一个天地。街上走
动的干部和市民们,没什么人认真地看一眼这些流落街头的外乡人。少平原来还担心碰见晓
霞和金波,现在他才知道这种担心是多余的——这不象原西县和石圪节,熟人低头不见抬头
见。再说,他们也不会想到他来黄原。
他不熟练地卷起一根旱烟棒,靠着自己的铺盖卷抽起来。此时已经是下午,黄原河被西
斜的太阳照耀得一片金光灿烂。河西大片的楼房已经沉浸在麻雀山的阴影中。刚从寂静的山
庄来到这里,城市千奇百怪的噪音听起来象洪水一般喧嚣。尽管满眼都是人群,但他感觉自
己象置身于一片荒无人烟的旷野里。一种孤单和恐慌使他忍不住把眼睛闭起来。
现实的景象消失了。他通过心灵的视觉,却看见了炊烟袅袅的双水村;看见夕阳染红的
东拉河边,饮饱水的黄牛抬起头来,静静地凝视着远方的山峦……“唔……”他象呻吟般地
发出一声叹息。
严酷的现实立刻便横在这个漂泊青年的面前。他既没有闯世的经验,又没有谋生的技
能,仅仅凭着一股勇气就来到了这个城市。
他靠在砖墙边自己的烂铺盖卷上,久久地闭着眼睛。他内心痛苦而烦乱,感觉自己在这
里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那么,再返回双水村吗?这很容易,明天早晨买一张汽车票,大半天就回去了——回到
他那另一种苦恼之中……可是,他怎么能回去呢?
“不!”他喊叫说,并且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周围有几个人在看他,脸上都显出诧异的
神色——大概以为他神经不正常吧!
孙少平尽量使自己的精神振作起来。他想:他本来就不是准备到这里享福的。他必须在
这个城市里活下去。一切过去的生活都已经成为历史,而新的生活现在就从这大桥头开始
了。他思量,过去战争年代,象他这样的青年,多少人每天都面临着死亡呢!而现在是和平
年月,他充其量吃些苦罢了,总不会有死的威胁。想想看,比起死亡来说,此刻你安然立在
这桥头,并且还准备劳动和生活,难道这不是一种幸福吗?你知道,幸福不仅仅是吃饱穿
暖,而是勇敢地去战胜困难……是的,他现在只能和一种更艰难的生活比较,而把眼前大街
上幸福和幸运的人们忘掉。忘掉!忘掉温暖,忘掉温柔,忘掉一切享乐,而把饥饿、寒冷、
受辱、受苦当作自己的正常生活……
这种自我安慰的想法,使孙少平的心平静了一些,他开始谋算自己眼下该怎么办。
他没想到聚在东关“找工作”的人这么多。他看见,每当一个穿油污的卡衫的包工头,
嘴里噙着黑棒烟来到大桥头的时候,很快就被一群揽工汉包围了。包工头就象买牲畜一样打
量着周围的一圈人,并且还在人身上捏捏揣揣,看身体歪好然后才挑选几个人带走。带走的
人就象参加了工作一样高兴;而没被挑上的人,只好灰心地又回到自己的铺盖卷旁边,等待
着下一个“救世主”来。
当又一位嘴噙黑棒烟的家伙来到大桥头的时候,少平也毫不犹豫地跟随众人,挤到了他
的跟前,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待选拔。
这人迅速扫视了一下周围,说:“要三个匠人!”“要不要小工?”有人问。
“不要!”
那些匠人们便带着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把赤手空拳的小工攉在一边,纷纷问包工头:
“一个工多少钱?”“老行情!四块!”
所有的匠人都争着要去,但包工头只挑了其中三个身体最好的带上走了。
孙少平只好沮丧地退回到砖墙边上。
麻雀山后面最后一缕太阳的光芒消失了。天色渐渐暗下来。街上和桥上的路灯都亮了—
—黑夜即将来临。大桥头的人群稀疏起来。
孙少平仍然焦急地立在砖墙边上,看来这工不好上!至少今天是没有任何希望了!那
么,他晚上到什么地方住呢?
