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没落-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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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后一个世界是可以科学地把握的——因与果实际上跟科学是同一的。谁无视这个彼界,无视作为“神曲”(Divina Commedia)或神的戏剧的世界,他就只能看到一堆无意义的、混乱的偶然性,康德和大多数其他热衷于建构思想体系的人也是这样看的。但是,专业的和缺乏艺术性的历史研究,由于它只是单纯地收集和整理资料,就其所有的独创性而言,至多也不过是给予贫乏的偶然性以一种优越的标记。只有能看透形而上的东西的见识,能够在资料中体验到所发生的事变的象征,并因此而体验到将一种偶然提升为一个命运的象征。谁成为了自己的命运(像拿破仑那样),谁就不需要这种见识,因为在作为一个事实的他自己和其他事实之间,有一种具有形而上的节奏的和谐,这种和谐能赋予他的决断以梦一般的确定性。
正是这种见识,形成了莎士比亚(Shakespeare)的独创性和力量。迄今为止,我们的研究和我们的思考都没能发现他身上的这种见识——他是一位注重偶然性的戏剧家。不过,这种偶然性正是西方悲剧的核心,而西方悲剧又正是西方历史观念的真实投影,经由它,才给我们理解那个被康德弄混了的“时间”世界提供了线索。在《哈姆雷特》中,政治处境、国王被谋杀、王位继承的问题,正好一起撞击着哈姆雷特忧郁的性格,这纯属偶然。或者,换用奥塞罗(Othello)的例子,伊阿古(Iago),这个在街上随处可见的庸俗的无赖,意图给以重创的那个人,正好在人格上整个地具有这种特殊的观相,这也纯属偶然。还有李尔!把那一掌有生杀予夺之大权的显位同那些致命的激|情以及它们在女儿们身上的遗传联结在一起,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偶然(因此也更加“自然”)的呢?甚至今天,还没有一个人认识到下列事实的全部意义,即莎士比亚的故事是边发现、边形成,并且在发现它们的时候,就赋予了它们内在必然性的力量,除了在罗马戏剧的情形中之外,再也没有一种戏剧有如此崇高的力量。因为力图理解莎士比亚的意志已经耗费在想在一种道德因果关系中、在一种“因此”中来建立“罪过”和“赎罪”的联系的无望努力中了。但是,所有这一切,既谈不上正确,也谈不上不正确——这些词语属于作为自然的世界,意味着有某种因果的东西在被评判——但却是流于表面的、肤浅的评判,就是说,与诗人对单纯的事实…逸闻所作的深刻的主观化背道而驰。只有感觉到这一点的人,才能够欣赏李尔和麦克白(Macbeth)登场时的那种至纯至真。不过,黑贝尔正好是相反的一面,他通过一种因果体系摧毁了逸闻的深度。他的情节中那些干巴巴的和抽象的人物——每个人都能本能地感觉到——来自于这样一个事实,即他的精神冲突的因果框架与历史地推动的世界情感和那一情感所固有的全然不同的逻辑是相矛盾的。这些人物没有生活,他们是通过得过且过来证明某种东西。人们感觉到了一种伟大的知性的在场,而不是一种深刻的生命的在场。我们获得的不是偶然性,而是一个难题。
进而,这一西方式的偶然概念跟古典的世界情感并因此跟古典的戏剧全然格格不入。安提戈涅的身上无论如何也没有可影响她的命运的任何偶然的性格。发生于俄狄浦斯身上的事情——跟李尔的命运不一样——完全有可能发生在别的任何人身上。这便是古典的“命运”,是所有人类所共有的宿命(Fatum),它会影响“肉体”(body),但决不依赖于人格的偶然性。
