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 by:乔治.奥威尔(英)-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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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成为过去。然而他们的境况是一种封闭的孤独状态;所以这样的事情,依然非常值得注意。
温斯顿收回思绪,坐直了身子。他打了个嗝儿杜松子酒味儿从肚子里漾了起来。
他的眼光重新盯在本子上。原来方才他坐在这里无助地沉思,手却始终没有停笔,如同在自动地工作。他的笔迹,也不像先前那样扭曲拙笨。在光滑的纸上,他的笔一路龙飞凤舞,用的一例是整齐的大写字母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这样一遍遍写满了半页纸。
他不由得一阵心慌意乱。其实这挺可笑,因为写这些字,并不比开始写日记这件事情危险多少;然而有那么一刹那,他还是禁不住想把写了字的几页纸扯下来,就此不写什么劳什子日记啦。
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知道这毫无用处,因为他写了打倒老大哥也罢,忍住没写也罢,并没有任何区别。他把日记写下去也罢,根本不写下去也罢,并没有任何区别。思想警察照样拿他归案。他犯下了一桩根本的罪行,包含其它一切罪行的重罪;就算他未曾形诸笔墨,罪行却早已犯下。这便是他们所谓思想罪;这样的罪行,压根儿别指望掩盖一辈子。你逃得了一时,甚至逃得了几年,然而他们迟早拿你归案。
总是在夜里逮捕一例发生在夜里。你猛可里从梦中惊醒,一只粗糙的手推搡你的肩膀,灯光直照你的眼睛,一圈冷酷的脸孔围在床边。绝大多数案件没有审判,也不给人说逮捕的消息。人仅仅失踪了事,而且总是在夜间。户口里刷掉了你的名字,档案里抹去了你的活动,你过去的存在变成了虚无,遭到了忘却。他们取消了你,消灭了你用惯常的说法,这就叫蒸发。
刹那间他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他开始匆忙地胡乱涂写道:
他们会枪毙了我我不在乎他们会从后脑勺枪毙我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他们总从后脑勺枪毙人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
他靠到椅背上,有点替自己难为情,便放下了笔。接着,他又开始狂乱地写下去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门。
这就来啦!他像老鼠一样坐着,徒然巴望敲了一下,好歹就会走开。可是没有,那门又敲了一声。这样拖下去,可是最糟糕的啦。他的心跳得像打鼓;然而习惯成自然,他的脸上八成还是漠然的一团。他站起身,沉重地向门口挪了过去。
二
温斯顿刚刚碰着门把手,便看见他竟把日记本摊开来留在了桌上。本子上写的满是打倒老大哥,字写得大极了,在房间另一端也看得清清楚楚。岂有此理,他竟干出了如此蠢事!然而他也明白,纵然惊慌失措,墨水未干可也不兴合上本子。他可不想弄脏那细腻的纸张。
他吸一口气,打开了房门。顿时,一股如释重负的暖流涌遍全身站在门外的,原来是个苍白衰老的妇人,头发稀稀疏疏,满脸皱纹累累。
〃呃,同志,〃她讲话的声音有气无力,咕咕哝哝。〃我想,我听你回来啦。你呃,能不能来一趟,看看我家厨房水池子。好像堵啦,我……〃
这是帕森斯太太,温斯顿同层楼一个邻居的老婆。(〃太太〃这词儿,党是不大主张用的,不管对谁,你都得叫〃同志〃才行。可有那么一些妇人,你总会本能地叫一声〃太太〃的。)这妇人有三十岁,看样子却要老许多。看她那张脸,皱纹里仿佛尽是些灰泥。温斯顿就跟着她,往走廊另一边走过去。这种业余修理的活儿恼人得很,几乎每天不断。胜利大厦还是一九三○年左右盖的,已经太老啦,简直就坍成个瓦砾堆。天棚墙壁不断掉皮儿,遇上霜冻,水管准裂;碰着下雪,房顶准漏。至于暖气,要么烧得半死不活,要么索性关闭了事他们说这是为了节约。修修补补,除非你能自己动手,只能求得个冷漠的委员会批准才能行单为修理一扇玻璃窗,它有本事给你拖上一两年。
