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术馆(出书版) 作者:徐皓峰-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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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呀!只不过我母亲是中国人,她的遗传因子覆盖力比较强,把我父亲的遗传都给掩盖了。”我:“你父亲是哪国人?”她:“法国人。”我:“好,那你给我唱首法国歌吧。”她:“十分抱歉,我从小跟着母亲过,就没见过我父亲。”我:“全清楚了,你母亲肯定是跟哪个中国坏蛋生的你,就别赖在法国人头上了。”她笑了起来,说:“好多人都这么说,可能你们说得有一定道理,但我还是认为我是中法混血儿。”我:“你这不是指鹿为马么?”她:“什么马?”我:“指鹿为马。”她:“你学问真大,我根本就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能认识你这种有文化的人,我决定喝一杯。”她跑了出去,过一会进来,一手拿着杯葡萄酒,一手端着个果盘。
她把果盘放在茶几上,一口把杯中酒喝完,说:“我给你唱一首陕北民歌吧。”她唱完,我赞道:“真地道。”她:“碰上了识货的了,我决定喝一杯。”她出去,端杯酒回来,一口喝完,说:“我决定再喝一杯。”跑出去又拿了一杯进来,羞涩地坐在我身边,说:“你是不是嫌我喝得太多了?没办法,我也控制不住,可能我爸是个法国酒鬼。”我掏出五块钱,在桌上一拍,说:“结账。我不待了。”她一口把酒喝完,说:“这就走呀?不过结账的人不是我,你等着。”她出门后,进来一个和我同龄的青年。他不看我,蹲在茶几前,拿出个夹子,写写算算了半天,抬起头来说:“两千八百块。”我:“不会吧,你们说的,聊天就五块钱。”他:“聊天是五块,但你知道她喝一杯酒多少钱么?一杯七百,三杯就是两千一,再加上这个果盘——七百。”果盘中切了几片西瓜和橘子,估计成本两三块钱。我:“她喝酒没跟我说价钱,这个果盘不是我买的,是她拿进来的。不能算在我头上吧?”他:“是么?她怎么能这样,外国人太没谱了。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我找我们经理去。”他起身出门,很快带了一个中年人回来。
经理戴副过时的黑边眼镜,梳着呆板分头,一副老实面孔。他蹲在茶几前,也写写算算了半天,说:“喝什么酒,她没跟你说,但她喝酒你并没有反对。果盘不是你点的,但你也吃了。你说让我怎么帮你?我上边还有老板,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丢了这份工作。”说完他摘下眼镜,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可我没那么多钱。”他戴上眼镜,说:“这样吧,我帮你,你也帮我,我给你打个对折,你就痛快地把钱付了。一千四。”我:“没有。我爸一月工资才一千块。”他:“一千块,这么多?我一个月工资才三百。你爸肯定是个干部,是干部就有红包,一千四便宜你了。”我:“我爸被免职了。”他一脸同情,说:“好吧,就一千二百了。我可是拼了得罪老板、老婆孩子没饭吃的危险,给你杀下这个价的。”我:“……我出门只带了一千,这几天花得剩下六百。”他:“六百!你这是要我死呀。你家在哪?我可以跟你去取钱。”我:“在北京。”他:“太远了。你非要我死呀。”他痛苦地呻吟半天,最后说:“好,你到我们这,是找亲戚还是办事?不管是什么,向亲戚要、向办事单位借,你给我把这一千二凑齐了。”我:“都不是,我是来出家的。”他嗷了一声,如受伤的狼,呜咽道:“就算是出家,你也从庙里先拿出钱来。”过了半晌,他平静下来,说:“我们这有两个寺,你在哪个出家?”我:“不在你们这出家,我要去五台山出家。”和我同龄的青年一下急了,跟经理说:“他太不实诚了,干脆打他一顿算了。”经理:“冷静,我们是做生意,不是斗气。不就是五台山么,呵呵。”
【二十一】