那种泛泛而论的历史,即便没有沉迷于资料的汇编,在流于表面的偶然性面前,也会止下脚步——这就是……历史的创造者们的命运,他们在精神上或多或少还只是普通人。在他们的眼中,自然和历史以一种廉价的统一结合在一起,而且,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偶然性或偶发性,“他的好运道”(sa sacrée majesté le Hazard),是世界上最容易理解的事。在他那里,“他感觉不到”的历史的秘密逻辑被一种因果关系所取代,这种因果关系只是躲在幕后侍机出来证明自己而已。历史的逸闻前景应是同属一类的所有科学的因果关系猎手、所有的小说家以及见闻作家的竞技场,这么说是完全恰当的。当因为某个妒忌的廷臣想要离间某个将军与他的妻子的亲密关系而相互角力的时候,他们之间引发了多少的战争啊!有多少战斗是因为荒谬可笑的偶然性而得胜和失败的啊!只要想一想18世纪是如何撰写罗马历史的和今天是如何撰写中国历史的!想一想“代”e Dey)用苍蝇拍拍打总督的故事以及其他类似的因为一些喜剧性的动因而激活历史场景的事件!就一切都明白了。古斯塔夫·阿道夫(Gustavus Adolphus)和亚历山大的死不是就像一个陷入困境的剧作家的金蝉脱壳之计吗,汉尼拔不就是古典历史的一个简单插曲、一次出乎意料的闯入吗;或者说拿破仑或多或少不就是一出情节剧的一个“过渡”吗?任何想在历史可见的具体事件的任何因果系列中去寻找历史的内在形式的人,如果他是诚实的,常常会发现那不过是一出不连贯的、滑稽可笑的喜剧;我完全可以设想,在《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Cleopatra)》中,酩酊大醉的“三雄”iumvirs)的舞蹈场景(几乎被忽视、但却是那一极其深刻的作品中最有力的场景之一),是出自于对历史悲剧中君王们的实用的历史观的蔑视。因为这正是那常常支配着“世界”的方面,是激励有野心的少数人去介入世界的方面。正是因为他们的眼睛只盯着这个方面,只盯着世界的理性主义的结构,卢梭和马克思才确信他们能通过一种理论来改变“世界的进程”。甚至有关政治发展的社会的或经济的解释——今天的历史著作还在试图对某一最高理想给出这样的解释(尽管其生物学的模型不断让我们对那种因果关系的基础产生怀疑)——也一直是极其浅表的和多余的。
拿破仑在比较关键的时刻对世界生成的深刻逻辑会有一种强烈的感受,并且在这些时刻,他对自己多大程度上即是命运、多大程度上掌握了命运总能未卜先知。他在俄罗斯战役开始之初曾经说:“我觉得自己正在趋向一个我自己也不知道的目标。一当我达到了那一目标,一当我成为不必要的,一粒微尘便足以将我击碎。在那之前,全部的人类力量也不足以抵挡我。”这当然不是实用主义者的思想。在这种时刻,他能预知命运的逻辑对于特殊情形,比如优秀的人物或更有利的局势,所需求的是多么之少。设若他本人是作为一个“经验主义者”在马伦戈(Marengo)被打败了——那样的话,他所显示的意义,也会以别的形式被实现。一个曲调,在一位伟大的音乐家的手中,就能有十分丰富的变化;对于一般的听众来说,它是整个地被变换了,而实际上,其本身根本没有改变——这是全然不同的两回事。德国民族统一的新纪元是通过俾斯麦这个人而完成的,自由战争(Wars of Freedom)是通过广泛的、几乎可以忽略不提的诸事件而完成的;但是,这两个主题,用音乐的语言说,都可以以其他方式“实现出来”。即便俾斯麦早就被除职了,即使莱比锡战役打败了,对于1864~1866~1870年的系列战争,还是会有外交的、王朝的、革命的或经济的事实(作为一系列的“转调”)来替代——尽管不要忘记:西方历史,在其自身的观相的丰富性的压力下(要把观相的这种丰富性与观相的类型区别开来,因为甚至印度历史也有那种观相类型),在决定性的时刻所需要的——可以说——是对位学上的强重音,即战争或大人物。俾斯麦本人在他的回忆录中指出,要不是普鲁士国王的政策(更准确地说,个人趣味),民族统一有可能早在1848年春就已经在比1870年更为广泛的基础上实现了;不过,又一次,根据俾斯麦的说法,这将可能只是十分平淡地实现出来,以致这样或那样的一个结尾(coda)都可能是紧迫而又必要的。此外,那个主题——新纪元的意义——并不会因为那些具有这样或那样形态的事实而整个地发生改变。即便歌德——可能——年轻时就死了,但他的“观念”不会死去。即便《浮士德》和《塔索》没有写出来,它们也会在一种深刻的神秘的意义中“表现出来”,尽管它们会缺乏诗人的阐释。
