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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生死桥 李碧华-第22部分

小说: 生死桥 李碧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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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闷煞你啦?惹毛你啦?——这可不是你陪我,是为了答谢,我陪你的!”
  “不,我只是怕出洋相。”
  “真是!只有付钞票的是大爷。来,你到过永安么?”
  听倒是听过的,一直没工夫来一趟,而且这些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卖的都是高档商品,英国的呢绒、法国的化妆品、瑞士的钟表、法国的五金机具、美国的电器、捷克的玻璃器皿,甚至连卫生纸,也是印着一行洋文,标志着舶来品。
  ——光顾的客人,不是外国人,便是“高级华人”。
  招待的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笑脸迎人的“花瓶”,斑斓的旗幡凌空飘舞,洋鼓洋号,吹吹打打,十分唬人。怀玉只觉自己是刘姥姥。段娉婷原来真是个洗澡狂。到了化妆品柜台,买了大包小包的沐浴香珠香露香皂,用的是公司所发的“礼券”,随手一扬,都是巨额,不知从何而来。柜台的花瓶们认得她,招待十分热情讨好。
  怀玉溜到一旁,忽见一张大型彩色相片。
  正是段娉婷,是她斜倚着,拎着一块香皂的广告相片。因为洗净铅华似的,变了另一个人。上面还有一段文字:
  “力士香皂之特长,不外色白香浓与质细沫多,以之洗濯,不独清洁卫生,而且肌肤受其保护,可保常久娇嫩细腻。”
  末了签个龙飞凤舞的“段娉婷”。
  二人买好,转身走了,柜台上方有窃窃私语:“嘿,不管她用什么洗澡,就是‘脏’!”
  “身畔的是谁?不像是户头。”
  “不是户头,就是小白脸!”
  “也不像,蛮登样的,倒是她巴结着他。什么来头?”
  逛完永安逛先施,反正这般又谋杀了大半天。段娉婷非常地满足而疲倦,到了先施公司顶楼的咖啡室,便点了:“冰淇淋圣代!”
  怀玉忙劝止:“你身体还没好,过几天还要拍戏,不要吃冷的。”
  “我偏要!”她有点娇纵地坚持着,目的是让他再一次关心地制止和管束。
  ——谁知他只由她。
  这样地又撒手不管了?怨恨起来,便骂道:
  “你虽然救过我,不过对我也不怎么好!”
  “也不全为是你。在那种情形底下,谁都一样。你怎么可以糟蹋自己?听说不止一次了,自杀又不是玩的——”
  “你先说是为了我,我才跟你说话。”逼他认了,方从详计议,娉婷比较甘心。
  “是——”
  “好了,我满意了。不过我今天不说,改天再说。这是送你的。”
  然后拿了一份包裹得很精美的礼物出来,一个长型的盒子,拆开一看,是管自来水笔。
  怀玉忍不住笑了:“你们上海,什么都是‘自来’的:自来血、自来水、自来火、自来水笔……”
  “你什么时候‘自来’?”她马上接上了。
  段娉婷看着怀玉,她等着他。他再一次地发觉,原来她的眼睛实在是棕红色的——与那晚的灯影无关。
  像一种变了质的火焰。她原是多么地高傲,谁知栽在他手上。她心中萦绕的,已经不止是对男性的渴望了,她其实不是要一个男人,她心里明白,她要一个不知她底蕴,或者不计较她底蕴的天外来客,带领她的灵魂,逃出生天。也许有一天,她放弃了此生的繁华,但仍不是时候,她必得要他承认了她此生的繁华,她方才放弃得有价值。
  莫非他也栽在她手上?
  他不是不高傲的呀——段娉婷,上海滩首屈一指的女明星,像他手上一杯热咖啡,又苦又甜。当他们并立,他一点也不卑微,他是凌霄大舞台的头牌武生,简直一步一步地踏向他的虚荣。
  吃不了两口杨梅果酱攀,忽地来了三个女影迷,战战兢兢地偷看段娉婷,一边又你推我让,不敢上前。终有一人鼓起勇气,请她签个名字,连手都抖了。段小姐有点烦,便道:“我只签一个!”
  打发了三人,由她们三人争夺一个签名好了。她瞅着怀玉,是的,又有影迷及时来垫高自己的位置了。
  “你怎么可以没看过我的电影?”她问。
  “今天有得看么?”他问。
  她架上了太阳眼镜,领他到爱多亚路的光华大戏院去。架了眼镜,分明不是遮掩,而是提醒。在众人惊讶和仰慕的目光下,她请怀玉看她的电影。
  戏院大堂还有宣传花牌:“亦瑰丽、亦新奇、亦温柔、亦悲壮。珠连玉缀,掩映增辉。”在她的剧照下,自是歌功颂德:“她,是电影圈的骄子!她,是艺术界的宠儿!”
