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没落-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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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隆(Myron)的一尊塑像思考一下这中间的差距:普桑(Poussin)的风景画艺术与同时代的室内康塔塔艺术是一样的;伦勃朗的绘画艺术与柏格兹特胡德(Buxtehude)、帕黑尔贝尔(Pachebel)和巴赫的管风琴作品的艺术是一样的;瓜尔迪的风景画艺术与莫扎特的歌剧艺术是一样的——它们的内在的形式语言近乎同一,以致视觉手段与听觉手段之间的差异可以忽略不计;可这些绘画艺术与米隆的雕塑艺术相比,其差距何其之远。
“艺术科学”总是依附于各别艺术领域无时间的、概念性的界定,它的重要性仅仅在于证明问题的基础根本没有受到冲击。艺术是活生生的单位,活生生的东西是不能被分割的。博学的学究们首先做的常常就是把无限广袤的领域分割成由完全表面的媒介和技术标准所支配的局部,然后赋予这些局部永恒的有效性和不可变换(!)的形式原则。他们就是这样来把“音乐”和“绘画”、“音乐”和“戏剧”、“绘画”和“雕刻”分割开来。再接着,着手界定绘画“之”艺术、雕刻“之”艺术等等。但事实上,技术的形式语言不过是实际作品的面具而已。风格并不是肤浅的桑泊(Semper)——算得上是达尔文和唯物主义的同时代人——所认为的那种东西,即材料、技术和目的的产物。恰恰相反,它是艺术理性所无法理解的东西,是形而上秩序的一种揭示,是一种神秘的“必须”(must),一种命运。它与不同艺术的物质界限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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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要是依据感官印象的特征来对艺术进行分类,就会在阐述中曲解形式的问题。因为我们怎么可能设定一个“雕刻”种类具有如此普遍的特征,以便承认从那一特征中可推导出普遍的规则呢?果真如此的话,那么什么是“雕刻”?
再说到绘画。根本就没有绘画“之”艺术这种东西,只要比较一下拉斐尔的基于轮廓线之作用的素描同提香的基于光和阴影之作用的素描,就不会觉得它们属于两种不同的艺术;如果认识不到乔托或曼特尼亚(Mantegna)的作品——是由笔触所创造出来的浮雕——与弗美尔(Vermeer)或戈雅(Goya)的作品——是在涂满颜料的画布上创造出来的音乐——之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那就不可能把握更深刻的问题。至于波吕格诺图斯的壁画和拉韦纳的马赛克,甚至都没有技术手段上的相似性可把它们归于所认为的同一种类,在蚀刻画与弗拉·安杰利科(Fra Angelico)的艺术之间,或在原始科林斯式的瓶绘与哥特式的教堂窗户之间,或在埃及的浮雕与帕台农的浮雕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共同点呢?
如果说一种艺术真的有边界的话——它的心灵的既成形式的边界——那也是历史的而非技术的或生理的边界。艺术是一个有机体而非一个体系。根本没有一种艺术门类可贯穿于所有的时代和所有的文化。甚至在(例如在文艺复兴的情形中)所谓的技术传统暂时地欺骗我们相信古代艺术规则具有永恒有效性的地方,也根本上不具有完全的一致性。在希腊和罗马的艺术中,没有什么东西与多那太罗(Donatello)的雕塑或西纽雷利(Signorelli)的绘画或米开朗基罗设计的正立面有任何关系。本质上,“十五世纪”(Quattrocento)是与同时代的哥特风格而不是其他东西有关。古代希腊的阿波罗类型是受到了埃及肖像画或早期托斯卡纳的埃特鲁斯坎墓|穴绘画的表现方式的“影响”,这一事实所意味的东西恰恰就是巴赫利用外来的主题创作赋格曲的事实所意味的东西——他表明他能用那一主题来进行表现。每一个别艺术——中国的山水画、埃及的雕塑或哥特式的对位音乐——都是曾经存在的,它将随着它的心灵和它的象征主义的消失而一去不复返。
