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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倾城-第3部分

小说: 倾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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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老师出现在远远的长廊,我赶快想跑回教室,哑巴兵要握手,我就同他
握手,他将我的手上下用劲的摇到人都跳了起来,说不出有多么欢喜的样子。

  就因为这样,哑巴做了我的朋友。那时候我小学四年级,功课不忙。

  回家说起哑巴,母亲斥责我,说不要叫人哑巴哑巴,我笑说兵听不见哪,每天
早晨见到哑巴,他都丢了水桶手舞足蹈的欢迎我。

  我们总是蹲在地上写字。第一次就写了个“火”,又写“炊”和“吹”的不同
。解释“炊”的时候,我做扇火的样子。

  这个“吹”就嘟嘟的做号兵状。哑巴真聪明,一教就懂了,一直打自己的头,
在地上写“笨”,写成“茶”,我猜是错字,就打了他一下头。

  那一阵,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光荣的,每天上课之前,先做小老师,总是跟个
大汉在地上写字。

  哑巴不笨,水桶里满满的水总也不泼出来,他打手势告诉我,水面浮两片大叶
子,水就不容易泼出来,很有道理。

  后来,在班上讲故事,讲哑巴是四川人,兵过之前他在乡下种田,娶了媳妇,
媳妇正要生产,老娘叫哑巴去省城抓药,走在路上,一把给过兵的捉去掮东西,这
一掮,就没脱离过军队,家中媳妇生儿生女都不晓得,就来了台湾。

  故事是在“康乐时间”说的,同学们听呆了。老师在结束时下了评语,说哑巴
的故事是假的,叫同学们不要当真。

  天晓得那是哑巴和我打手势、画画、写字、猜来猜去、拼了很久才弄清楚的真
实故事。讲完那天,哑巴用他的大手揉揉我的头发,将我的衣服扯扯端正,很伤感
的望著我。我猜他一定在想,想他未曾谋面的女儿就是眼前我的样子。

  以后做值日生提水总是哑巴替我提,我每天早晨到校和放学回家,都是跟他打
完招呼才散。

  家中也知道我有了一个大朋友,很感激有人替我提水。母亲老是担心滚烫的水
会烫到小孩,她也怕老师,不敢去学校抗议叫小朋友提滚水的事。

  也不知日子过了多久,哑巴每日都呆呆的等,只要看见我进了校门,他的脸上
才哗一下开出好大一朵花来。后来,因为不知如何疼爱才好,连书包也抢过去代背
,要一直送到教室口,这才依依不舍的挑著水桶走了。

  哑巴没有钱,给我礼物,总是芭蕉叶子,很细心的割,一点破缝都不可以有。
三五天就给一张绿色的方叶子垫板,我拿来铺在课桌上点缀,而老师,总也有些忧
心忡忡的望著我。

  也有礼物给哑巴,不是美劳课的成绩,就是一颗话梅,再不然放学时一同去坐
跷跷板。哑巴重,他都是不敢坐的,耐性用手压著板,我叫他升,他就升,叫他放
,他当当心心的放,从来不跌痛我。而我们的游戏,都是安静的,只是夕阳下山后
操场上两幅无声无息的剪影而已。

  有一天,哑巴神秘兮兮的招手唤我,我跑上去,掌心里一打开,里面是一只金
戒指,躺在几乎裂成地图一般的粗手掌里。

  那是生平第一次看见金子,这种东西家中没有见过,母亲的手上也没见过,可
是知道那是极贵重的东西。

  哑巴当日很认真,也不笑,瞪著眼,把那金子递上来,要我伸手,要人拿去。
我吓得很厉害,拼命摇头,把双手放在身后,死也不肯动。哑巴没有上来拉,他蹲
下来在地上写不久要分别了,送给你做纪念。

  我不知如何回答,说了再见,快步跑掉了。跑到一半再回头,看见一个大个子
低著头,呆望著自己的掌心。不知在想什么。

  也是那天回家,母亲说供师来做了家庭访问,比我早一些到了家里去看母亲。
家庭访问是大事,一般老师都是预先通知,提早放学,由小朋友陪著老师一家一家
去探视的。这一回,老师突袭我们家,十分怪异,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几乎担了
一夜的心。而母亲,没说什么。