〃当然啦,全怪托姆不在家,〃帕森斯太太讷讷地说。
帕森斯家比温斯顿家大,那种邋遢像也另有一套一眼看去,所有东西全都给人捣毁砸烂,活像刚有头狂暴的巨兽光临过。各色的体育用具满地都是:曲棍球棒,拳击手套,足球爆了胎,一条汗津津的短裤里子朝外。桌上丢着堆脏碗碟,和几本破烂练习本。满墙挂的是些青年团跟侦察队的红旗,还有张巨大的老大哥画像。跟整座公寓一样,房里照例一股子清煮白菜味儿;然而在这个人家,空气里还弥漫着一种更加刺鼻的汗臭。发出这股子汗臭的人如今不在家,这一点只消闻一下就知道虽然很难说清为什么。另一间房里,有谁拿木梳垫张大便纸吹喇叭,学着电幕上还在播放的曲子奏军乐。
〃孩子们在那儿,〃帕森斯太太说着,战兢兢朝那扇房门看了一眼,〃他们今天没出去。当然啦……〃
她总习惯把后半截话咽进肚子里。厨房的水池满是脏兮兮的绿水,几乎漾到了池外,那味道比白菜还难闻。温斯顿跪下来,查看水管的接头。他讨厌用手,也不愿意弯腰,这老害他咳嗽。帕森斯太太帮不上忙,只好在一旁傻看。
〃当然啦,托姆在家,一下子就能修好,〃她说,〃他就爱干这事儿。托姆手才巧哩,他可真是……〃
帕森斯是温斯顿真理部的同事。他身材肥胖,头脑愚笨,然而积极肯干,有的是低能的热情这样的人,盲目忠诚,勤勤恳恳,是党维持安定团结的第一靠山,连思想警察也只好退居二线。在三十五岁上,他刚刚不情不愿退出了青年团;其实升级到青年团之前,他就不管超龄,生生在侦察队里多赖了一年。在部里,他担任个什么低级职务,不花脑子,却管着体育委员会,还兼任所有集体野游、自发示威、厉行节约、加班献工之类委员会的头目。他会抽着烟斗,带着种宁静的洋洋自得,告诉你过去四年里,他每个晚上都参加了街道活动中心的活动。不管他走到哪儿,都有股子排山倒海的汗味儿跟着他,无形中证明了他生活的狂热甚至他已经离开,这汗臭依然挥之不去。
〃有扳手么?〃温斯顿摆弄着接头的螺帽。
〃扳手,〃帕森斯太太一下子软了下来。〃呃,不知道,真的。没准儿孩子们……〃
接着是一阵脚步杂沓,伴着木梳吹出的军乐,孩子们冲进了起居室。帕森斯太太拿来扳手,温斯顿放掉脏水,忍着恶心把堵住水管的一团头发掏出来。他就着水龙头的冷水尽量把手洗干净,回到起居室里。
〃举起手来!〃有人恶狠狠地嚷了一声。
一个九岁男孩子从桌子后边突地蹦了出来。他长得挺漂亮,然而一脸凶横,拿了支玩具手枪,朝温斯顿直比划。他的妹妹要小两岁光景,也学哥哥的样子做,手里拿的是根木头棍儿。他俩灰衬衫,蓝短裤,系着红领巾,这是侦察队的制服。温斯顿把双手高举过头,心里挺不踏实看那男孩的动作凶巴巴,一点儿没有玩游戏的意思。
〃你个叛徒!〃男孩子叫道。〃你个思想犯!你个欧亚国特务!我毙了你,我蒸发你,我送你去开盐矿!〃
他俩突然间在温斯顿的身边上窜下跳,一片声乱嚷:〃叛徒!〃〃思想犯!〃小丫头每个动作全学着哥哥样子做。这两个孩子真有点吓人,好比两个虎羔子跳来蹦去,转眼就会长到张嘴吃人。那男孩子满脸专横的凶相,毫不掩饰渴望着对温斯顿拳打脚踢,也明知就快长到有这样的本事。温斯顿想,幸好他手里的那支枪不是真家伙。
帕森斯太太惴惴不安,把目光在温斯顿跟孩子的身上转来掉去。起居室里亮得很,温斯顿饶有兴致地发现,敢情她脸上的皱纹里还真有灰泥。
〃这俩孩子真闹人,〃她说。〃没看成吊死人,挺不乐意的,就这么闹。我太忙啦,没法带他们去,托姆下班又赶不上趟。〃
〃干吗不叫我看吊死人?〃男孩子高声吼道。
〃要看吊死人!要看吊死人!〃小丫头跳跳蹦蹦,一边嚷道。
温斯顿记起来,有几个欧亚国的战俘犯了战争罪,今晚要在公园给绞死。这种事每月都得来一回,而且总是人山人海地看热闹。小孩子更是吵着大人,带他们去瞧吊死人。温斯顿跟帕森斯太太道了别,就往门口走;没等他在走廊里走几步,后脖梗早着着实实挨了一下子,如同一根红热的铁丝戳进了肉里。他扭过头,正来得及瞧见帕森斯太太把儿子拽进屋,那孩子还在把个弹弓揣起来。
