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含紫帝女花-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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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一刻我心中的感觉——那是惊艳。
不知是因为她身子太轻盈,还是那风势太疾烈,看着她双臂高展,皎洁的裙袂在风中翩卷,我直有一种恍惚——仿佛她下一刻,便要飞出九天。
那一刻,我竟忘记了礼仪,脱口而唤:“别走!”
别走,一个声音,在我心底无声呐喊。而我竟未意识到,何时那个声音便破口而出。
听见我这声叫唤,她竟果然放下了手臂,回眸望我。那眼神澈亮如莲池净水。
我敛息半晌不语,目光只是定定望住她。她亦无语,只定定望住我。
忽然,我见她提起衣裙,盈盈向我奔来。她的步伐轻盈灵动,而我却一时茫然怔住,无意识地朝后退去一步,感觉双颊蓦地发烫——在这冷夜寒风之中。
她浑不在意,奔至近前,忽然展颜一笑:“哥哥你是谁?怎么会来这里?”
她的声音清甜柔润,亦如她的歌声。我讷讷望住她,竟忘了行礼,半晌之后,竟然脱口问了一句:“你不喜欢我来?”
话出口时,方察觉唐突失礼之处,忙住口收声,怎知她立刻一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粉嫩肌肤下如欲沁出水来。
第七章 邂逅 (3)
我心头一慌,刚待开口解释,她已蓦地握住我手,竟分毫不顾忌男女之嫌,急声道:“哥哥你别走啊,你走了我便又是一个人了。”
我一愕之间,却见她咬紧了唇,目中凝起水雾,却是倔犟地抬头望着月色,隐忍住声音里的哽咽,断续吐字:“已经好多年没人陪我说过话了……早些年,我娘还时常飞来探我,可是五年前,她便再没有来过……这么些年来,这里都只有我同乳娘两个人……”
听着她的话,我不禁心生酸楚,想起适才她的歌声,于是放柔声音问:“你方才唱的歌,是你母亲教你的?”
她回头看我,笑生双靥,一双眼睛眯成了两弯月牙儿:“哥哥你喜欢听?”
听她叫我“哥哥”,我心中终于一震:我竟一直忘了称她公主!可是,若现下我忽然改了口,或许她这番兴致也要随着那个生疏的词儿一扫而空。
因此,我并没有行礼,目光只望住她,点头道:“我喜欢……”
喜欢听你唱。后面三字我忍了没说出口,却觉脸上又滚滚发烫,心中如被火烧,不由暗自庆幸:此刻夜深月淡,这副窘态应不至被她看出。
怎知她却蓦地挽住了我双手,轻轻一垂眸:“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诧然看她,却见她正垂眸看着我腰间所系的那枚凤纹玉夔,目光似乎大是好奇。
我见她喜欢,心下自然欢喜,当下便要解下那玉夔送与她,但转念便想起,当年祖母临终之际、将这玉夔交与我时,曾言及此乃我柳氏家传宝物,传媳不传女,并且只传家中长媳。我几个弟弟都还小,她当时将玉夔传与我时,我虽未谙男女之事,却也深知书中“延续香火”之意。
此时想起,我面颊烧红,刚欲伸出去解下腰侧玉夔的手蓦然又僵住,只感觉一颗心在胸臆间狂跳如雷,偏偏她又离我这样近,我生怕被她察觉出我的异样,忙浅咳一声,背了身去,随口答:“我叫柳怀,表字子忻。”
说是表字,其实也应是乳名,那是我祖父过世之前便为我取好的。而那时我尚在母腹中。这一层缘由,却不足为人所道了。
“子忻?这个名字我喜欢呢。”她的目光终于从我腰间抽回,抬眸看我,笑容隐现小女儿家的娇憨之态,拍手道:“那我以后叫你子忻哥哥,好不好?”