  也因为老师去了家里,这一吓,哑巴要给金子的事情就忘了讲。

  第二天,才上课呢,老师很慈爱的叫我去她放办公桌的一个角落,低声问我结
识那个挑水军人的经过。

  都答了,一句一句都回答了,可是不知有什么错,反而慌得很。当老师轻轻的
问出∶“他有没有对你不轨?”那句话时,我根本听不懂什么叫做鬼不鬼的,直觉
老师误会了那个哑巴。不轨一定是一种坏事,不然老师为什么用了一个孩子实在不
明白的鬼字。

  很气愤,太气了,就哭了起来。也没等老师叫人回座,气得冲回课桌趴著大哭
。那天放学,老师拉著我的手一路送出校门,看我经过等待著的哑巴,都不许停住
脚。

  哑巴和我对望了一眼,我眼睛红红的,不能打手势,就只好走。老师,对哑巴
笑著点点头。

  到了校门口,老师很凶很凶的对我说∶“如果明天再跟那个兵去做朋友,老师
记你大过,还要打。”我哭著小跑,她抓我回来,讲∶“答应呀!讲呀!”我
只有点点头,不敢反抗。

  第二天,没有再跟哑巴讲话,他快步笑著迎了上来,我掉头就跑进了教室。哑
巴站在窗坍巴巴的望,我的头低著。

  是个好粗好大个子的兵,早晚都在挑水,加上两个水桶前后晃,在学校里就更
显眼了。男生们见他走过就会唱歌谣似的喊∶“一个哑巴提水吃,两个哑巴挑水吃
,三个哑巴没水吃……。”跟前跟后的叫了还不够,还有些大胆的冲上去推水桶将
水泼出来。

  过去,每当哑巴兵被男生戏弄的时候,他会停下来,放好水桶,作势要追打小
孩,等小孩一哄跑了,第一个笑的就是他。也有一次,我们在地上认字,男生欺负
哑巴听不见,背著他抽了挑水的扁担逃到秋千架边用那东西去击打架子。我看了追
上去,揪住那个光头男生就打,两个厮打得很剧烈,可是都不出声叫喊。最后将男
生死命一推,他的头碰到了秋千,这才哇哇大哭著去告老师了。

  那是生平第一次在学校打架,男生的老师也没怎么样,倒是哑巴,气得又要骂
又心痛般的一直替我掸衣服上的泥巴,然后,他左看我又右看我,大手想上来拥抱
这个小娃娃,终是没有做,对我点个头,好似要流泪般的走了。

  在这种情感之下,老师突然说哑巴对我“不鬼”,我的心里痛也痛死了。是命
令,不可以再跟哑巴来往,不许打招呼,不可以再做小老师,不能玩跷跷板,连美
劳课做好的一个泥巴砚台也不能送给我的大朋友。

  而他,那个身影,总是在墙角哀哀的张望。

  在小学,怕老师怕得太厉害,老师就是天,谁敢反抗她呢?

  上学总在路上等同学,进校门一哄来入。放学也是快跑,躲著那双粗牛似的眼
睛,看也不敢看的背著书包低头疾走。

  而我的心,是那么的沉重和悲伤。那种不义的羞耻没法跟老师的权威去对抗,
那是一种无关任何生活学业的被迫无情,而我,没有办法。

  终是在又一次去厨房提水的时候碰到了哑巴。他照样帮我拎水壶,我默默的走
在他身边。那时,国庆日也过了,部队立即要开发回南部吩,哑巴走到快要到教室
的路上,蹲下来也不找小石子,在地上用手指甲一直急著画问号,好大的∶“?”
画了一连串十几个。他不写字,红著眼睛就是不断画问号。

  “不是我。”我也不写字,急著打自己的心,双手向外推。

  哑巴这回不懂,我快速的在地上写∶“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他还是不懂,也写了∶“不是给金子坏了?”我拚命摇头。

  又不愿出卖老师,只是叫喊∶“不要怪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用喊
的,他只能看见表情,看见一个受了委屈小女孩的悲脸。

  就那样跑掉了。哑巴的表情,一生不能忘怀。

  部队走时就和来时一般安静,有大卡车装东西,有队伍排成树林一般沙沙、沙
沙的移动。走时,校长向他们鞠躬,军人全体举手敬礼道谢。

  我们孩子在教室内跟著风琴唱歌,唱“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杜
鹃花开在小溪旁……”而我的眼光,一直滑出窗坍拚命的找人。

  口里随便跟著唱,跟看军人那一行行都开拔了,我的朋友仍然没有从那群人里
找出来。歌又换了,叫唱∶“丢丢铜仔,”

  这首歌非常有趣而活泼,同学们越唱越高昂,都快跳起来了,就在歌唱到最起
劲的时候,风琴的伴奏悠然而止,老师紧张的在问∶“你找谁?有什么事?”