〃戈德斯坦!〃房门关上的时候,那孩子还在乱嚷。然而最叫温斯顿惊异不迭的,倒是那妇人灰蒙蒙的脸上一片无助的惊恐。
回到房里,他迅疾走过电幕,重新坐回桌前,一面还摩着脖梗子。电幕上的音乐早停了下来,换了个简截干脆的军人嗓音,语调狰狞,读的是一篇刚设置在冰岛跟法罗群岛之间的什么新型浮堡的报道。
他心里想,带着这样的孩子,那可怜的妇人整日价准得活得惨兮兮。过上一两年,他们就得没日没夜监视她,看她有没有思想不正统的蛛丝马迹。如今这世道,差不多所有的孩子全都招人怕。最糟的是,依靠侦察队之类的组织,他们给系统地变成无羁无绊的小野人,却绝不至于对党的规矩稍有忤逆。对党和跟党有关的一切,他们盲目崇拜;唱歌,游行,旗帜,野游,耍假枪,喊口号,崇敬老大哥在他们眼里这一例是好玩的游戏。他们全部的凶残斗狠,给怂恿得发泄无遗,对准了国家公敌,对准了外国佬、思想犯、叛徒跟破坏分子。只要你活到三十多岁,害怕自己的孩子就成了正常现象其实这很容易理解,因为难得有哪个星期,《泰晤士报》不登上篇报道,讲什么偷听谈话的小密探,窃听到父母的坏话,就向思想警察揭发了这样的孩子,一般是叫做〃小英雄〃的。
挨的那下弹弓不那么疼啦。他半心半意拿起笔,不晓得是不是还想得起什么,能给他写在日记里。突然间,他再次想起了奥勃良。
几年以前有几年?准有七年了他曾经梦见在一间漆黑漆黑的屋里走。有什么人坐在他旁边,在他走过去的时候就说:〃我们会在个没有黑暗的地方再见的。〃话说得相当平静,几乎漫不经心是陈述,不是命令。他一径走下去,甚至没有停脚。真怪,当时在梦里,这句话他根本没注意;只是过了一段时间,话里的意义才慢慢显露了出来。他早记不得初次见到奥勃良是在何时,做梦前还是做梦后;他也记不得什么时候,他竟听出那是奥勃良的声音。然而毕竟,他听出了这声音。真的是奥勃良,在黑地里跟他说了话。
温斯顿一直没办法确定奥勃良是朋友还是敌人,即便今早,两人目光一闪,他依然无法断定。不过这没有什么要紧他们建起了相互理解的纽带;比起人间的感情,比起相同的政见,这一点都来得格外重要。〃我们会在个没有黑暗的地方再见的〃他就是这样说的。温斯顿不晓得话里的意思,只知道无论如何,这句话一定能实现。
电幕上的声音停了下来。污浊的空气当中,响起了一声清晰悦耳的喇叭。讲话的人粗声粗气说下去:
〃注意啦!请注意!现在收到马拉巴前线发来的报道。我军在南印度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我受权宣布,由于我们报道的行动,战争的结束指日可待!报道如下……〃
温斯顿想,坏事儿来啦。果然,先是鲜血淋漓地描述对欧亚国军队的屠戮,报告大量杀伤俘获的人数,而后便宣布,从下周开始,巧克力的定量供应从三十克减到二十克。
温斯顿又打了个嗝儿。杜松子酒劲儿已经消失,心里只剩了种沮丧。那电幕猛然播起了《这是为了你,大洋国》或许为的是庆祝胜利,,或许是打算压一压减少巧克力供应的记忆。照理这会儿得立正如仪;不过他呆在这里,也没人瞧得见他。
现在轻音乐替代了《这是为了你,大洋国》。温斯顿走到窗前,背对着电幕。天依然是湛蓝冰冷,远远的什么地方炸了颗火箭弹,声音闷雷一样,激起隆隆的回声。像这样的爆炸,眼下每周在伦敦总有个二三十次呢。
下面的街道上,风来回吹动着那张扯破的海报,英社那个词儿,一会露出来,一会又给盖住。英社。神圣的英社原则。新话,双重思想,变易无常的过去。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在海底的丛林之中彷徨,在魔怪世界里迷失了方向,而他自己便是个怪物。他孑然一身。过去已经死亡,未来则无法想象。谁断定得了,哪怕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肯站在他的阵营?谁搞得清楚,党的统治会不会永世长存?于是,真理部白墙上的三句标语映入眼帘,像在给他个回答:
战争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无知就是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