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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一年签一次婚约-第9部分

小说: 一年签一次婚约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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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意思?老张头嘟囔着,说年轻时如何如何。我没全听懂,见他有点难为情,
就不再多问。

    老张头名叫约翰。科尔。约翰这个中文译名,据说从希腊文、拉丁文、德文
到英文,拐了好几个弯,才含含糊糊定下来,因此跟美国实际发音毫不沾边。美
国实际发音接近“张”,所以我给老张头起了个谐音的中国名:张科。老张头很
喜欢,一笔一划描在课本上。

    老张头是我的学生,每周两次,每次两小时,到我家学中文。

    第一天上课,带点入学教育性质,我问老张头,为什么而学?他说他爷爷当
过八国联军,到过天津等地。回来总跟儿孙感叹:中国太大了,太美了。所以从
小他就准备学中文,好到中国看看。我的心一沉,邪了,一家子帝国主义!

    我绷脸问,你爷一定有不少中国古玩吧?老张头很努力地想了想,说,没见
过。

    教材没买现成的,太贵,而且编得特迂腐,居然还有穿长袍作揖的人物插图。
如果再画上金莲小脚绿呢大轿什么的,老张头爷爷那一辈准受用。但老张头不适
合。老张头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九十年代的求学者。我呢,堂堂九十年代中国人,
说堂堂九十年代中国话(还带着可爱的东北口音),于是决定露一手,编一套仅
供一人专用的教材。人家当一回校官,没点待遇还行?

    根据学生程度,老师随编随教。老张头的中文,相当于中国的婴儿水准。于
是,课本里频频出现爸爸妈妈、狗熊大象等初级词汇。白发苍苍的老张头,便也
神情严肃地学说小白兔吃萝卜之类的儿童用语。听他怪模怪样的发音,我总忍不
住笑。老张头也笑,羞羞的,孩子似的。我说你学这个顶合适了,有助于净化心
灵,返老还童。老张头很喜欢这个说法,愈发用功起来。学生有点基础了,我就
编点复杂的。他养狗,也养枪,于是有了如下课文:

    我给我的狗吃鸡肉,

    我的狗不吃鸡肉,

    它要吃人肉。

    我用枪打它。

    它说我不对了,

    我不吃人肉了,

    我吃鸭肉。

    “可是,我的狗,怎么会,吃,人——肉呢?”老张头提出疑问。他总读不
好“人”和“肉”,回回过不了关,一脸懊恼,像球员面对空门偏偏放了高射炮。
我说这是课文,练习的。你该不是怕这两个字吧?老张头行伍出身,吃蒜不吃姜
(将),马上表示不在乎。但又说:“我不可能用枪打我的狗。绝不可能。”老
师作了妥协,把“打”换成“吓”。

    背课文卡壳了,老张头便仰起头,眯着眼,竭力往下想,嘴里还发出啊、啊
的声音,似乎啊一啊,就能把生词啊出来。我不忍看他那近乎挣扎的样子,每每
略做提示,他便一脸不愿意,说他其实马上就要想起来了。有时,甚至反驳我纠
正他的某一读音,说你就是这么教的。我暗自好笑,立刻翻出词典作证。他居然
还不服输,从每次都随身携带的小皮箱里,拿出一摞听课笔记,一本本查找。直
到发现自己认可的根据,才尴尬地认错。我笑着说,这要是私塾,刘先生不用戒
尺打烂你的手心,刘先生改行卖后悔药去。

    老张头中文发音一般,拼音却极好,因此很自豪,也就留心我的教法。可怜
我少小愚顽,拼音课画小人时,万万没料到,几十年后,有个外国佬,在这儿等
着捡漏儿。每当发现我的拼音错误,老张头就中彩般高兴。这时若向他请教点什
么,他会兴致勃勃地说下去。我的许多美国知识,都是这样得到的。老师很狡猾,
常常引诱学生用英文谈点题外话,趁机贴补一下老师。你的祖先欠了我的祖先,
我得从你身上捞回一点。学生不是一条道跑到黑的性格,谈着谈着就笑了:“刘,
是我教你,还是你教我?”于是书归正传,重新波、坡、摸、佛一番。但不久他
又可能反宾为主,教我点东西。两个小时一晃就过,学费一个子儿不少,还是预
付。