我心里一惊,刚待开口提醒她这样不妥,然而话到唇边,却又住了口。
或许暗自里,我也希望她能这般唤我,能这般,与我“平等”相待吧。
我自幼便陪伴太子读书,所见过的皇子公主自不算少,在他们眼里,在我自己心里,我都不过是个低低在下的臣子,一个在他们眼底——卑微的、可供玩亵的孩子……我平日与他们相处之时,连头都不敢抬高,更罔论,这般以“你”、“我”相称。
可是如今,不知是否因为这里只有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尽管我知道她身上流着玉螭国皇族的血脉,可是现下此处并没有旁人,她又毫无架子,我不由少了一些平日的拘谨,心中竟然第一次萌生出一种奢望,奢望能和一个皇室的公主平等相待的念头。
她的衣袂乍在风中飒响,这轻微的响音已唤回我飘荡的神思。我抬起眼,看她在我面前翩跹起舞,白裙曳地,衣袂翩飞,舞步纤盈,舞姿如蝶,痴痴如醉。
第八章 暗涌 (1)
而皇太子邱世蘅,这个在银夔国的国史中一闪而过的平庸的名字,最终只是作为陪衬它幕后的波澜而存在。
那日我才知道,她叫湮儿。湮儿是她的乳名,她让我这般唤她。而我,其实也喜欢这般唤她。
也是那日我才知道,她晚间很晚都不睡。她说她喜欢夜间的静谧,说她闭上眼,便能听到划过耳畔的夜风声,将好多好多故事带给她——还带来了,远方那个她从未见过的母亲要跟她传达的话。
说到这里,她嘴角含笑。我淡笑看着她,这个公主虽孤立于世,但天性开朗温和,并不如我先前想象中那般孤僻阴郁。她的一颦一笑,都如煦风拂面沁入心骨,如春光融暖在我冰冷心田。在那时,那个一路压抑中成长起来的少年眼中,她几近完美化身。
然而,即便是再完美的璞玉,亦有其瑕疵和缺陷。她最介意的,或许便是自己的后背吧——她的背后,生着一对很小的翅膀,两胛各长出一只。翅膀如她的肌肤一般光洁无暇,却不生一片羽毛,所以她无法飞出这处将她幽禁之地……
她告诉我,她娘是一只好大的凤鸟,为了她的国家,所以不要她父皇了,却将她留在她父皇的国家陪她父皇,等有一日她长大了,张开翅膀,便可以自己飞回故国、去她娘那里了。
她说这句话时,满脸尽是笑意,娇憨笑容之下看不到一分阴霾之色,然而她那双点漆般的瞳眸深处,那一点隐隐的寂寥和哀楚,却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按照常理,若真是她母亲不要她父亲,又怎会将女儿弃在这里?若真是生性凉薄,不顾念女儿,又怎会在以往每年都不辞万里,飞回来看她?
我想这一层,她心里是明白的。只不过——她不愿相信罢了。
上天既然给她生了这一对肉翅,给了她火凤凰一族的标志,偏偏又不给她如同族人一般自由飞翔的权力;上天既已赐予她让人钦羡的容貌和聪慧,但却又狠心让她被世人背弃。
她看起来似乎每日都很开心,常常一脸认真地跟我说:只要她背后那一对小翅膀长大了,长出丰满的羽毛,便可以飞回她的国家了,还可以飞出这里、去见她从未见过的父皇。
然而看着她满含憧憬的笑容,我心中却隐隐泛起酸涩。——其实她心里应是介意的,她何尝不希望自己能和常人一般:要么做一只完完全全的凤凰,要么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只是,她从不表露出自己的伤感,所以我也从不说破这些。
自那夜之后,每一个黄昏或夜晚,她看我练完剑法,便将我拉进那座跨院。她说那座跨院是当年她母亲遇见她父皇的地方,总有一日,他们一家还会在那里重聚。
第八章 暗涌 (2)
有时,我会不忍看她那双琉璃般的眼底闪烁的一丝希望——我害怕那唯一支撑她走过这十几年人生的希望,终有一日、当她梦醒时分,真如琉璃般破碎,那时,她又当如何自处?
然而,又是什么支撑她走过这些年的寂寞寒暑、冲刷尽眼底最后一丝阴霾?
是那一抹希望么?