因为,即便说高级人类的历史要在各伟大文化的形式中实现出来是偶然的,即便说这些文化中的一种于公元1000年左右在西欧的觉醒是偶然的,可从觉醒的那个时刻起,它的路线图就已经被划定了。在每一时代中,都会有无限丰富、令人惊异的、不可预见的自我实现的可能性,展现在具体的事实中,可是时代本身是必然的,因为生命的统一性就在它的里面。它的内在形式恰恰就是它所是的样子,正是这一点构成了它的特殊的规定性。新发的事变会影响它的发展形态,使这一形态变得壮大或弱小、变得强盛或可悲,但它们不可能改变它。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不仅是一种特例,而且是一种特殊类型;因而,在宇宙的历史中,我们具有太阳和行星组成的“太阳系”类型;在我们这个星球的历史中,我们具有“生命”类型,该“生命”有它的青春期、壮年期,有它的绵延期和繁衍生息;在“生命”的历史中,则有“人类”的类型;在那一人类的世界历史阶段,又有各个伟大文化的类型。而这些文化本质上是与众多植物相关联的,因为对于它们的生命的整个绵延来说,这些植物注定就是它们赖以生长的土壤。最后,一种文化的人们理解和体验命运的方式也是有类型的,不论其世界图象的色调对于这个或那个个体来说有多么的不同;我在此所说的并不是“真实”的问题,而是对于这个文化和它的这个阶段来说,这些方式本质上是必要的,这不是因为只有一个“真理”,而是因为你和我都属于这同一个时代。
正是因此,属于古典文化的欧几里得式的心灵只能体验到其在古典类型的偶然性的形式中的生存,因为这生存必定会出现在前景中。如果就西方心灵而言,我们能把偶然性看作是一种次要的命运,那么,就古典心灵而言,则恰恰相反。命运即是力大无边的偶然之物——这恰恰是阿南克(Ananke)、海玛门尼(Heimarmene)、法图谟(Fatum)的意义所在。由于古典心灵并不真正地依靠历史而生活,因此它对命运的逻辑并不具有真正的感觉。我们不要受这些词的误导。希腊化时期最流行的女神就是提刻che),希腊人实际上无法将她与阿南克区分开。但是,偶然和命运被我们感觉像是全然对立的一种紧张关系,我们觉得我们的生存中所有根本的东西都依赖于这一对立的结果。我们的历史就是伟大的联系的历史,古典的历史——亦即它的充分的现实性,而不仅仅是我们在历史学家(例如希罗多德)那里所获得的它的意象——则是逸闻的历史,是一系列具有可塑性的细节的历史。一般的古典生命的类型及其内部的每一个体生命的类型,都是逸闻的——在这个词完全严格的意义上说的。事件的可为感官感知的方面浓缩在反历史的、魔鬼般的、荒谬的种种偶然之上;它是对事变的整个逻辑的否定和否认。古典的人物悲剧的故事一概耗尽于那些嘲弄世界之意义的偶然性之上;它们所包含的意思正好是ειμαρμευη(接纳、分配)这个词所指涉的涵义,与莎士比亚的偶然性的逻辑正好相反。再看一下俄狄浦斯的故事: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整个地是外在的,既不是由属于他自己的任何主观性的东西所引发的,也不是那些东西所决定的,这些事情完全也可以发生在别的任何人身上。这正是古典神话的形式。与之相比,寄存于奥塞罗、唐吉诃德、维特这些人的命运中的则是必然性——那是这些人的整个生存以及这种生存与时间的关系所固有的,且是由这种生存和这种关系所支配的。正如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的,这正是情境悲剧与性格悲剧的区别所在。而且,这一对立在历史之中重复着——西方的每个时代都有其性格,古典的每个时代只表现为一种境遇。歌德的一生是充满了宿命的逻辑一生,恺撒的一生是充满了神秘的偶然性的一生,把逻辑引入到那里面是莎士比亚所干的事。拿破仑是一个悲剧性格,阿尔西比亚德则是悲剧境遇的牺牲品。占星学,在从哥特时期到巴罗克时期西方心灵认识它的时候所具有的形式中——甚至在否定它的时候,也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