经理要我把六百元留下,然后派人跟我去五台山。我掏出钱包,发现里面是七百块。经理很生气,说:“我们这的规矩是,隐瞒一块钱,抽一个大嘴巴,你说我打不打你?”听到“打”字,我才想到我会武功,正要出拳发招,不料经理说:“看你是个学生,我就不打你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上山下乡,没机会学习。你赶上好时候了,不好好读书,跑到我们这种地方玩,我真替你着急呀。你要混到我这份上,可就一辈子什么都完了。”他的诚恳话语,打消了我的反抗之心。
陪我去五台山取钱的人,叫作“钩子”,是个肌肉精壮的青年,经理给了他四十块钱,作为去五台山的来往车费,然后嘱咐我俩:“一块出门,是个缘分,你俩在路上要相互照顾,如果碰上麻烦事,能忍就忍。”对我说:“你出家,是有去无回,想到再也见不到你,心里有些酸酸的。”对钩子说:“你好去好回,别让我惦记。”我俩都很感动。
买长途车票时,钩子看到招牌上写着“车内播放港台流行歌曲”,非常高兴。但车开后,没有播放港台歌曲,放的是赵本山的笑话段子。钩子嚷起来:“不是放港台歌曲么?”我劝他:“经理说了,出门在外,能忍就忍。”钩子忍了,但忍得很难受,跟我说:“我很喜欢赵本山,但我不能让别人骗我。我这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之所以叫作‘钩子’,就是没人可以摆脱我,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他揪出来。这次去五台山,你可别骗我。”到了五台山,已是半夜。我俩在庙宇区域外找了一户农家大炕,一人一块钱一晚。躺下后,他兴奋地跟我说:“我把汽车的轮子扎了。”然后掀开被窝,亮出里面一把刀,正是我买了又扔了的那种刀型。
我:“你我一直在一起,哪有时间扎车胎?”他嗨嗨一笑,说:“在车上就扎了,我的座位正在左后轮上,这种烂车不定开了多少年了,有块铁皮漏着洞,我一刀捅了下去。”他伸出手,只见食指、中指的指关节蹭掉了皮,凝结着黑红的血块。他是以坐姿刺下这一刀的,在动作幅度微小的情况下能刺透轮胎的厚皮,只有武术中的暗劲才能做到。
我:“你练什么功夫?”
他:“截拳道。”
他说他的家乡两年前还很闭塞,虽然有巍峨的火车站,但仅有一家书店,只卖字典。一个地痞团伙到外省的新华书店买回一本《李小龙技击术——截拳道》,影响得全城痞子都是李小龙的发型,打群架时,多有侧踢、旋踢等漂亮动作。
出于对李小龙的尊重,他加入了地痞团伙。他这种新痞子,是没有资格看原版书的,看的是一个抄录本,没有图。他被告知,原书上有李小龙的动作示范照片。为了看到原书,他浴血奋斗,刀劈了一个叫杜秋的敌对痞子后,得到了看原书的奖赏。
原书质量欠佳,纸张很薄,痞子们用透明胶布粘了每一页,避免人多翻烂的危险。因为贴满胶布,原书的厚度惊人,只好拆成了三本。
李小龙的真身影像令他泪如雨下,虽然文字熟悉,但他还是看了一整夜,天亮后,他被派出所抓捕。
他蹲了十五天班房,满脑子都是此书,终于发现了两个常人忽略的地方:
一、书中除了直拳勾拳,还写了鞭拳,要求在动作不大的情况下,打出抡鞭子的劲来,大多数痞子练此拳法都震得脑袋生疼,所以就不练了;
二、书中有一个体能训练,不是上下抬动杠铃,而是把杠铃静止在胸前,体会两臂内在的流动感,大部分痞子觉得和打架无关,就不练了。
众痞子学的都是李小龙的动作,而他从那两点悟出了李小龙的内功。
出了班房,他成为李小龙的化身,在城中四处打架,惊动了酒吧经理,经理跟他说:“李小龙练好武功后去拍电影,人家用在正事上了。你是在浪费自己,到我这工作吧。”他不为所动,经理拿出一盘录像带,是李小龙主演的《龙争虎斗》。他痛哭流涕地看完,经理劝他:“这帮痞子弄本书都那么难,跟他们混,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这录像,但我很轻松地就搞来了,所以人还是要跟着高档次的人混。”说服力太强了,他参加了工作。后来经理让他看齐了李小龙主演的电影,他从此对经理死心塌地。
钩子告诉我,李小龙英年早逝,死因扑朔迷离,有说药物中毒,有说为人所害,他将来挣了钱,一定自费去香港,查明李小龙的死因,为他报仇。