本来他可以去找金波。但他不愿找他。他不愿意这么一副样子去找他的朋友。当然,他
可以去住旅社——他身上带着哥哥给的十五块钱。旅社很容易找。东关街巷的白灰墙上,到
处划着去各种旅社的路线箭头,纷乱地指向东面梧桐山下层层叠叠的房屋深处。
但他舍不得花钱。
他想到了车站的候车室。是呀,那里有长木栏椅子,睡觉蛮好的!
他于是就提起那点行李,重新返回到长途汽车站。
他在候车室门口被一位戴红袖标的值勤老头拦挡住了。这里不让住宿!
唉,不让住也是有道理的。如果这里可以过夜,那么揽工汉把这地方挤不破才怪哩!
他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离开了。
现在,他又重新踯躅在东关的街道上。夜幕下的城市看起来比昼间更为壮丽;辉煌的灯
火勾勒出五光十色的景象,令人眩目。大街上,年轻的男女们拉着手,愉快地说笑着,纷纷
向电影院走去。旁边一座灯火通明的家属楼上,不知哪个窗口飘出了录音机播放的音乐,一
位女歌唱家正柔声曼气地唱着——
你是一朵向日葵,遍体金黄比花美。
吐露芬芳为了谁,你又为谁百折不回?
笑得是那样美,
从来不流辛酸泪!
但愿我和你长相随,一生一世紧相依偎。
孙少平扛着自己的被褥,手里拎着那个破黄提包,回避着刺目的路灯光,顺着黑暗的墙
根,又返回到了大桥头。这大桥无形中已经成了他的“家”。现在,揽活的人大部分都离开
了这里,街头的人行道被小摊贩们占据了。
他走到桥中央,伏在水泥桥栏杆上,望着满河流泻的灯火,心绪象一团乱麻。他现在集
中精力考虑他到什么地方去度过这个夜晚。
他突然想起,离家时父亲曾告诉过他,黄原城有他舅一个叔叔的儿子,住在北关的阳沟
大队,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尽管这亲戚关系很远,但总算还能扯上一点,比找纯粹的生人
要强。要不要去找这位远亲舅舅呢?
但少平想,他人生路不熟,得边走边打听,赶天明都不一定能找见这家亲戚。
他简直走投无路了。现在才是古历四月初,天气仍然不暖和;尤其是夜间,还相当冷。
要不,他可以到周围的山野里去度过这一夜,街头上更不能过夜。万一让警察带走,会急忙
说不下个明白的。而这城里的熟人他又不愿意去找啊……
他猛然想起了一个半生不熟的人:贾冰。
是的,或许可以去找他?贾老师是个诗人,说不定他会更理解人,而不至于笑话他的处
境。他那年来黄原讲故事。和晓霞一块跟着当时的县文化馆杜馆长,应邀去贾老师家吃过一
顿饭。记得他们家有好几孔窑洞。说不定能在那里凑合几个晚上呢!只要晚上有个住处,白
天他就可以到大桥头来找活;只要找下活干,起码吃住就有了着落。
这么想的时候,孙少平已经起身往贾冰家走了。
贾冰家在南关一个小土坡上,他不一会就到了。
他刚一进贾冰家的院子,一条大黑狗“汪”一声窜了出来,他吓得往旁边一跳,把手里
的黄提包象手榴弹一样向狗扔去。
“男爵!”有人从窑里喊了一声,紧接着便走出窑洞来。少平一眼认出这就是贾老师。
“男爵,回去!”贾冰对狗说。那位张牙舞爪的“男爵”便向旁边的窝里悻悻而去。
贾冰走过来,看定他,问:“你找谁?”
贾老师显然已经不认识他了。
“贾老师,我是孙少平……”他谦恭地说。
“孙少平?”