    课间休息十分钟,往往欣赏中国音乐。有一次,我放“雄赳赳气昂昂,跨过
鸭绿江”,前上校问什么曲子这么有劲?我说当年在朝鲜你没听过?我们一边唱
这个,一边向你们这些……我做了个冲锋枪扫射的动作。老张头若是活泼的人,
就会相应摆出中弹身亡的姿势。他没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说,第
二次世界大战,他是美军,他哥是德军,开战斗机的。战争快结束时,在德国上
空,让美军给打下来了,降落伞都来不及用。

    郁金香盛开的时侯,老张头邀我和几个中国留学生,到他家吃饭。几杯葡萄
酒落肚,客人来了兴致,指着桌椅刀叉等等,让主人用中文说出来。这对老张头
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但他显得很谨慎,回答得也不响亮。大家却挺欣赏,赞叹
不已。有人提议,请主人来段长一点的中国话。全场欢声震耳。老张头有点慌,
迟迟疑疑的,半晌不开腔。我就暗暗着急。打个不礼貌的、多少有点占便宜的比
方,当时我的心情,跟那些绝望的家长差不多——他们的孩子太认生,千呼万唤
也不肯当众表演小节目。我拿目光去对老张头的眼睛,希望送些鼓励过去。老张
头的神色开始凝重,好像在做一个重大决策。然后,缓缓站起来,腰板直直的,
一字一字地说:

    冬天冷,

    夏天热,

    春天不冷也不热;

    昨天阴,

    今天晴,

    明天不阴也不晴;

    苏联哭,

    美国笑,

    中国不哭也不笑。

    人们拼命鼓掌。掌声过后,一片寂静,谁也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我知道,
老张头背诵的是,苏联解体那一阵,我随意编的课文。当时,只是想给枯燥的句
型训练加点趣味。想不到,在今天这种场合,通过老张头的口,这课文竟平添了
一层庄重色彩。

    老张头住的地方离我家六十多公里,开车要一个来小时。每次上课都提前赶
到,熄灭引擎,点燃烟斗,坐在车里预习。九点一到就敲门,梆梆梆,不多不少,
一准儿三下。转眼一年多了,他风雨不误,“储蓄”了七、八百个汉字。不但可
以在中国餐馆和侍者简单对话,夸奖木须肉或者雪豆虾有味道;而且能够一天不
漏地记日记,尽管语法和书写时有令人忍俊不禁之处。课堂上,有时仍想与我用
英文谈点什么,我却逼着他尽可能多地说中文,也逼着自己尽可能像一个称职的
老师。下课时间到了,如果没讲完,我照讲不误。老张头便有些不忍。我笑说别
害怕,不多收钱。

    大选揭晓那天,秋雨下得缠绵。老张头来了之后,郁郁不乐地说,今天早点
下课,我请你吃饭,可以吗?老张头支持布什。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我想可能
是对老总统下台太伤感,就破例答应了。

    饭店很豪华,只是人不多,显得冷清。我们谈了一会儿投票的事,慨叹世事
的变幻莫测。上冰茶时,老张头转了话题。他勉强笑着说,今天,恐怕是他最后
一次来上课了。

    我十分意外,以为听错了。

    老张头解释说,他妻子新找了份工作,全家要搬到山区去了。我知道那里很
远,很偏僻,几乎找不到一个中国人。老张头日见起色的中文会受到相当的影响。
可我除了惋惜,又能做什么呢?我注意到,老张头穿了件正式场合才穿的深色西
装,还打了领结。他身后的硬木方台上,黄白两色菊花伸出无数小钩子似的花瓣。
一种惜别的感觉袭上心头,杂夹着几分怅惘,几分凄凉。我低声用老师的口吻嘱
咐,多听录音,多做练习,别荒疏了学业。老张头不是爱开玩笑的人,这时,却
用中文笨呼呼地打趣说,将来他想我了,“就走电话路来”。我猜他企图说的是,
顺着电话线钻过来。

    分手后,他来过几封信,清一色童拙体汉字,工工整整。后来听说住了院。
我不认为他会在那种地方呆很久。他的好日子还在后头。他曾说过,妻子一退休,
他们就去中国旅游。我也许过愿,届时我一定在家乡迎接。我甚至详细介绍过家
乡的街道、电车和劝酒方式。我总爱设想,那个听八国联军祖父讲故事的小男孩,
将以何种方式实现他的中国梦。

    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北卡达勒姆

    /* 23 */第二队第23节 派萝山

    五十二号公路前方,远远矗立着一座孤山。

    孤山呈馒头状,缓缓隆起,隆起,线条极柔美,顺畅。本来,这巨大的圆馒
头已经很完善了,偏又被老天在顶端揪出另一个小馒头,随心所欲。小馒头扣着
大馒头,扣出一幅意味深长的图画。

