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签一次婚约-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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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席连连作揖让大家饶了他,说他要伺候月子,在美国生的娃有选举权将来当了
总统一定亲华。笑声中有人出来发选票,有人说还是举手表决省事,国内最高一
级的会都举手表决呢。
新班子诞生后就发挂历了。其实不是挂历,是单张的年历。新班子解释说,
挂历只有几本,准备送给校方对中国特别友好的人士。于是有人嘟嚷说大使馆太
小气,老美随便一家车行或旅馆都免费赠送挂历,印得可豪华了。
单张年历并不豪华,但能知道哪一天是立春阳气转,哪一天是雨水沿河边。
更重要的是,能查到除夕那天赶上周末没有。所以索要者仍然踊跃,新班子就大
声说一人一张不准代领。
开会时在外面玩的孩子现在都跑进来,看电影机对光。一个家长对女儿说,
当年公社放映队的电影机不比这个小。
不一会大厅就暗下来,电影机沙沙地响,演的是伟人的故事,统统说的中国
话。观众对伟人和伟人身边的坏人都熟悉,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突然灯又亮起
来,电影机换带。换带的同学手忙脚乱,鼓捣半天才闭灯,不料却把最后一盘带
演上了,大家便提前看到了结局。
一九九四年八月十七日沈阳
/* 64 */第四队第66节 沈阳唐人街(1 )
处暑之夜,沈阳西塔,朝鲜人聚居区,沿街一溜儿饭店,均是民族风味的烤
肉馆。我们选了一家,又选了张露天的圆桌坐下。
电脑录入员小金是朝鲜姑娘,对这里熟门熟路,自然推举她点菜。炭火烤牛
肉是必不可少的,红辣椒粉拌小菜也必不可少。机关干部小林说朝鲜小菜现在可
时髦了,全国都认。我说何止咱国,连美国的超级市场也能见到呢,密封在玻璃
瓶里,挺贵挺贵的。
小金非常自豪,问我们想不想尝点儿绝的,纯朝鲜吃法,我们连说太好了。
小金便招呼服务小姐端来一个大碟三个小碟。小碟装几样特制调料,味道比先上
来的那种通俗化的调料厉害多了。大碟装几摞绿盈盈的植物,不是菠菜,不是油
菜,而是宽面齿边的苏子叶。
小金把苏子叶抹上调料,包起辣白菜和烤好的牛肉。若不是颜色青翠夺目,
说它是北京的荷叶饼卷烤鸭也有人信。当然别入口,入口就是另一种感觉,全新
的感觉,异香异味,妙不可言。
这时,凉津津的风吹过来了,伽耶琴和长鼓的录音飘过来了,活泼可爱的小
金又坐在身边,你说我能不心旷神怡?小金小林轮番向我敬酒,说初次见面或久
闻大名,刘先生一定要干了这一杯,或这一杯也得干,半干不行得见底儿,哎,
你还不如女同志呢。
我说我原来挺能喝,到美国后退化了,因为总得开车。有时朋友聚会不喝不
行,就求媳妇开她的车拉我往返。她太笨,只能开自动挡,开不了我那辆手排挡
的车。
回国后,我常用这种挖苦老婆的口吻,巧妙地炫耀自己拥有两辆汽车,既把
峥嵘露了,又把嚣张免了,收效十分理想。这次也不例外,引得两位年轻人频频
发问,几乎问遍了洋人世界的衣食住行,不时还惊叹地哦一声或啧啧两下。尤其
小金,脸庞红扑扑,眼睛亮晶晶,一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表情。
我知道我得来个转折,说点儿“但是”方面的话了。因为像小金这种单纯女
孩,这种几句话就能勾出欣羡目光的傻丫头,碰见我倒也罢了,若是碰见那些变
着法儿下套儿的狡猾外商或有卡人士,其后果是令人不安的,怎么想怎么不安。
于是,我因势利导地说起美国的弊端,人情的冷漠,种族的歧视,外来移民
向主流社会进军的艰辛。主流社会富丽堂皇,就在你跟前摆着。老美也客客气气
和你握手,甚至和你拥抱让你闻身上的香水芬芳。你以为你就进了门了,就嗖嗖
往前走,不料奔儿的一声撞了头。主流社会就笑了,耐心指点你应该去的方向。
你一瞅,这不是往支流那边去了吗?蔫叽叽的,死鸡肠子似的,什么时候是个头
儿?原来在国内,哪受过这个屈?
