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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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老师挑着粪桶过来了。霍丽娜细弱的腰在沉重的粪桶的压迫下,仿佛随时都会折断。在猪场,教过我音乐课的纪琼枝纪老师,负责接受我们拉去的鲜鸡粪,她把这些酸溜溜臭哄哄的东西掺到猪饲料里。
饲料加工组里有一个能用当时最先进的俯卧式跳过一米八十厘米横竿的运动健将,自然也是右派。他对乔其莎表示着特别的关怀,对我也十分友好。这是一个乐天的右派,与那些愁眉苦脸的右派形成鲜明的对照。他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毛巾、眼上罩着一副风镜,在尘烟弥漫的粉碎机边愉快地忙碌着。饲料加工组的小组长也是个宝贝。他名叫郭文豪,但却一个字也不识。尽管他一字不识,但却出口成章,他编的快板在蛟龙河农场广为流传。那天我们第一次去拉红薯蔓粉碎的粗饲料时他就随口念了一段:
“说得是畜牧队长马瑞莲,那颗脑袋不平凡,在配种站里搞实验,让羊和兔子结姻缘。气恼了小乔配种员,对着她的肚子打—拳,马配毛驴生骡子,羊配兔子不沾弦。如果说兔子和羊结了婚,公猪能娶马瑞莲。马瑞莲奶子一挺生了气,找到李杜提意见。李杜场长胸怀宽,劝说老婆马瑞莲,算了吧算了吧,这些右派不简单,小乔念过医学院,于正省城做主编,马鸣留学美利坚,章杰能编大辞典,就说右派王梅赞,那个头号大笨蛋,还是个健将运动员……”
郭文豪说:“老右!”王梅赞便双腿并拢,道:“老右在。”郭文豪说:“给小乔姑娘装上饲料。”王梅赞道:“郭组长放心。”
王梅赞往我们车上装饲料,在轰鸣的粉碎机声中,郭文豪问我:“你是不是上官家的?”我说:“是,是上官家的那个杂种。”郭文豪说:“杂种出好汉。你们上官家可真够邪乎的,沙月亮,司马库、鸟儿韩,孙不言,巴比特。了不得,了不得……”
我们拉着饲料回鸡场时,乔其莎突然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金童,”我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问问,” 她说,“干活时总要打招呼吧。你有几个姐姐?”
“八个,不,七个。”
“那一个呢?”
“那一个叛变了,”我不高兴地说,“你不要问了。”
那只公狐狸,每天夜里都来骚扰鸡场,而且每隔一夜就大模大样叼走一只母鸡。它不叼鸡的夜晚并不是它叼不走,而是它不想叼。这样它的活动便有了两种性质,叼鸡的夜晚是为了食物,不叼鸡的夜,则纯属骚扰。它把鸡场的女人们搞得神思恍惚,夜夜不得安宁。龙场长对它发射了足有二十发子弹,但每次射击都伤不着它一根毛。一个女工说:“这狐狸成了精了,会念避弹咒。”
“屁,”那个绰号“野骡子”的大个子姑娘激烈地反对道,“一个臊狐狸,能成什么精?”
“要是它没成精,像龙场长这样的当过武工队神枪手的,怎么老是放空枪?”那女工反驳着。
“我看龙场长是手下留情,那只狐狸,可是个公的!”“野骡子”淫猥地笑着,说,“每到夜深人静时,也许就有一个绿油油的漂亮小伙子,钻到龙场长的被窝里!”
龙场长站在拦鸡网下,静静地听着女工们的议论。她把玩着那把老旧的“鸡腿匣子”,脸上显出沉思冥想的表情。女工们放浪的笑声把她从沉思中唤醒,她用枪筒戳戳头上的浅灰色工作帽檐,大踏步冲进鸡舍内,绕过一道道的产蛋笼,站在了正在伸手从铁笼里往外捡鸡蛋的“野骡子”面前。“你刚才说什么啦?”
她目光炯炯地逼视着“野骡子”。“没说什么,我没说什么。”“野骡子”握着一个红皮大鸡蛋,坦然地说。“我听到你说了!”她用“鸡腿匣子”敲着铁笼,怒气冲冲地说。“野骡子”挑衅地问:“你听到我说什么啦?”龙场长脸红得像鸡蛋,她愤愤地说:“我决不会饶过你。”龙场长怒冲冲地走了。“野骡子”追着她的背影道:“心中无闲事,不怕鬼叫门!臊狐狸,别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浪着呢,那天晚上……哼,当我没看见?”“‘骡子’,”一个老成的女工劝道,“少说两句吧,一天六两面,哪来这么多劲儿?”“六两面,六两面,我操他爹的六两面!”“野骡子”从头上拔下一个发卡,熟练地在鸡蛋两头各钻了一个小孔,然后张嘴嘬住鸡蛋的小头,一阵好吸,把鸡蛋吸成了空壳。她把看起来完好无损的蛋壳放到鸡蛋堆里,说,“你们谁要告状就告去吧,反正,俺爹给我从东北找了一个婆家,下个月就走,那儿,土豆子堆得像山一样。你,要去告状吗?”她对着窗户外边弯着腰清扫鸡屎的上官金童说,“你一告就准,你这样的香喷喷的童子鸡,瘸胳膊最喜欢,她是老牛牙不好,专拣嫩草啃呢!”上官金童被“野骡子”骂得满头雾水,端着一锨鸡屎问她:“你要吃鸡屎吗?