贾老师仍然想不起来他是谁。
是的,他太平凡了。那年仅仅一面之交,还是杜馆长带着,人家怎么可能记住他呢?
“那年地区故事调讲会,我跟杜馆长来过你们家。我是原西县石圪节公社双水村
的……”少平竭力提示贾老师,以便让他能想起他来。
“噢……”贾冰看来有点印象。
孙少平立刻用简短的话说明他的卑微的来意。
“那先回窑里再说。”贾冰从地上拾起他的黄提包,引着他进了窑。
窑里一位中年妇女正在一个大盆里翻洗猪肠子。贾冰对她说:“这是咱们县的一位老
乡,到黄原来揽工,晚上没处住,找到这里来了。”
那位妇女大概是贾冰的爱人。她既没看一眼少平,也没说话,看来相当不欢迎他这个不
速之客,少平并不因此就对贾冰的爱人产生坏看法。他估计这家人已经不知接待了多少象他
这样来黄原谋生的亲戚和老乡,天长日久,自然会生出点厌烦情绪来。
“你吃了饭没?”贾冰问。
“吃了。”他散谎说。
“来揽工?”
“嗯。”
“为什么?你不是上过高中吗?”
“嗯。”
“那为什么跑出来揽工?”
“我一时也说不清楚……”
“你喜欢诗歌吗?”
“我……”
“噢……黄原的钱也不好赚!”
少平敏感地意识到,如果他同贾老师说,他喜欢诗歌,并且念出什么人的几句来,说不
定他今晚会得到较好的接待。但他谈不到对诗歌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他不愿在这方面撒谎。
现在他猜想,诗人大概把他看成了一个纯粹为赚钱而借宿的凡夫俗子,因此不可能对他有什
么兴趣。
不过,看来贾老师念过去的一面交情,还不准备把他拒之门外。他把他引在隔壁一个放
杂物的小土窑里,说:“这窑常不生火,可能有点冷,你就凑合着住吧!”
“这就蛮好了!”他感激地说。
晚上,少平躺在自己单薄的被褥里,很久合不住眼。他想,这里看来只能借宿一个晚
上。
明天一早,他就应该去北关的阳沟大队找那位远门亲戚,争取在那里住下来。然后他得
千方百计找个营生干;只要有活做,有个吃住的地方,哪怕先不赚钱都可以……
第十三章
第二天窗户纸刚发亮,少平就悄悄地爬起来。
他到院子里的时候,贾冰一家人还在熟睡之中。他很快离开这里,转到了街道上。
从南关通往北关的大街上,除过赶长途汽车的旅客外,此刻还没有什么人。
他迎着清冷的晨风,在静悄悄的街道上匆忙地走着。城市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模糊的,
他现在一心想的只是要找到那位没见过面的亲戚。
赶到北关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他从一个扫街道老头那里打问清楚了去阳沟的路。于是在黄原宾馆旁边折转身,拐进了
一条小沟。沟道相当狭窄,两面坡上象蜂窝似的挤满了房屋和窑洞。从这些房屋和窑洞好坏
差异来看,少平估计这里是干部、工人和农民的混杂居住区。
他在沟道中没有铺沥青的土路上一边走,一边发愁地想:在这么密集庞杂的居住区寻找
一家农民,看来太困难了。迎面不时有骑自行车和步行的人走过来,但他没有开口。这些都
是上班的干部或工人,他们不可能知道有个叫马顺的庄稼人。
他看见路边水井旁边有个正用辘轳绞水的老头,尽管穿戴也还可以,但可能是个农民—
—城边上的农民穿戴当然不象山区农民一样破烂。
他便试着走过去向这老头查问他的亲戚马顺。
一下问对了!老头向他指了指阳面土坡上的一个院子,说:“就住在那里,我们原来是
一个生产队的。”
少平的心咚咚地跳着,兴奋地爬上了那个小土坡。
马顺两口子看来刚起床,尿盆都还没倒,两个孩子仍然在炕上睡觉。
当少平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