    路牌显示:“派萝山,州立公园”。

    公路渐向左偏,使车流正对着派萝山涌去。

    阴郁而渊博的人,可能把它想象成坟冢——中国式的坟冢。更多的人则会说
它像乳房。还是乳房好,人活在世上,没谁总愿意阴郁。古老的印第安人无拘无
束,率先叫它派萝山(英文写作PILOTMOUNTAIN ),不知典出何处。

    汽车沿着浓阴蔽日的山道盘旋,一直盘到派萝山大馒头顶上的停车场。

    现代人不得了,多高的山都能上,而且,不用腿脚。

    有一块鹰嘴青石,光滑突兀,可提供极佳的视野。紧攥遒劲的松枝,安全感
仍不够,怯生生站过去,手搭凉篷,眺望东南。平铺直叙的大地上,刚刚走过的
五十二号公路抻得细长细长,白皮筋儿似的,一直抻到温斯顿—塞勒姆。这个盛
产骆驼牌香烟的城市已缩为一撮斑驳的碎影,小得能用指尖捏住。不过,在灸热
的日光氤氲下,恍恍惚惚的,却又似乎潜藏了某种力量,以至于让人觉得,公路
就是被这家伙抻起来的。假如他忘乎所以松了手,白皮筋儿就会蹭地一下弹过来,
把山弄得很疼。

    向西眺望是丘陵,凹凹凸凸,包包坨坨,越往西,地势越高,直至紧西边,
顺着天际揉出一道道湖蓝或黛青的曲线,绵延起伏,婀娜多姿。那是阿巴拉契亚
山脉,美国东部顶级的高峰。

    如果人类的目力没有限制,我们还可继续向西千百里,看一眼著名的落基山,
西海岸那边最雄壮的山脉,怪石嶙峋,大起大落,伟岸嵯峨。

    两山并峙于人间,东柔西刚,彼威此靓,落基山猛喝一声:我当男子汉!阿
巴拉契亚默默无言,就做了恬静的女性。

    视线兜一圈回来,我发现,派萝山其实并不孤,而是与远山近丘连为一体,
是从大西洋,从平原到山地的第一峰,或可说是阿巴拉契亚的守门女侍。没法儿
说她是男侍,尽管通常应由男人护卫大门。

    下了鹰嘴石,向左,是平缓的山脊,有一条羊肠小路直通小山。小山顶端长
满黑森森的树木,其余皆为赤裸的白岩,纹理纵横,清晰婉约。

    小山即大馒头上的那个小馒头,亦即乳房上翘起的乳头。

    拨开枝杈横陈的苍松老槐,走到山根儿底下,才知乳头高耸峭立,十分不凡。
仰起脑壳往上看,陡壁如将塌的危楼,压迫下来,咄咄逼人,后脑勺便不自觉地
下坠,下坠,险些坠到脊梁,喉管便绷紧了,下颌也绷紧了,皮肤不够用了,嘴
不得不张开。嘴张开了却顾不得喘息,顾不得慨叹,急匆匆凑上前,去接那半空
中湍流直下的飞泉。飞泉细如线,白如奶,甜如饴,却十分刁蛮有力,像千百只
婴儿小拳不停歇地撞击喉咙,催人窒息。嘴的本领有限,只好重新合上,让面颊
和躯干迎接飞泉。两臂也自己伸开了,紧紧搂住光洁的山岩不肯放松,飞泉趁势
钻入衣领,前胸后背仿佛有无数冰冷的指甲搔挠,不由在盛夏里打了个寒噤,烈
日看了也无奈。

    “让我试一下。”一个小男孩稚声嚷道。

    他的嘴张张合合,总不满足,终于被飞泉呛了一下,连连咳嗽。咳嗽间隙,
不忘抓紧发出笑声,甚至想说点儿什么,小脸蛋儿憋得绯红,嘴唇反倒发白。

    几个成人看着有趣,也纷纷过来与飞泉嬉戏。

    我湿淋淋地绕着山根儿转圈,试图发现一条登上乳头的道路。

    没有道路。

    只有几个坡坎,依稀有前人攀附开凿的残痕。坡坎之上俱是险峻的天障,残
痕讪讪的,只好半途而废。嘁!什么都想逾越,都以为是给人预备的。

    山顶葳蕤的林木从来不识刀斧滋味,蜂飞蝶舞。

    乳汁喷溅的泉眼亦未经人类染指,百鸟啁啾。

    泉就是泉,林就是林,原生原创,自得其乐,不让你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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