  全班突然安静下来,我才惊觉教室里多了一个大兵。

  那个我的好朋友,亲爱的哑巴,山一样立在女老师的面前。“出去!你出去!
出去出去……”老师歇斯底里的将风琴盖子砰一下合上,怕成大叫出来。

  我不顾老师的反应,抢先跑到教室外面去,对著教室里喊∶“哑巴!哑巴!”
一面急著打手势叫他出来。

  哑巴赶快跑出来了,手上一个纸包书一般大的纸包,递上来给我。他把我的
双手用力握住,呀呀的尽可能发出声音跟我道别。接住纸包也来不及看,哑巴全身
装备整齐的立正,认认真真的敬了一个举手礼,我呆在那儿,看著他布满红丝的凸
眼睛,不知做任何反应。

  他走了,快步走了。一个军人,走的时候好像有那么重的悲伤压在肩上,低著
头大步大步的走。

  纸包上有一个地址和姓名,是部队信箱的那种。

  纸包里,一大口袋在当时的孩子眼中贵重如同金子般的牛肉干。一生没有捧过
那么一大包肉干,那是新年才可以分到一两片的东西。

  老师自然看了那些东西。

  地址,她没收了,没有给我。牛肉干,没有给吃,说要当心,不能随便吃。

  校工的土狗走过,老师将袋子半吊在空中,那些肉干便由口袋中飘落下来,那
只狗,跳起来接著吃,老师的脸很平静而慈爱的微笑著。

  许多年过去了,再看《水浒传》,看到翠屏山上杨雄正杀潘巧云,巧云向石秀
呼救,石秀答了一句∶“嫂嫂!不是我!”

  那一句“不是我!”勾出了当年那一声又一声一个孩子对著一个哑巴聋兵狂喊
的∶“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那是今生第一次负人的开始,而这件伤人的事情,积压在内心一生,每每想起
,总是难以释然,深责自己当时的懦弱,而且悲不自禁。

  而人生的不得已,难道只用“不是我”三个字便可以排遣一切负人之事吗?

  亲爱的哑巴“吹兵”,这一生,我没有忘记过你,你还记得炊和吹的不同。正
如我对你一样,是不是?我的本名叫陈平,那件小学制服上老挂著的名字。而今你
在哪里?请求给我一封信,好叫我买一大包牛肉干和一个金戒指送给你可不可以?
匪兵甲和匪兵乙始终没有在排演的时候交谈过一句话他是一个男生。却就是那
么爱上了他的,那个匪兵甲的人……

  那一年的秋天,我大约是十一岁或者十岁。是台北市中正国民小学的一个学生


  每一个学期的开始,学校必然要举行一场校际的同乐会,由全校各班级同学演
出歌舞、话剧和说双簧等等的节目。

  记得那一次的同乐会演出两出话剧,毕业班的学长们排练的是“吴凤传”。我
的姊姊被老师选出来女扮男装,是主角吴凤。

  姊姊一向是学校中的风头人物,功课好,人缘好,模样好,而且从小学一年级
开始,始终在当班长。她又有一个好听的绰号,叫做“白雪公主”。

  看见姊姊理所当然的扮演吴凤这样重要的人物,我的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羡慕,
因为很喜欢演戏,而自己的老师却是绝对不会想到要我也去演出的。

  说没有上过台也是不对的,有一年,也算演过歌舞剧,老师命我做一棵树。竖
著比人还要大的三夹板,上面画的当然是那棵树。笔直的站在树的后面直到落幕。
除了吴凤传之外,好似另外一出话剧叫做“牛伯伯打游击”。这两场话剧每天中午
都在学校的大礼堂彩排。我吃完了便当,就跑去看姊姊如何舍身取艺。她演得不大
逼真,被杀的时候总是跌倒得太小心,很娘娘腔的叫了一声“啊”吴凤被杀之
后,接著就看牛伯伯如何打游击,当然,彩排的时候剧情是不连贯的。

  看了几天,那场指导打游击的老师突然觉得戏中的牛伯伯打土匪打得太容易了
,剧本没有高潮和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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