”
下午,他们拉着四箱鸡蛋走到鸡场与蔬菜专业队化粪池中间时,乔其莎说:“金童,停一下。”上官金童小心地停住脚,把车子放下,回头看着她。她说:“你看到了没有?她们都在偷喝生鸡蛋,连龙场长也在偷喝。你看到‘野骡子’了吧,满身都是劲儿,鸡场的女人都营养过剩。”金童说:“可这鸡蛋是过了磅的。”她说:“我们不能守着鸡蛋活活饿死。我快要饿疯了。”她拿起两个鸡蛋,钻进了铁丝网内,消失在一辆破坦克的背后。一会儿工夫,她拿着那两个看起来完好如初的鸡蛋走出来。她把这两个鸡蛋埋在蛋箱中央。上官金童忧虑地说:“乔其莎,你这是猫盖屎,场部保管一过磅就显了原形了。”她笑着说:“你把我看成笨蛋了!”她又拿起两个鸡蛋,对我招招手,说,“跟我来。”
上官金童跟随着乔其莎钻进了铁丝网。高大的蒿草飞扬着白色的花粉,挥发出一种令人头昏的闷香。她蹲在坦克旁边,从坦克的履带和铁轮的间隙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包里是乔其莎的全套做案工具:一个小钻子,一支粗大的注射器,一块染成了跟蛋皮色相仿的胶布,还有一把小剪刀。她用钻子在鸡蛋顶端钻出一个小小的洞眼,然后把注射器的针头插进去,慢慢地把鸡蛋的内容抽出来。她拔下针头,命令上官金童:“张嘴。”乔其莎把鸡蛋的汁液射进了上官金童的咽喉。他稀里胡涂地便成了她的同案犯。然后,她从坦克下边一只盛着清水的钢盔里,抽了一管水,注射进蛋壳,又用剪刀剪下一点胶布,贴住了那个针眼。乔其莎动作麻利准确。上官金童问:“你在医学院专门学过这一行?”“对,偷蛋专业!”她微笑着说。
在场部过磅时,鸡蛋的重量不但没减,反而还涨出了一两。
他们的偷蛋把戏持续了半个月,便被无情地戳穿了。那已是盛夏的季节,阴雨连绵,母鸡进入换羽期,产蛋量锐减。他们拖着一箱半鸡蛋;到达老地点;停车;钻进湿漉漉的铁丝网。成熟的野蒿结着一串串种籽,武器场上,飘荡着如烟如雾的水汽。锈铁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一只青蛙,蹲在坦克的传导轮上。青蛙粘腻的翠绿皮肤让上官金童心里生出一些不祥的感觉。乔其莎把鸡蛋汁液注射进他的口腔时,他感到恶心,他捏着喉咙说:“今天的蛋,又腥又冷。”她说:“用不了两天,连这又腥又冷的也没有了,我们的戏,到谢幕的时候了。”“是的,”金童说,“母鸡到了换毛季节了。”“你是个傻男孩,”她说,“或者,你有什么预感,对于我。”“对你?”金童摇摇头,说,“对你我会有什么预感呢?”