他说:“李小龙是神,我跟他学的不单是武功,还有做人的道理。他拍的电影,都在教育世人——人,要做到恩怨分明。你要是老老实实把钱交了,你我自然是朋友;如果你耍我,就是仇人。为报仇,我不怕死。”他说累了,就缩头睡去,睡得像个小孩。我起身下床,离他而去。
我在酒吧讲了假话,说五台山有接收我出家的庙宇,其实没有,我原想效法风湿跪求出家的做法,多在几个寺庙前跪跪,感动了哪座庙,便在哪座庙出家。钩子明日跟我去上山,发现我如此没谱,精神上一定会受不了,所以我决定今晚上山,找家富裕寺庙,把欠款解决。
穿过一座无水桥,转过山口,眼前一片黑森森房脊,佛门浩荡,不知有多少座庙,但大多年久失修,门庭破损。见一座匾额题为“善财寺”的庙宇,虽然门上红漆退得失去颜色,但想名为“善财”,就进去碰碰运气。
院中有几个黑影在水井前打洗脚水,其中有男声女声,才知道这是个僧尼同处的大寺院。顺着房廊,见一房门虚掩着,就推门进去。
外间黑着,里间亮着灯,一个老僧人正和一个年轻尼姑坐着说话。
老僧:“年轻人都很懒,不知时光的宝贵。你的烦恼,要你自己解决。我老了,没时间烦恼,所以不知你说什么。”尼姑:“我智慧浅薄,还请师傅明白开示。”老僧:“你出家是找依靠的么,那和不出家又有什么两样?俗人们是随波逐流,而出家人要自己做自己的主。”尼姑:“我想学习。”老僧:“我这里没什么你可以学的。”尼姑急得哭了,跪在老僧脚边。老僧摇摇头,说:“好吧,我这只有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你想拿就拿走吧。”尼姑:“师傅,您别难为我。”哭得更厉害了。
老和尚拿起拂尘抽了她肩膀一下,说:“别哭了,让人听见成什么样子?唉,你的资质有限,好吧,去拿本经来,我给你讲讲。”尼姑哽咽着从书架上拿来本经,搬椅子侧坐在老僧身旁。老僧戴上老花镜,打开一页,便要逐字逐句地讲起来。我抓住时机,一步跨进里屋,叫了声:“师傅。”老僧摘下眼镜,目如蜂刺地盯了我一眼,笑了声:“你来拿我什么东西?”我:“拿钱。”老僧一下来了精神,对尼姑说:“瞧,这是有慧根的人。”尼姑羡慕地抬头看我,眼角仍挂有泪花。
老僧目光中满是期许,说:“你就讲讲为什么拿钱。”我坐好,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听得老僧眉头紧锁,一拂尘抽在我胸口,叫道:“没工夫听你说事,走!”
我懊恼地出了屋,尼姑追出来,说:“师傅让我告诉你,你要真有困难,到前院客房找管事的万德师傅。”说完后,她咬着嘴唇,羞涩地看着我。
我:“还有什么话?”
她:“你是坏人么?”
我:“……不是。”
她:“你可别到我们这干坏事呀,要知道,会有报应的。”我:“你这是什么话?”她:“……对不起。”她飞跑回屋。
客房是个狭长厢房,摆了二十几张床,最里面一张床前有桌子,摆着笔墨纸砚,一个年轻和尚在画国画山水,三五个和尚围着看,其余的和尚坐在床上或聊天或读经。
我问床上的和尚:“万德师傅?”和尚向画画的和尚一指,我就凑到看画人中。他画完,把画夹在挂手巾的绳子上,凝视一会,取下揉成一团。
一个观画的和尚说:“你这是干什么?”万德:“画得不好。”观画和尚:“不好,给我吧。”他心疼地把画展平,走回了自己的床位。
我:“万德师傅,其实我也是画画的,还考过两次美校。”万德收拾纸笔,听我这话,应了声:“我八岁就画画了,前年还考过浙江美院国画花鸟专业,没考上。”我:“啊,你是因为没考上,就看破红尘了?”他一笑:“不是。我从小喜欢两件事——学佛和学画,没考上美校,说明我应该学佛。”我俩交流起美术心得,正聊着,一个穿浅黄色袈裟的和尚走进来,问:“万德师傅?”有人向他指了,他大步走到万德面前,跪下磕了个头,说:“我是江西宝积寺和尚,请师傅安排一宿。”屋中人都穿着灰色短僧衣,他一身鲜亮袈裟,显得鹤立鸡群。万德:“你看,我这里已经住满了,你还是到其他寺院问问吧。”他二话不说,又给万德磕了个头,转身走了。
万德感慨地说:“江西的和尚风气正,懂规矩,不啰唆。”我:“我……”万德:“你的事,我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