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1期-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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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得准备啦,兄弟。”
……
迎候在107国道一个岔道口的是郴州台的两位记者,按约定的时间,他们汇合到了一起。金海有重新活跃之势。“这位是——”拍摄过程中,困惑不解的记者已经几次示意,金海不恰当地闯入了他们的镜头。
金海退到一旁。在镜头前,庄奇仍然是无可争议的主角。需要由庄奇单独搭载蛋蛋往前驶——很短一段距离;由庄奇抱着截瘫的蛋蛋下车,进入一家路边小店;再由庄奇抱住蛋蛋,从停车场一处偏僻的角落回到三轮车上——那么,就按这个需要来拍。手腕上的蛋蛋偷偷做一个鬼脸,很容易让外人错认成一脸沉醉,而实际上庄奇竟然觉得有一点生疏(金海介入,彼此之间隔绝所导致的生疏)。轻车熟路地回答记者的任何提问,一路上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不得与上一次采访重复)。没有提到半路上插足的金海(也未能顾及到紧跟在后的金海屡屡作出的暗示)。“兄弟,我可以补充几句。”对啦,这位是金海。但遗憾的是,拍摄已经结束。
三轮车重新上路。
不能不解释、劝慰、讨好一下无端受屈的金海。心头有如一只小鹿直撞的庄奇在半路上停下车,惴惴不安地回过头。蛋蛋小姐已经在替他做:一只小巧的手动情地紧握住金海同样瘦小的手,而伤心欲绝的金海也顺势将脑袋低垂在蛋蛋的胸口前……
十
脚下的三轮车仍然是初出发时的那辆车。头顶上的天仍然是七月间热辣辣的天。声名在外的流浪汉庄奇仍然是身板结实的庄奇。从郴州到衡阳,接下来这段路程唯一的变化是:烈日下庄奇愈来愈踩不动这辆懒洋洋的车了。
后座上的金海(或者是蛋蛋)将车帘放了下来,目的在于挡住107国道迎面照射的阳光,也许还有其它目的。庄奇用不着回头,一次又一次借故朝后面看。在靠近公路旁的一间修车铺,他停下三轮车,借用千斤顶,将一只后轮顶了起来。“你在干吗,庄奇?”侧歪的三轮车里,蛋蛋小老乡仿佛因为沉醉在自己的什么事情里,不太认真地问。她和金海都不肯下地。
打搅了,蛋蛋。庄奇在修车。
“喂,庄奇?”
庄奇顾及不暇,千斤顶支撑着的后轮离地已过两寸。再压(当心三轮车翻倒),再拨动后轮,让滑溜溜的车轮转动如飞。毛病显然不在这里。换另一只后轮。让三轮车朝另一边侧歪过来(当心里面人仰马翻)。还是找不出毛病。再看前轮。
三个轮子都没有问题。庄奇悻悻地再次上路。
“你身体不舒服吗,庄奇?”
又到了午后,热辣辣的阳光改换了方向。身后那层神秘的车帘终于敞开。是的,是有一点不舒服。谢谢,蛋蛋小姐。但庄奇只在内心里道谢。
“让金海骑一段吧,庄奇,你大概要中暑了……”
庄奇突然发力,想使三轮车飞奔起来——作为对蛋蛋小姐的回答。但车子没有飞奔起来。
“怎么,兄弟?”
金海也追随在蛋蛋之后关切地问。问话的语调也许很关切,但在庄奇听来却不免略带一点滑稽。他让三轮车顺着惯性往前行驶了两米远,最后慢慢地停住不动。在吃惊不小的蛋蛋注视下,突然掉过头来。庄奇看到的是出乎自己意外的一幕:蛋蛋与金海居然在后座上分坐两边,互不搭勾。
这一刻,魔术师金海正襟危坐,嘴角漾出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兄弟?”但庄奇不答。他还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不明白在自己慢吞吞地停住三轮车的几秒钟里,金海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反应——保持与另一个人之间的距离。庄奇错误地估计,在他出其不意地掉转身的一刹那,就能看到他预想中的那一幕。庄奇失算了。实际上,那一幕要等到夜晚,才会出现在他的眼皮底下。
半夜时分的停车场一角,庄奇警觉地醒过来,身边的金海已悄无踪影。而另一角,从轮廓上看,光溜溜的蛋蛋正置身在围墙边的一团暗影下。庄奇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耳朵搜索动静:“吭哧、吭哧”的声音发自蛋蛋,这不会有假。尽管蛋蛋由于什么顾虑,用尽吃奶的劲,拚命压抑着自己的呻吟,庄奇还是辨别出了这个声音。他试图一跃而起,但奇怪,庄奇随即听出,蛋蛋的痛苦呻吟中也饱含着亢奋。他不能鲁莽行事。应该等一等,于是庄奇等一等。混杂在蛋蛋的呻吟中的还有一个听起来异样的声音。庄奇谨慎地推断:这个人或许是……只能是……金海?