她不喜欢看见我悲悯或怜惜的目光,她平等待我,也希望我平等看她。她希望和自己周围的人站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在她的心里没有歧视,也容不得半分怜悯。
我渐渐发觉,她的确是个孤独的孩子,可是她真的并不值得可怜。她很会为自己寻找快乐。上天夺去了她的翅膀,那她就将翅膀寄托在梦想中。上天夺去了她亲人的关怀,那她就好好关心自己爱护自己、为自己寻找快乐。
这样一个女孩,何其柔弱,又何其坚强。
我时与她追逐嬉戏于菊花深处,每当傍晚,她便牵起我的手、拉着我去那处跨院,硬要我讲故事与她听。
其实我知道,她并非真的想听我那些故事,她不过是希望有人陪她说话、而她自己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莞尔,将从书中所读的那些故事说与她听。其实我所知道的故事并不多,有时一个故事我能讲上三四遍,她亦听得津津带味。
时常我也教她一些用兵之道,湮儿十分聪颖好学,到得后来,竟渐渐能够举一反三,旁征博引,如此才思,令我暗自钦赞,有时甚至觉得,若她是男儿之身,必能为玉螭国谋存福祉。
那年入冬,房外雪花如絮,她贪凉受了风寒,我不准她出去,为她在屋内燃起暖炉,砚好墨台,开始一笔一划教她认字。
她认字的速度也相当惊人。常常是我教她写过一遍,再教她念一遍,她便再不会忘记。来这里之时,我将我平日常看的书都带了来,虽然不多,但每夜就寝之前嘱咐她看,第二日检查,她便都能背得下来。我不由生起顽心,让我尊称我“子忻先生”,岂料她却知我有心逗弄她,怎生都不肯改口。
渐渐,我发觉自己已无什么书上的东西可以教她了,她便缠着我学剑。
小女儿家家的,学什么剑?我不由蹙紧眉,板起脸,故意做出一派老沉之态。
她干瞪我许久,第二日便在我菜食中下了泻药,害了我腹泻几日、全身脱力……
我最终还是拗不过她,于是撇下一截枯枝,递到她手里,自己也折取一枝,向她比划招式,待她练熟了,便开始与她拆些简单的招式。
可是渐渐的,她便不愿再跟我学了,眼神也日渐再不复初时那般明亮。其实我知道其中原因——平日我与她拆招之际,难免身形移换间,她背对于我,肩胛那鼓起的两处便暴露在我眼前。
第八章 暗涌 (3)
平日即便她牵着我的手之际,亦从不让我行至她身后,便是因为她肩后那对小小的肉翅。从背后看去,便如同两个肉瘤一般,高高鼓起,甚是难看,而从侧面看,竟似人家身形佝偻的老妪一般。
随着年纪增长,她的身段渐渐丰腴,举止间已隐然有了豆蔻少女的风致,而她对自己背后的缺陷之处,也就看得更加在意。
我心里微酸,却不敢让她看出我的愁思,每日只是含笑对她,幸而她也深会我的苦意,便也不再在我面前流露出半分苦相。
便是从那时起,我暗自立誓:终有一日,我要凭自己的能力,为她的世界开辟出一方光明。
然而,便在我萌生这个心念的半年之后的秋天,玉螭国的皇上忽然急召我入宫。我不知所为何事,但看那侍卫肃重的面色,当下也已闪过一丝不祥预感。
皇上的命令,一刻耽误不得,然而我还是想先去同湮儿招呼一声。怎知她却不在房内,我心中忧急,几个侍卫早已等得不耐,不住催促,我终于铁下心,随他们离开了离宫。
入宫是在黄昏时分,他们并未带我去见玉螭国的皇上,而是直接引我去了太子的寝居。
我到时,见守殿的侍卫在殿阶前跪了一地,见这阵势,我心中更加忧切难安。
推开外殿的门,一室青烟缭绕,时隔三年,如今当我再度踏入这里,只闻满室除了太子平日喜燃的檀香外,且浓郁着药香。我阔步至内殿,欲去揭启垂帘的手却猝然被人钳制,我回眸见是平日看守此处的守卫统领姜铮,便收了手,见他面色凝肃,按住我肩,却不给我入内。我心中一跳,已隐约猜到几分。
我茫然看着缕缕烟雾自紫金铜鼎徐徐吐出,思绪空茫一片,竟忘了我在等什么、甚至忘了我在等待。
须臾后,只听垂帘拂动,帘后步出几名身着枣红官袍的太医,我方醒回神,慌忙让道,那几名太医走到姜铮身前,止步望住他,面露忧色。
我一颗悬在虚空的心,在看到他们这种眼神时,立时沉了下去,如同浮沉在海面的一叶孤舟,没入滚滚深漆色浪潮中。
我垂了头,一声不吭,只是快步绕过他们,奔至内殿,抬手掀起仍在风声中轻晃的垂帘。
帘幕在眼前揭起,将内间里的一切都清晰映入我眼帘。只见高挑的帷帐之内,太子面色恹恹,直勾勾望住帐顶的目光再无往昔的跋扈之色,双目晦黯无神,竟如同——如同一个行将死去之人。
姜铮和其余守卫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