说着说着,我的感情就投入进去了,历数旅美华人寄人篱下的种种辛酸和不
公平待遇,我的口吻不再轻松,比喻不再俏皮。我衷心希望小金小林能理解海外
游子那一份难言的孤独和悲凉。可是你们,你们为什么一言不发?尤其是你,清
秀的姑娘,你的嘴角怎么挂着异样的微笑?难道我满腔的肺腑之言,竟带有令你
们反感的训教意味?
小金这时就收起了笑,轻轻叫了声刘先生,那语气已失却了先前的温馨和亲
热,仿佛不是在叫我,而是在叫一位领导,一位善于宣讲文件的领导。我担心这
女孩会对我进行某种婉转的嘲讽,没曾想她却淡淡地说:“你在美国的感觉,我
早就有了,从小就有了。”
我一愣:“你,你是说你在美国长大的?”
小金摇摇头,说她就生在沈阳,长在沈阳,一直没离开沈阳。
我还是不甚了了,但内心发紧,预感她将说出一段沉重的往事。
小金玩着一片苏子叶,语调平静地、像说别人的事那样讲起她的童年。
那时候,沈阳街上比现在冷清多了,但小金仍然喜欢上街。又最怕上街。一
出门,周围的小孩不时追上来乱喊。逐人乱喊,好像是咱国顽童的传统。小金不
戴近视镜,就不喊她四眼驴;家里不是四类,就不喊狗崽子;不是农村人,就不
喊高梁花满脑瓜。但小金是朝鲜族,顽童们便在朝鲜族上做文章,只喊她一个词,
只一个词,就让她蒙受羞辱又抿着嘴不敢发作。这个词就是“高丽棒子”。
学龄前儿童小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偏偏叫她高丽棒子?她说不清这个词
的含义,却能充分感觉到其中包含的蔑视和蛮横。
上小学了,女生分伙儿跳皮筋儿。大家齐咸:“手心手背儿,姐俩儿一对儿。
手心的一伙儿,手背儿的一伙儿。小金一伸手,大家就不喊了,都看她,她就缩
了手。又不甘心,怯生生央求:”带我一个吧,我不能跳坏。“就是不带。一个
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若无其事,边跳边奶声奶气唱:
刘胡兰,举红旗,
马莲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唱到八八八九九十一了,也没人看她一眼。女孩子不带小金玩,男孩子呢?
男孩子最烦的就是皮筋儿。他们略施一小技,小金就和别的女孩摔成一堆儿。皮
筋儿又弹过来,抽在鼻梁上,酸楚辣痛直入脑芯。鞋掉了,衣服脏了,女孩子却
纷纷指责:“就怨你,小高丽!”女孩子不爱说棒子,不说棒子也受不了。嚎啕
大哭回家去,爸爸一撇子扇在被皮筋儿抽过的脸蛋上:你以为你是刘胡兰?做梦!
鞋!鞋呢?
小金现在穿的高跟鞋,尖尖的头,细细的根,在全世界年轻女人的脚上几乎
都能见到。小金告诉我,那时她穿的鞋也是尖尖的,尖到头上,就有一个小钩钩
儿翘起来。那时朝鲜女性从小姑娘到老太太都爱穿这种矮腰的胶鞋,便宜耐用,
又特色鲜明。
/* 65 */第四队第67节 沈阳唐人街(2 )
不用描述了,小金,我太知道这种鞋了。别忘了,我也是土生土长的沈阳人。
我在鼻孔整天糊着鼻涕嘎儿的小时候,就跟朝鲜人有过来往。
那时候,我家住在桂林街。桂林街有个军人大院,进进出出的人都穿着正宗
的军用胶鞋,象苏子叶一样绿得让人眼馋。偏偏就有一个人不穿绿胶鞋,却穿着
带小钩钩儿的、怪里怪气的白胶鞋。穿这种鞋的当然就是高丽。这个高丽也是小
姑娘。假如把她和小金算作一家人,那么,按时间推算,这小姑娘不是小金年长
的大姐,就是她年轻的长辈。这个小姑娘身材瘦小,头发稀薄,总是在街上默默
行走,有时还用头顶一只坛子,坛子和脑袋中间有一个小布垫。沈阳早就有自来
水了,故坛子里装的应该是水以外的其他东西。现在想来,可能是朝鲜小菜,或
者是小金介绍给我们的那种辛辣的调料。
这个小姑娘路过军人大院时,从不往里边张望,尽管里边的楼台院落在当时
闪着迷人的光辉。她不属于军人大院,而属于破破烂烂的,当局不忍拍照登报的
朝鲜人的棚户区。我的家就在军人大院对面,离朝鲜人的棚户区不太远。我和几
个男孩子总能发现小姑娘瞻前顾后,踽踽独行。终于有一天,在小姑娘又一次经