刹那间庄奇什么都明白了。这个人就是陶金海。魔术师金海趁庄奇入睡,将他的小老乡带到了停车场另一角。庄奇现在明白,即使是截瘫的蛋蛋,两腿不便的蛋蛋,原来也不妨被一个狡猾的魔术师诱骗。庄奇有所欠缺的人生经验在长进。墙角下抖抖索索的蛋蛋突然又一声尖叫,此时庄奇甚至明白:小老乡用不着他冒冒失失地上前搭救……轮不到他插手……她要的就是他独自呆在原地。
魔术师的把戏渐渐进入尾声。主角配角依次退场。黎明时分换妆的蛋蛋小姐一脸无缘无故的羞涩与羞愧。舞台监督庄奇视而不见。“庄奇,你睡得还好吗?”
柔声问候,有令人锥心的收效。
“对不起,庄奇。”
魔术师凑巧不在现场。但即使是这样,也已经覆水难收。“蛋蛋,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对不起……”
那么好吧。车仍然由庄奇来骑。下一个演出地点是——或者换一种说法——前面是什么地方?
前面是耒阳,你知道的,庄奇。
……
不声不响地走过耒阳。不主动与这座小城市的电视台联系。心怀鬼胎的金海因为记恨在郴州的挫败,装作若无其事,不肯亮出他的手机。庄奇更不动声色。一个煤矿工人,头上戴着矿帽矿灯,大概刚刚从附近的矿井爬上来不久,此时正顺道从一大片由青转黄的稻田——自家的承包田走来。田埂恰巧通向公路边庄奇歇息着的三轮车前。神色惊奇的矿工一直走到庄奇的眼皮底下才止住脚步。显然矿工也在哪里见识过这辆车。但冷冰冰的庄奇仍然一动不动,拒绝像曾经搭理过魔术师金海那样与这个人搭讪。是的,庄奇不会空费口舌。矿工走好,也清不要打搅截瘫的蛋蛋姑娘,不要理睬另一个纠缠在旁边的瘦小男人。即使是矿工脸上的炭黑,甚至于产煤区末阳的全部地下矿藏,都不会比一个瘦个儿魔术师的私心更龌龊……
耒阳的下一站是衡阳。107国道在这里穿城而过。说起来衡阳还是在庄奇的记忆里轻易抹不掉的一座城市。正是在城区间的这条国道上,早年的流浪汉庄奇无端遭受过一个本地人的袭击。故地重来,又是一番窝火的滋味在心头。庄奇差一点扬长而去——丢下三轮车,径自沿着国道继续走自己的路去。但哽咽着的蛋蛋拦住了他。“别这样,庄奇。你丢下我们,我们怎么办?”
“我们该走另一条路,往邵阳方向。”窃喜不已的陶金海在一旁插话。
“我不让你一个人走,庄奇。”
由哽咽而哭闹,由哭闹而揪住庄奇的衣角不放。“不走了不走了,蛋蛋……”
与金海的一言不合触发了庄奇的离队念头。不走了的庄奇高调地踞立在三轮车前座。诡计多端的金海又在变换花样——较早前他已与衡阳台的电视记者有约,记者一会儿就到。现在魔术师借这个山头蹭近过来。庄奇不能不有所防范,他等着余海开口。
“兄弟。”
金海提到记者要来。难以揣测的当然是金海的动机。不排除狡猾的魔术师只是将记者的到来据为己功,要以此作为一份大礼献给这几天里略占上风的庄奇。但这就够了。愤懑之下的庄奇条件反射般从三轮车前座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公路另一侧。
庄奇在路边半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一对挽着胳膊的男女要从庄奇蹲着的地方经过。费解的是这对男女认定地上的庄奇挡住了他们的道。他们等着他让开。当然庄奇可以让让。任何时候他都不难让步——但现在庄奇视而不见,后来干脆一屁股席地坐了下来。公路对面,一台魔术师的露天把戏正在上演。参与演出的另有记者,摄像师按部就班地端着架势。剧围迅速聚拢一帮围观的人。被庄奇挡住的这对男女也好奇地不动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很可惜,没有人手里拿着节目单,预告第一幕把戏:大变活人。眨眼间金海就已经化作庄奇,兴奋不已地坐到了三轮车前座上。破绽只在庄奇的眼里。蛋蛋此时还算配合默契。一行热泪就这样悄然流出庄奇的眼眶。不能不再一次半闭上自己的眼睛。直到最后一刻,显然是由于小老乡蛋蛋的提示,重新回到前台。