说:“算了,你们家已经够热闹了,我就不添乱了吧。”上官金童问:“你的话总是云山雾罩,遮遮掩掩。”她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身世?”上官金童说:“我又不娶你做老婆,为什么要问你的身世?”她愣了一下,笑道:“果然是上官家的儿子,出语便透着邪性!难道非要娶我,才可以问我的身世?”金童道:“是的,我想应该是的。我听霍丽娜老师说,随便问一个女人的身世,是极端不礼貌的。”“你说那个挑大粪的?”“她俄语好极了,”金童道。乔其莎冷笑道:“听说你是她的高足?”金童道:“算是吧。”乔其莎炫耀般地用上金童应接不暇的纯正俄语说了一大段话。她用黑眼睛盯着他,问:“你听懂了吗?”上官金童道:“好像……您好像讲了一个关于小女孩的很悲惨的童话……”乔其莎道:“霍丽娜的高足,也不过如此,三脚猫,布老虎,纸灯笼,花枕头!”她拿着那四只水蛋,失望地往外走去。上官金童不服气地说:“我跟她学了一年半不到,你对我要求太高了!”“我才懒得要求你呢!”她在蒿草中转过身,草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服,显出了她那两只被六十八只鸡蛋营养得繁荣昌盛的Ru房——与她的瘦骨伶仃的身体不相匹配的丰满Ru房——上官金童心里立即充满了甜蜜而惆怅的感觉,与眼前这个美貌右派似曾相识的感觉像蚂蚁一样排着长长的队伍爬进他的脑海,他不由自主地对着她伸出了手,但她灵巧地弯下腰,钻到铁丝网外边去了。他听到铁丝网外传来龙场长冷酷的笑声。
龙场长拿着一个水蛋,翻天覆地地看着。上官金童双腿打着哆嗦,看着她的手。乔其莎则傲慢地望着那些对着阴沉沉的天空做着无声呐喊的山炮、野炮、高射炮的炮筒,牛毛细雨在她的苍白的额头上汇成透明的水珠,扑簌簌地滚到她的鼻翼沟里。上官金童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了上官家女人们所共有的那种面对困境时近乎冷漠的镇静。他基本上明白了眼前这个女人的来历,也明白了在长达数月的交往中她反复盘问上官家情景的原因。
龙场长嘲讽着:“简直是天才!不愧是高材生。”她猛地挥起那只孤单的长臂,将那颗水蛋不偏不斜地砸在乔其莎的额头上。蛋壳破碎,乔其莎晃晃脑袋,满脸都是污水。龙场长说:“走吧,到场部去吧,你们将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乔其莎说:“这件事与上官金童无关,他不过是,在无奈的情况下,没有及时揭露我罢了。就像我没有及时揭露别的那些不但偷吃鸡蛋、而且偷吃母鸡的人。”
两天后,乔其莎被扣掉半个月的粮票,发配到蔬菜组挑大粪,与霍丽娜为伍。这两个精通俄语的女人,常常无缘无故地,挥舞手中的粪勺,用俄语对骂。上官金童继续留在鸡场工作。鸡场的母鸡死亡过半,十几个女工调到大田作业班。昔日热热闹闹的鸡场里,只剩下龙场长,带着上官金童,看守着那几百只羽毛脱尽,裸露出青色屁股的老鸡。狐狸继续来骚扰鸡场,与狐狸斗争,便成为龙场长和上官金童的主要任务。
在一个乌云不时吞没月亮的夏夜里,那只公狐又来了。它大模大样地叼着一只光腚母鸡,沿着既定的路线钻出栅栏门。龙场长照例放了两枪,这简直变成了欢送狐狸的礼炮。在醉人的硝烟味道中,他陪着她傻乎乎地站着。稻田里的清风蛙鸣阵阵袭来,月光从云缝中漏出来,像油一样涂在他们身上。他听到龙场长哼了一声,侧目过去便看到她的脸可怕地拉长了,她的牙齿闪烁着令人胆寒的白光。他甚至看到,有一条粗大的尾巴,正在把龙场长肥大的裤裆像气球一样撑起来。龙场长是条狐狸!他的脑袋可怕地清晰了。她是一条母狐狸,是那条公狐狸的同伙。这就是她永远射不中那条狐狸的原因。“野骡子”所说的那个经常在朦胧月色下钻进她的宿舍去的小伙子,就是公狐狸变的。他嗅着腥臊的狐狸气味,看到她手提着还在冒烟的枪,对着自己逼过来。他扔掉木棒,嚎叫着跑回自己的木板房,并牢牢地用肩膀顶住板门。他听到她进了隔壁的宿舍。那间女工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月光一道,照在用旧箱板钉成的板壁上。她在隔壁,用尖利的爪子搔着木板,并且低低地嘟哝着。突然,她把板壁砸开了一个大洞。一丝不挂的龙场长钻了过来。现在她是人的形象。那只齐根断去的胳膊留下了一个可怕的、像扎紧的布袋口一样的疤痕。她的双|乳,仿佛两个铁秤砣,坚硬地挺着。她倾斜着身子,扑到上官金童的面前,跪倒了,用那只胳膊,揽着他的腿,满脸泪水,像一个可怜的老太婆一样嘟哝着,“上官金童……上官金童……可怜可怜我……我是个不幸的女人……”
上官金童把双腿挣扎出来,但她的强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腰带,并用力挣断了它。她粗鲁地剥下了他的裤子。他弯腰想提起裤子时,脖子却又被她的胳膊勾住。她的双腿也盘在了他身上。两个人滚在一起,在滚动中,她将他的衣服一件件撕下来。后来她在他太阳|穴上轻轻击了一拳,上官金童就像一条大白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