  今晚上的是《华灯》,她演一个被恶霸霸占着的妓女,为了孩子的前途,华灯初上之际,便倚在柱下等待过路的男人。每隔一阵,字幕便一张张地出来了:“人生的路是多么地崎岖!母亲的心是多么地痛苦!”
  电影是无声的。
  观众也是无声的。
  在光华大戏院的楼座,怀玉从未设想过,他正坐在一个美女的旁边,而她的另一个故事却又在眼前——是不是,会不会,还有另外的故事?他有点拘束地正襟危坐了。
  大半年之前,他还不过拿着她的一张相片,世事甚是莫测。
  《华灯》散了戏,段娉婷道:“到什么地方吃饭好?”
  怀玉强调:
  “什么地方你就拿主意吧,不过这一顿,我是一定要做东的——去一个我付得起的地方。”
  “那不要到红房子吃大菜了。”段娉婷马上变了主意,“原来是想让你尝奶酪鸡跟洋葱汤……呀,有了!”
  结果是吃素。
  也不是素,是素菜荤烧。这店子卖鸳鸯鱼丝、鱼冬笋、八宝金鸡……全都是“虚假”的,不外把菜蔬粉团装扮成肉。
  怀玉笑:“上海人花样真是多,连吃素也不专心,这虾仁明明是假的,偏又说是真的。”
  “你权且把它当做虾仁来吃,假的就变成真的了,吃呀,对不对?”
  “——对,果然是虾仁的味道。”
  一壁吃,便聊到日后要拍的戏分,段娉婷只不耐:“不知道呀,大概是拍跟男主角的恩爱镜头吧,那个人,别提了,他有一次想占我便宜,我一拍完,就当众推他个四脚朝天。哼,我还自杀呢,真是!戏就是这样。先恨了他,过几天,再补一段爱他,感情是跳拍的,简直不正常!”
  牢骚发过了,自素食店出来时,二人正待上车,只见对面马路有辆汽车忽地一怔,车上的人遥遥投来一瞥,静夜中有点讶异,末几,即绝尘而去,没有反应。段娉婷认出来,依稀是史仲明。
  她问怀玉:
  “下一回演什么?”
  “陆文龙,双枪陆文龙。”
  怀玉回到五马路的下处,已是十一点多了,李盛天还没歇,只问他:
  “今天到哪里去了?才一练完功就开溜。”
  怀玉忙把那自来水笔给掏出来:“我去买了一管好笔,给我爹和志高写信呢。”
  李盛天道:“什么笔写不了信?就丁了半夜才回来?”
  怀玉只觉得自己已长那么大了,竟还是不能来去自如,那段小姐,一个姑娘家,闯荡江湖,自生自灭,不知多写意,便嘟囔:
  “反正我不会迷路。”
  师父总是个通达的人,艺事上非管不可,然而徒儿在外,竟如此地让他打闷雷?便命怀玉:“明儿一天就练好双枪去!”
  怀玉只得应了,回到房间去,身后还听得师父很担忧地跟一个琴师道:
  “那金宝也是,不知交了什么朋友,几件新衣裳花搭着穿,也交际去了。上海玩家坑了他都不知,当了‘屁精’,回头……”
  怀玉执笔写起家书来,报平安,报上座,都是喜孜孜乐洋洋,直写到演好了戏,也收到红包礼物,就止住了。
  执笔如执手——也不知是不是那管笔执着他的手,兴奋而罪恶地隐瞒了。她真是无处不在,如今也在。
  怀玉睡不着。不睡,今天便不会过去。
  哦,完全是因为那杯从来都没喝过的咖啡,苦的、甜的,混沌初开。真的,这东西够呛。怀玉便一夜对自己表白,撇清儿,把一切推诿于咖啡上,显得十分无辜。


生死桥 '叁'(6)
  此刻的金啸风,也了无睡意。
  澡堂本来到了十一点就上门板了,因金先生在,三楼依然灯火通明。他来晚了,先在那白玉大池孵了好一阵,蒸汽氤氲中,他更抖搂了。
  他今天收拾了一个老门槛,就连他的连裆码子也都一并受了牵连。那个所谓海上文人,在报上挖苦了金先生获颁的“禁烟委员会委员”名衔。金先生邀他到一家春菜馆吃西菜,吃罢出来,两个巡捕房包探就在门口将他捉住了。
  一搜身,便搜出一大卷钞票,每张钞票上,都盖上了金啸风的私章。金先生也出现顶证,说是敲竹杠,当场交的款子。巡捕见了真凭实据了,便带到局里去。
  文人?