衡阳台的两个记者出神地盯着复出的原主角庄奇。该死的记者!强装笑脸的庄奇微微嚅动着嘴角。接着拍他们要拍的那些镜头。该死的记者!再说他们要听的那些鬼话。现在完了吗?唔,好了,再见!也见你们的鬼去。谢幕的动作由魔术师金海来完成。首先将两只青筋毕露的鸟爪从后座伸到前座庄奇的耳边,倏忽间鸟爪又握成猴拳,恰似在动物园里一般,挥来挥去向着路边闲人致意。小把戏也堪称本场压轴表演。三轮车启动。一度被赖在地上的庄奇挡住过的那对男女此时睁大了眼睛,相信是已经认出骑在车头前的他:不就是几次在电视上露面过的那个傻瓜么……
十一
在往邵阳的公路上一家又一家饭店看电视。为争频道差一点跟人打起来。鸟爪握成的拳头毕竟不堪大用。改请店老板调停。连续几个夜晚,魔术师金海所到之处,晚9点的饭店电视一律调向他指定的频道不误。还真的等到了这一天:藏身在饭店角落的庄奇偷眼看着电视上的自己,五味翻腾。蛋蛋在屏幕上浅笑,两条截瘫的腿如果可以忽略不计,模样甚至很动人。尴尬的是金海,有人剪掉了给他拍的那些镜头。
十二
蜗行般慢速的三轮车几日内也到了邵阳。在邵阳重演衡阳一幕,魔术师金海仍然上不了电视。下一站就到怀化市。晓行夜宿经隆回,过洞口两县,怀化到了。费尽心机的金海试图作最后一搏,既打电话给省城电视台晚间新闻节目主持人,神情激动地预告两天内——确切的时间是明天下午——陶金海、蛋蛋,还有一个叫庄奇的人将到达凤凰,也就是蛋蛋的老家;同时透露说要与怀化台联系。“陶金海是谁?”必须假设电话另一端那位主持人有这么一个疑问,否则便不能解释魔术师接下来为什么会嗫嚅老半天地回答:“陶金海是……我、我。”再假设对方质问:“为什么要与怀化台联系?”
“暂时还没有跟怀化台联系。”陶金海答。
“庄奇或蛋蛋在吗?”
“在,蛋蛋在。”陶金海忙不迭地说,手机递到了后座上的蛋蛋手中。庄奇也面无表情地在一边旁听。
旅程结束在即。前方就是庄奇的老家。不依不饶的那位主持人记住了他的许诺,要追到凤凰来。主持人建议,不必让怀化台插手,省台要为这个观众反响很不错的节目划上一个句号。蛋蛋应当告知他,她以及庄奇在凤凰县的所在乡、村的大体位置,他们的采访车能不能顺利进村,等等。另有问候,客套与叮咛。最后,主持人要求与庄奇通话。“给你,庄奇。”
前座上的庄奇转过身来,摇了摇头。
“庄奇!”
庄奇决不接这个电话。
慌里慌张的蛋蛋脸上掠过一丝恼怒,但是,金海的神态很赞许,他跟着庄奇摇了摇头,然后又赞许地点点头。
庄奇立即改变主意,从蛋蛋手中接过金海的这件宝贝。他可以告诉省城的那位主持人:“够了!混蛋,够了……”而且蛋蛋也等待着他说下去。但话到嘴边,庄奇自行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无意触怒蛋蛋。手机仍然在他的手中,他掂了掂,突然将它高高地抛向空中——假如电话另一端的主持人听到的是一阵呼呼的风声,那么,不错,明天下午,主持人就能得到解释。庄奇此刻要做的是,再来一下,再往上抛,动作甚至更高难度,他抛出手机,在接近地面摔成稀巴烂之前的一刹那,接住了它。
“庄奇!”蛋蛋哭喊道。
魔术师金海不敢搭话,不敢再做任何表情。既然如此,那么物归原主。“你的宝贝,给你,兄弟。”
在怀化过最后一个夜晚。
月朗星稀的停车场。肩膀一耸一耸、抽泣不止的蛋蛋与魔术师金海拥抱在三轮车里,庄奇只身面对着夜空。一颗流星罕见地垂直划过天际,庄奇不去想如此奇异的天象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