二
有此认识之后,则有关形式的概念便告豁然开朗。不仅技术工具,不仅形式语言,而且艺术门类的选择本身,都被看作是一种表现手段。一件杰作的创造之于个体的艺术家来说——《夜巡》之于伦勃朗或《纽伦堡的名歌手》之于瓦格纳——所意味的东西,正是某一种类的艺术的创造,如果可以这样理解的话,之于一种文化的生命史所意味的东西。它是划时代的。除了最纯粹的外部因素,每种这样的艺术都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个别有机体。它的理论、技术和传统全都分享有它的特征,且不具有任何永恒的或普遍的有效性。当这样的一种艺术诞生的时候,当它走完其生命历程的时候,它究竟是消亡了,还是变成了另一种东西,为什么这样或那样的艺术在某一特殊的文化中是主导,或为某一特殊的文化所不具备——所有这一切,都是最高意义上的形式的问题,恰如为什么个体的画家和音乐家无意识地回避某些阴影和和声,或相反,显得特别偏爱某类阴影和和声,以致作者的特性就整个地根基于此,这是形式的另一个问题。
这一系列问题的重要性尚未被理论、甚至当今的理论所承认。不过,恰恰是从这个方面、从艺术的观相的方面说,艺术是可以理解的。迄今还有人认定——对认定所涵盖的重大问题不加些许的考查——在传统的分类框架(其有效性是想当然的)中被详加说明的几种“艺术”是一切时代和地点最可能的艺术,如果在特殊情形中缺乏其中的某一种,乃是由于偶然缺乏创造性的个人、必需的环境或伯乐式的赞助人去指导“艺术”走上它的“正轨”所致。在此,我们所采取的乃是我所谓的把因果原则从既成的世界移至生成的世界的做法。如果对于活生生的东西完全不同的逻辑和必然性、对于它的命运及其可能的表现和独特发生的必然性毫无洞察力,人们就得求助于实在的和显见的“因果”来建构他们的艺术史,因而这种艺术史必将是由一系列仅仅表面一致的事件所组成。
我在本书之开篇文字中就已经揭示了一种经由“古代”、“中古”和“近代”诸阶段构成的线性的“人类”进步观点的肤浅性,这一观点使我们对各高级文化的真正历史和结构视而不见。艺术的历史就是一个恰当的显著例子。人们假定艺术的大量持久的、完全确定的局部的存在是不言而喻的,进而依据——同样是不言而喻的——古代…中古…近代的框架去处理这几种局部的历史,当然,在这里,印度艺术、东亚艺术、阿克苏姆和示巴的艺术、萨珊王朝和俄罗斯的艺术全都被排除在外,它们即便不是全部被忽视,至多也只是作为增补而存在。没有一个人发觉这样的结果恰好证明了方法的不充足;框架就在那里,所需要的只是事实,且不惜任何代价把事实供给给框架,任其驱谴。就这样,一种无效的起伏不定的进程被笨拙地描画出来。静态的时代被描述为“自然的暂时休止”,当某种伟大的艺术实际上消亡了时,就被称之为是“没落”;而当一种真正摆脱了先见的慧眼看到另一种艺术在另一种景观中产生出来、并表现出另一种人性的时候,就被称之为“文艺复兴”。甚至在今天,我们还被教导说,文艺复兴是古典的再生。由此人们得出结论说,重新拾起被认为已经虚弱不堪甚至已经消亡的艺术(就此而言,现代乃是直接的战场),通过有意识的改革纲领或强行的“复兴”而使它们重新焕发生机,这是可能的和正确的。
不过,恰恰是在一种伟大艺术的终结、在印象中突而其来的终结——欧里庇得斯时代阿提卡戏剧的终结、米开朗基罗时代佛罗伦萨雕刻的终结,以及李斯特(Liszt)、瓦格纳和布鲁克纳(Bruckner)时代器乐的终结——这个问题上,这些艺术的有机特征体现得最为明显。如果我们足够详尽地考察一下,就不难相信,没有一种伟大的艺术曾经“再生”。