  金啸风想,海上的“文人”,怎么也不知道,还是“闻人”的气大腰粗。如此地上了圈套,怕还不办个应得之罪?而他本人,依然是“禁烟委员会委员”。
  他当然“禁烟”,他常派手底下的人去“禁”人家的“烟”。遇上一些权势不大、只偷偷贩运又没打通“关节”的私土,他就动手了。
  当他进了房,由那扬州伙计为他擦背时,毛巾由上往下刮,一根根的污垢随之脱落。
  冲洗后,回到自己的私人房间,好好地来一顿扦脚、捏腿、按摩,专人侍候着,此时,手底下的徒子徒孙,也就一一来此向他汇报,澡堂成了治事所。
  程仕林是个实际的“行动界”,本来是赌场的管事,赌场归了金先生,他也就投到他门下。他报告道:
  “那川土一万余两,由汉口夹带来,装了两大皮箱,预计明天晚上搭日清岳阳丸轮船到,停泊浦东张家浜码头。”
  “谁当的保?”
  “一个新上来的,姓雷。”
  “没拜过门吧?”
  “没。听说是汉口早派来的。”
  “那倒不必跟他提保险了,干脆夜里在浦江守候,等他们提土上了划船,就拿了吧,一来教训他不会走脚路,不知道利害;二来,一万两土,他也不敢告发。”
  仕林便加麻油:
  “要是他改日拜门,就安排大寿那天吧。”
  仕林去后,不久,又来一个报告了“包打听”往大土行查看。屋下地窖便是存放烟土处。他在地板上东敲西敲,账房记下数,敲一下,给他一笔,结果给打发掉。
  未几,史仲明这“文艺界”来了,只附金先生耳畔讲了几句话。
  怀玉又到摄影场探望去。这一回是“自来”的。段娉婷正在排对手戏,原来是男女主角的谈情。丁森是个皮肤很白嫩的小生,唇红齿白,一看见女人便是三白眼——总之像一团奶油。段娉婷本来对他有点厌恶,不过他年青英俊,又在当红,差不多跟有地位的女明星都演过对手,打情骂俏,戏假情真。大伙都怀疑他的钱来自阔太太,要不怎么倚恃着一张脸行凶?
  只是她一见怀玉来了,对丁森便又缓和下来,心情大好,竟也风情万种,对他稍假词色。怀玉忖量这位便是她口中那“四脚朝天”了,也留了心。
  段娉婷跟丁森排了一段,便用手指擦擦他鼻端,十分俏皮地道:
  “我有朋友来了。”
  拉了丁森来见过怀玉。
  ——如此地左右逢源着。
  一来给丁森看;二来,给怀玉看,女人便是这副德性。
  丁森得知怀玉身份,也客气道:
  “是在凌霄么?下星期有空档,我定当来捧场!”
  只是丁森买不到票。
  不但他买不到票,一众的戏迷,不管是谁,第二轮的演出《双枪陆文龙》、《界牌关》、《杀四门》……一意来看唐怀玉的观众,都买不到票。
  票房一早就挂了满座的牌子,三天的戏票全卖光了。早来迟来的都向隅,失望而回。
  班主十分地兴奋,回来跟他们道:
  “真想不到,在上海这码头多吃得开!”越说越窝心,“金先生倒是一个人物,照应得多好,他大寿那天我可要拜他为师了!”
  到了正式演出晚上,场面上的师父正要安坐调弦索,后台一贯的喧嚣,搭布景的也把软片弄妥了,万事俱备,只欠一声锣鼓。怀玉把玩着他的黑缨银枪。一个龙套自上场门往外随意一探,咦?
  不对,池座里空荡荡,一个观众也没有!
  班上的人吓得半死,一时间,震天价响,都是惊惶。
  八点钟了,戏要上了,说是“满座”,可全是虚席,怀玉只觉一跤跌进冰窖,僵硬得连起霸都给忘了。
  有人来道:
  “金先生吩咐,戏照样上。”
  金先生?
  金先生?
  怀玉脸上刷白,忽地明白了,他耍他,要他好看。
  但难道自己要受业么?他如此地惩戒一个不知就里的人?怀玉心生不忿。
  好,他就上场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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