过的时候,我们几个玩腻了占城和玻璃球的汉族良家子弟,就迟迟疑疑地、细声
细气地骂了一句高丽棒子。女孩并不回头,仍默默行走,我们便野鸭子似的嗄嗄
笑。从此受到鼓舞,虽不总骂,骂必声高,而且气壮。日后在无数需要喊口号的
场合,我们之所以能气冲霄汉,应付裕如,恐怕要归功于那时的这段经历,至少
与之有相当密切的关系。
有一次,我们感觉到了动口不动手的无聊乏味,便突发奇想,悄悄向小姑娘
投掷果核或瓶盖。我没有动手现在也记不清是谁动的手,甚至回忆不出是否击中
了目标。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小姑娘仍然保持沉默,无一丝抗议、反攻的迹象。
我们于是很不满意,一个胆大的男孩竟追上前去,扯她的衣裳。
这时,她终于有了反应,只见她转过身来,愤怒大叫,声音嘎哑难听,有如
怪兽嘶鸣。我们慌了手脚,四下奔逃。气喘匀了,魂安定了,又纠合在一起,神
采飞扬地追忆各种细节,并给小姑娘起了个外号:朝鲜大哑巴。哑巴就哑巴,何
以偏要加个大字,而且加在如此瘦弱的女孩身上?谁也不知道,也不深究,只是
觉得这样叫更痛快。
如果说当时,我们就对小姑娘有了比较明确的种族轻慢和歧视,那未免把我
们看得过于深刻。事实上,当时我们压根儿不懂得穿白钩钩儿鞋的小姑娘这一个
体,与整体的朝鲜族有什么联系,也不懂朝鲜族跟汉族有哪些区别,我们甚至不
知道,我们所归属其中的汉族,竟是中国最大的权柄在握的民族。但有一点在我
们朦胧的童年意识中却相当明确,那就是对某些比自己强大的力量应保持足够的
敬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举妄动。
因了这条原则,我们绝对不敢骂拔梗梗儿、立棍棍儿的街区流氓;不敢骂高
年级学生;不敢骂成人;不敢骂警察;不敢骂解放军。我们体内骂的功能又痒痒
得难受,我们就只能骂朝鲜大哑巴了。我们心里有数,骂一骂小姑娘并不是特别
严重的事情,何况她的胳膊腿儿又是那么细,细得毫无威胁可言。我们这样做,
并不觉得恶毒,而只觉得好玩,我们便把恶毒和好玩化为一体。日子久了,甚至
变成一种美好的记忆。
成年以后,每逢想起朝鲜大哑巴这个绰号,我仍会微笑起来,沉浸在对童年
时代的金色遐思之中。媳妇梳了个单薄难看的发型,我也会温柔地开个玩笑,说
她像是朝鲜大哑吧。看她满脸疑惑,我就忍俊不禁,满心愉快,像无忧无虑的小
孩子一样愉快。
直到今晚,在西塔,在经历了几年异域生活之后,在小金姑娘的凄楚哀婉的
故事中,我才猛然惊醒。恰如混沌中亮起一道惨白的闪电,我调皮的童年经验顿
时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峻意义。这意义又像一具狰狞的章鱼干尸,一遇活水
神速肿大,摇曳搜寻,凶狠捕捉,捕捉了幼稚的我,成熟的我,中国的我,美国
的我,统统扼住,永世不放。
“朝鲜大哑巴”,可怜的小姑娘,愤怒的小姑娘!借着小金的故事,我们又
一次相见了。你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一群尾追漫骂的浑小子?当时你为什么只发
一声喊,却不说一句话,你果真是哑巴吗?
当我语无伦次地讲完桂林街的陈年往事,小金那里早已是泪流满面。我发现
我的眼窝也湿了,湿得发痒,我猛然站起来,挂倒了杯子,挂倒了椅子,希哩哗
啦一片声响,我就站笔直了,冲着小金姑娘,冲着西塔街道,冲着被我无礼伤害
过的朝鲜人,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郑重说:“对不起了,我向你们道歉。”又
咕咚咕咚灌满一杯酒,仰脖喝干,真诚地将空杯底儿示给小金。小金就伏在桌上,
呜呜地哭出声来,边哭边说刘先生,我不怨你。
我说别叫刘先生了,就叫我大哥吧。
小金便叫了声大哥,小林也叫了声大哥。然后大家碰了一次杯。小金仍然泪
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