在金字塔的风格中,没有什么东西传递给了多立克风格。没有什么东西把古典神庙同中东地区的巴西利卡联系在一起,因为单纯把古典柱式当作一种结构要素接纳过来——尽管在一个表面的观察者看来,那是最重要的事实——实际上跟歌德在《浮士德》的“瓦卜吉司之夜”一幕中利用古老的神话一样,没有什么重要性。真心地相信古典艺术或任何古典艺术在15世纪的西方再生,需要有罕见的想象力。一种伟大的艺术不仅会随同文化一起消亡,而且会在其内部消亡,我们从音乐在古典世界中的命运就可以看到这一点。伟大的音乐的可能性在多立克青春时期就已经出现了——否则我们该如何解释过时的斯巴达音乐在后代音乐家[当别的地方雕塑艺术还仅仅处在婴儿时期的时候,泰尔潘德罗斯rpander)、泰勒塔斯aletas)和阿尔克曼(Alcman)在斯巴达就已经很有影响]的眼里的重要性?——不过晚期古典世界将其压制了。以完全相同的方式,麻葛文化以正面肖像画、深浮雕、马赛克的方式尝试的一切,最终都拜服在阿拉伯风格的脚下;在夏特尔、兰斯、班贝格(Bamberg)、瑙姆堡(Naumburg)的哥特式主教堂的阴影中,以及在彼得·菲舍尔(Peter Vischer)的纽伦堡和韦罗基奥(Verrocchio)的佛罗伦萨涌现的雕塑性的一切,面对威尼斯油画和巴罗克器乐而消亡了。
三
帕埃斯图姆的波塞冬神庙和乌尔姆的大教堂,最成熟的多立克作品和最成熟的哥特作品,是不同的,恰如具有形体性的有限表面的欧几里得几何不同于参照空间轴标来确定点在空间中的位置的分析几何。所有古典的建筑都是从外部开始,所有西方的建筑都是从内部开始。阿拉伯建筑也开始于内部,但它就止于那里。有一种且只有一种心灵,即浮士德心灵,渴望一种能穿过墙壁指向无限太空、并能使建筑的外部和内部都成为同一世界感的补充意象的风格。巴西利卡和圆顶建筑的外部可能是装饰的场所,但它不是建筑物本身。当观者走近的时候,所获得的印象,仿佛它是某种起保护作用的东西,某种隐藏秘密的东西。在洞|穴的微光中,形式语言只为信仰者而存在——那是最高级的风格典范所共有的因素,是最简单的密特拉神庙和地下墓|穴所共有的因素,是一种新的心灵原始而有力的语言。现在,一当日耳曼精神掌握了这种巴西利卡类型,所有的结构部分立即出现了的惊奇的转变,不论是就位置还是就意义而言。在此,在浮士德式的北方,建筑的外部形式,不论是教堂还是一般的住宅,开始与支配内部安排的意义发生了关系,这种意义在清真寺中是揭示不出来的,在神庙中是不存在的。浮士德式的建筑具有一种全貌(visage),而不仅仅是一个立面(柱廊的正面毕竟只是四周的一个面,而中央圆顶的建筑,原则上甚至没有所谓的正面),并且,与这一全貌、这个前部相关联的是一排柱身,它或是像施派尔主教堂那样沿着宽广的平面延伸开来,或是像兰斯教堂最初设计的无数尖顶那样直指天空。正立面的动机呈现在观众的面前,向他诉说着建筑的内在意义,这一动机,及其各具特色、为数繁复的窗户,不仅支配着单个的主建筑,而且支配着我们的街道、广场、城镇的所有方面。
早期阶段的伟大建筑是所有后来艺术之母;它决定了后来艺术的选择及其精神。因此,我们发现,古典造型艺术的历史是不知疲倦地努力实现某一个理想的历史,也就是说,是征服自由站立的人体,使其成为纯粹真切的现在的容器的历史。裸体人像的庙宇之于古典艺术,就犹如有音乐伴随的教堂之于浮士德艺术——从最早的对位作品到18世纪的交响乐作品。我们迄今还没有理解阿波罗艺术的这种世俗倾向的情感力量,因为我们感受不到纯粹物质的、无心灵的形体(因为形体的神庙也没有“内部”!)何以成为了古代浮雕、科林斯陶绘、阿提卡壁画全都渴望获得的对象——直到波利克勒斯和菲狄亚斯时代,才显示出已充分地实现了这一目标。我们以一种令人惊奇的盲目假定这种雕刻是官方的和普遍可能的,假定它事实上是“雕刻艺术”。我们已经写出了它的历史,将其视作与所有民族和所有时期都相关的东西,甚至在今天,我们的雕刻家还在未经证明的文艺复兴学说的影响下,把裸体人体说成是雕刻“之”艺术最高贵、最真实的对象。然而实际上,这种雕塑艺术、这种自由地站立在基座上且从所有侧面都能欣赏到的裸体艺术,在古典文化中且只在古典文化中存在,因为只有那种文化十分确定地拒绝为了空间而超越感官局限。埃及雕塑总是想让人从前面去看——它是平面浮雕的一种变体。以表面上古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